第7节

  陆屿然从未轻视过她的能力,闻言只是颔首,示意她指路,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商淮,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眼神中很有些打量好奇意味。
  连起舟摆渡的条件都勘察过了,显然,她将归墟的结界都摸遍了,在为随时离开做准备。
  这也说明了,她有自己的计划,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
  从镇尾步入山林,再绕到归墟结界后,这一路上,碍于某种滞涩的气氛,谁都没有说话,温禾安反而是一行人中脸色最轻松的一位。
  实际上,她脑子里的想法很多,好的坏的蜂拥而至。
  陆屿然来捞她这件事太出人意料,她自认接受能力不弱,但一路上也总在迟疑,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想脱困了而幻想出来的画面。
  她将塘沽计划这四个字在心里嚼了又嚼,有一些问题想问,但看陆屿然的脸色,又咽回去,决定等出去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开口。
  走到结界边上时,雪已经将树木梢头落白。隆冬时节,万物凋敝,树枝朝天,光秃秃只剩一层皲裂翘开的皮,此时被银白点缀,大片大片排着,齐整得像地里冒出头的白菜秧苗。
  借着画仙手中灯盏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见结界外的景象。
  风声啸动,巨浪滔天,数个百层楼高的漩涡逐渐聚拢,在某一瞬“轰”地合成一个,像一只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球,隔空与他们对视。
  温禾安眼神在另外六位身上转了转,排除陆屿然与画仙,落在商淮身上。
  顶级世家与阴官一族的合作只多不少,对他们的一些特性也算了解。
  极端天气下,阴官摆渡的难度会随之增加。
  说得直白一点。
  如果遇上道行不深的,他们有在海上翻船的可能。
  温禾安起先并不担心,陆屿然做事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不按常理出牌,可同时因为他极其严苛的要求和标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不靠谱的。
  直到一只竹筏出现在涌动不休的海面上。
  竹筏不大,看着只能刚刚容纳六七人的样子,周围点缀一圈灵光,在巨洞般的幽深中格外单薄可怜,宛若薄纸糊成,不堪一击,下一刻就会被飓风与大浪撕碎,吞噬,骸骨无存。
  温禾安隐晦地瞅瞅身边几人的脸色,陆屿然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不得不为塘沽计划而亲自来捞她一把这件事,反正脸色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至于那几名画仙,见到这一幕,俱是一脸慎重与麻木。
  种种迹象,无一不在说明一件事。
  这位阴官,是位新手。
  他们真有翻船的可能。
  陆屿然在脑仁胀痛的间隙中抬眼一瞥,就见这位落魄的贵
  女慢吞吞收了唇边的零星弧度,错身不惹眼地走到他身侧,站定了。
  两人一下靠得特别近。
  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扯住他云锦般柔软半垂的衣袖,只肖一侧首,呼吸间掠起的白雾霜色都能交缠在一起。
  陆屿然天然抗拒这种距离,当即垂首,侧目,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靠得这么近。我没忘。”
  温禾安不笑的时候,眼睛特别大,瞳仁溜圆乌黑,直直与人对视时,格外澄澈,灵气四溢。
  大概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不宜与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产生纠葛矛盾,她声音很轻,坦率提醒:“我现在灵力被封,凡人之躯。”
  “我不会凫水。”
  她的五官与脸颊都半埋在肿大的衣领里,肤色比雪还白,脸上坦白无疑地写着一行字,大概意思是:如果现在就要死在溺海里,还不如不来救她,说不定她自己可以扑棱着再活一段时日。
  温禾安无疑是陆屿然接触过的最为复杂的女子。
  这个人翻脸,和示弱时,有着颠覆性的变化。
  就像现在。
  她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种全然没有攻击性的无害,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他之所以提醒商淮等人注意和温禾安保持距离,就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这是陆屿然早在三四年前就发现的一件事。
  她特别擅长展露出自己想让别人看到的一面,从而引导他们忘却一些既定的事实。
  比如温禾安这个名字,自带的高危险性。
  没人能真正透过她笑起来甜得不行的脸和剔透的眼睛,看清她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陆屿然冷然撇开视线,朝她身上丢了个防溺水的水灵罩。
  第6章
  有了水灵罩,温禾安识趣地和陆屿然拉开距离,站在一边观察起商淮来。
  阴官在整个九州之内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说起来,这和如今九州的地理位置有关。
  广袤辽阔的土地,被两条巨龙舒展身躯一样的黑色海面由上而下完全贯穿,海面下隐藏着无穷尽的危险,想要平安通行,只能寄希望于阴官一族独有的摆渡之法。
  在九州,所有黑色海洋都意味着不详,它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溺海。
  九州被这纵横的两条溺海主支分割成“十”字,时间一长,便由此自然而然顺着溺海横陈的方向分为四块。
  其中三大块各自诞生了无数宗族,世家,门派,又被最为强盛的一家所统辖威慑,这就是鼎鼎有名的三大家,即巫山,王庭与天都。
  剩下一块无人为首的地方,处于九州“十”字的左下角,也就是以归墟为中心的方圆数万里地域。
  这里足足占据了整片大陆近五分之一的面积,却依旧混乱无序,群龙无首,很大一个缘由是这里分布着一条溺海分支。
  它比横亘了无数年,已经趋于稳定的两条主支更为危险,在数百年前海面暴涨,扩张千里,吞没了不少村落与小宗门,像颗深深埋下的不稳定炸药,令真正有实力的世家心有忌惮,不敢冒险扎根涉足。
  溺海的危险,可见一斑。
  所有人都躲着溺海走,唯有阴官不同,他们的大本营就建立在“十”字中心,两条溺海主支的正交汇处,神秘程度与巫山神殿有得一拼。
  阴官本身也有别于常人,他们往往一脉相承,世世代代不涉及九州纷争,从生来就只做摆渡这一件事,很少从外界汲取新鲜血液。
  除非有谁获得了阴官家家主的认可,同时暂停原有修行,专心转修摆渡之道,短则八九月,长则三年五载,才算勉强入门。
  因此除了阴官家本家,基本无人入此行。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就像眼前这个。
  温禾安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转修阴官之道的,回想他先前在自己院子里的举动,想来身份不低,不知道怎么舍得转修他法的。
  毕竟阴官除了有钱,可以说没有别的好处。而一般能有天赋获得阴官家主认可的,修其他什么都好,真要赚钱,做哪一行不比阴官精彩有趣。
  在她无声的注视下,商淮没一会就收手,面朝他们转过来,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可以上竹筏了。
  阴官摆渡,一看操作是否熟练,二看天气是否晴朗。
  显然这两样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温禾安在原地沉默一会,如果不是时机不适合,她甚至很想问一句,他们来时也如此简陋吗?
  画仙不知是麻木了,还是知道现在别无选择,在陆屿然的无声颔首下往前几步,以手为笔,调动某种玄妙的力量,在脚下形成一道独木桥,直直延伸进浓郁黑暗中,最终停顿在那只摇摇晃晃的木筏前。
  温禾安跟在陆屿然后面踏上了独木桥,这桥的质感很真,踩上去会发出嘎吱的不堪重负声。
  走了没一会,前面的画仙停了下来,他们往两边站,露出中间一条道。为首的那个将手里提着的灯盏无声拍碎,而后伸手,要将从袖中拿出的金属令牌贴在结界上。
  温禾安被温家人押进归墟时也经历过这样一道结界,这结界只针对溺海,不针对人,所以结界好破除,人进出相对自由,很多世家令牌里蕴藏的力量就足以将其破开。
  “我来。”
  画仙的动作被一道灵光中断,温禾安循声扭头,看向陆屿然。
  他长得高,芙蓉冠上覆了星星点点的雪,衬得这人低眉时气质更为清绝。
  陆屿然长得好,这毋容置疑,温禾安自己也清楚,只是现在他给人的感觉,和三年前又不太一样。
  从前,陆屿然和巫山同样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外界将他传得红尘不染,神乎其神,实际上,要是逮着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这位天之骄子也会放下身段,聊红尘轶事,天圆地方。
  那种时候,在他身上是感觉不到距离感的。
  所以也算是好说话。
  现在则不然,冷淡恹色刻进每个动作,每道声线中,温禾安在脑海中搜寻半天,有些摸不准这位帝嗣究竟是性格大变样。
  还是心情已经坏到极致了。
  想到后面这种可能,温禾安将自己的领子拎起来一些,脸往下埋进小半,露出双眼睛,跟着他的方向转动。
  陆屿然沿着中间小道朝前走到头,眼皮微掀,手掌径直贴上半空中那道无形的阻隔。
  “嗡!”
  手指指节与透明结界相冲撞的一刹那,无声气浪横铺数百里,将外围风浪卷得更为迅猛,来势汹汹,两种力量于无人处对峙,斗得如火如荼,好似这场无缘无故的较量非得分个胜负。
  商淮看了看这边的架势,再看看在风浪之上岌岌可危,像是随时要散架的竹筏,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
  放着现成的令牌不用,非要自己亲自出手搞这么大一出阵仗?
  这不是在为难一个学艺不精的阴官吗?
  其实在陆屿然手掌贴上去一会,结界就自动开了,只是他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个,所以动作没有停。
  终于在某一刻,结界呈水波状在掌面晃起来,陆屿然五指收拢,像是在一张写满名字的白纸上强行抹除两行痕迹,动作很稳,极其强硬,不容置喙。
  做完这一切,他收手,什么话都没有,第一个跨过结界,视滔天大浪与嚎啕风雪于无物,闪身立于竹筏之上。
  温禾安瞅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三名画仙紧跟陆屿然的步伐,纷纷跃上竹筏,商淮看向温禾安,下巴侧向竹筏的方向示意,问:“二少主吓到了?不敢上?”
  温禾安好脾气地摇头:“怎么会?”
  两人一前一后往竹筏的方向走去,走的过程中,商淮又说:“和巫山合作的阴官有不少,但这次救你是陆屿然的意思,族中并不知情,只能临时拉我过来凑合。”
  温禾安想也是这样。
  巫山到现在没派人来杀她都算仁慈了,怎么可能救她。
  这样一对比,陆屿然当真显得无比善良。
  一出结界,温禾安差点被迎面而来的飓风吹跑,这个时候,修士与凡人之间身体的差别就格外明显。她在原地稳了稳,借力一股劲踩上竹筏,因为海面晃动得厉害,以至于她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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