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这就是第二个条件?
  提及江召,温禾安下意识就想皱眉,愣是忍住了,她点点头,示意自己都知道。
  陆屿然抬脚跨出门槛,她匆匆诶了一声,引得他驻足侧身,再次看过来。
  温禾安小跑几步过来,因为左臂有伤,动作并不连贯,在这种情势下提出要求,她难得有些底气不足,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慢吞吞:“我可以跟你彻查塘沽计划,但我有自己的仇敌和自己的事,你——”
  陆屿然扫了她一圈,于卷云狂风中丢下一句:“想做什么,凭你本事。我没闲心阻拦你,更不会帮你。”
  听起来相当无情。
  但已经是温禾安此时此刻能想到的最通情达理的话了。
  她抽抽气转了转自己不灵活的左臂,弯弯眼睛,朝陆屿然露出一个大概是两人自相识以来最为真诚友好的笑容。
  第5章
  归墟天气变幻无常,温禾安出门一看,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院外无声守候的几位画仙手上提着线条流畅的灯盏,灯是宫灯,样子十分精巧,手把纤长,除里面一点灯芯散发出橘黄色暖光外,灯身的线条均呈水墨色,关窍衔接异常流畅。
  显而易见,出自于巫山画仙巧夺天工的手艺。
  得益于这点火光,黑暗天幕上的变化无处遁形,此时白雪如飘絮,洋洋洒洒沁入归墟的冻土。
  屋里飘着沉重的药味与新鲜血腥气,陆屿然不喜那种感觉,索性随手拉了张画仙画出的太师椅坐下,风雪之中,他眼睑微垂,一手自然垂在身侧,一手搭在膝头,气质清绝,翩然若仙。
  商淮在十步之外蹲着,睫毛和发冠上落满了雪,嘴巴还是发不出声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陆屿然对这一幕已经熟悉到可以全然无视的程度,他越过商淮,与温禾安短暂对视,微一颔首:“你有一刻钟收拾东西,时间一到,准时回程。”
  温禾安点头,一扎身回了自己的破败小茅屋。
  她其实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当初被押来归墟,温家可以说没留半点情面,不仅搜没了她灵器里存着的天材地宝,就连堆在灵庄名册下的凡俗钱财也没有留下一星半点。
  才来时,她两手空空,摸遍全身,只有一块没用的腰牌,拿去当了十颗灵石,这才有了这间屋子,不至于冻死饿死。
  温禾安撩开屋里那一面布帘子,里面摆着一张床,晾挂着衣物,陆屿然在某方面挺有素养,这里没被外人踏足过。
  她在原地沉思,先将衣物取下,叠起来塞进包袱里,再撬开床头的暗柜,从里面捧出一个小匣子,撩开上头的铜色小锁。
  盒子里装着六颗灵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对昔日的温禾安来说,别说六颗,就是堆成山,也是不起眼的俗物,不会看第二眼,对而今的温禾安来说,却是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虽然跟陆屿然离开后,情况可能会改善许多。
  她将五块灵石塞进包裹,留一块在掌心里,而后拎着不大不小的包袱掀帘出去,路过外面那张四方桌时停下脚步。
  一串糖葫芦横在桌面上。
  她将糖葫芦一并拿着出去。
  外面风雪朔天,画仙们提灯而立,目不斜视。陆屿然无声无息坐在椅子上,不抬眼,也不说话,周身像是隔开一个屏障,雪色都绕他而行,一身黑衣的商淮已经成了一身白,视线逐渐和缓,有讲和的迹象。
  各人都沉浸在各人的世界里。
  温禾安想了想,拍了拍为首画仙的手臂,她力道轻得很,那人却猝不及防,手里灯直接晃了三晃。转身一看,见昔日女主人朝自己摊开手掌,同时用手指比划了下,客客气气地打商量:“请问,你身上有碎银吗?能否用灵石换一点?”
  灵石在外面值钱,一块抵百金,但在归墟,不如银子来得实在。
  画仙第一反应是去看陆屿然的脸色,但陆屿然好像没听到,姿势动都不带动一下,他心下了然,这大概是要他自己做主的意思。
  自打温禾安落难,关于她与江召的风月流言满九州飞遍,他们作为公子的亲信下属,无不觉得荒谬,惊怒。
  ——按照他们的想法,不管出于什么情由,哪怕此人再有用,公子都不该来救她。
  只是公子的决定向来不容人置喙,他们不得不一路涉水,抵达归墟。
  方才见温禾安时,他们几人还能勉强保持礼节,露个笑容,自打知道她要一起行动之后,嘴角的弧度是怎么也拉不上去了。
  画仙不是第一次见温禾安,她与公子结契之后,有两年时间,就住在巫山之内。昔日温家女,何等高傲孤决,意之所向,无数人俯首为臣,任凭差遣。
  那双眼睛,只看天上,不看地上。
  哪是现在这种语调与姿态。
  只是再如何,伸手不打笑脸人,且公子既然叫她同行,日后就是半个同伴。画仙权衡一会,不欲浪费时间,从袖子里取出一颗元宝银锭递给她,没收她的灵石,语气生硬:“只有这个,请你凑合。”
  温禾安看了他一眼,还挺开心:“不凑合,多谢。”
  她捏着糖葫芦和银锭,脚步都踏出院子了,不知想到什么,折返回来,径直走到陆屿然身边,不管他是真听不见还是假不想听,弯身说:“我有个邻居,帮了我许多,这院子当初能砌起来,都亏了他们暗中帮忙。既然等下就走,走之前,我给他们悄悄送些东西,不欠人情。”
  说完,也不指望等他回答,迈步出了院子,被袄子裹得臃肿的身影先在地面拉长,而后彻底消失。
  清苦的药气从身边消散。
  另一边,商淮终于认命泄气,双手僵硬,举手投降时,浑身骨节都还嘎吱嘎吱闹着响,齐齐抗议这种惨无人道的做法。
  陆屿然看了他两眼,解开了禁制。
  商淮浑身一松,那种深陷泥泞,浆水没顶的感觉终于消失,他靠在画仙弄出的另一张宽椅后背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齿,恨不得举起手给他鼓两下掌:“既要奴役我当阴官摆渡,又趁我转修阴官,暂封灵力的时候欺负人。陆屿然,可真有你的。”
  “你那点灵力,封与不封,有什么区别?”陆屿然对他的指控不以为意。
  他盯着温禾安离去的方向,不知是因为太过疲累还是太过专注,眼睛微微眯起来,尾部线条在灯火中被拉得细长锋利,弧度像带刺的刃。
  “……”商淮从胸腔里闷出一声笑来,他长了张娃娃脸,高马尾一绑,少年气十足,此时说:“我要是你,我说话就会注意点。整支队伍现在可只有我一个阴官,你掂量掂量,小心我撂挑子不干。”
  陆屿然懒得理他,可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一句话:大可试试看谁运气好,谁能游过归墟外那片溺海。
  商淮顿时没话说,他发现陆屿然最近情
  绪很怪,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
  可能和发生在春节的刺杀有关。
  想到这,他收敛笑意,转过脸对他说:“说真的,你现在这种状态,应该立即回巫山休养。他们刺杀一次不成,未必不会来第二次,我不懂你为什么非得来这一趟。”
  “就算你觉得能从温禾安这得到一些线索,派几个人来就是。她如今落难,心气全无,不会放弃这个离开归墟的机会。”
  陆屿然半仰着脸,不置可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终于来了点兴致似的,用手指漫不经心点了点温禾安消失的黑暗处:“今日见到人了?有什么感觉?”
  商淮嘀咕:“没什么特别的……跟想象中倒确实不一样。来之前我觉得像这般出身的天之骄女,乍逢巨变,不说就此一蹶不振,也该阴郁消沉段时日,但你看她,好似觉得也没什么?”
  这心理接受能力是不是也太好了。
  好到,越琢磨越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他接着说:“性格看起来还不错,算好说话?”
  听到这里,陆屿然勾了勾唇,像忍俊不禁,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他在太师椅上缓了一会,如今站起来,又在纷扬白雪中半蹲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泥巴围栏。
  “如果我记得不错,她夺权被废押来归墟才两月不到。没有修为,也没钱财,栅栏,篱笆,土房子,屋里的桌,杯,床,都需自己动手,要洗衣做饭,又要和归墟见钱眼开的杀手们斗智斗勇,还有闲心买糖葫芦,做面具。”
  他这么一说,如拨云见雾,商淮霎时知道自己觉得哪里不对了:“是啊!她一个被天都当顶级苗子培养起来的少主,说修为不凡,天资过人我倒是信,可砌墙,砍柴,做陷阱,温家会教这些?”
  其实要深究起来,何止这些。
  正常人经历这样一出事情,是不是该问问接下来的计划,再不济,也得问问出了归墟,他们下一站去哪吧。
  可温禾安愣是一字没提。
  陆屿然再次用手遮了下眼睛,琢磨着商淮先前提出的建议,这回真笑了:“派人来找……出了归墟,别说听到真话,他们连她的影子都摸不着。”
  “这就是你们之前闹成那样,怎么都合不来的原因?两个都浑身谜团。”商淮皱眉嘀咕:“这次刺杀的事,我们从别处着手,抽丝剥茧,不是没有办法跟进。她表现得如此神秘,真要带上她?”
  商淮觉得陆屿然在这件事情上很是矛盾,不似往日作风,可要说他是顾念昔日道侣之情,那他肯定不信。
  一个另寻新欢,一个无动于衷。
  如果闹成这样还能叫有情,那这么多年,他的眼睛算是白长了。
  不然就是,温禾安身上隐藏的秘密足以令陆屿然做出不得不偏向她的抉择。
  而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动摇。
  事实果真如此。
  陆屿然蹲了一会,缓缓站起身,只对商淮丢出一句:“后面多留个心眼,离她远点。”
  不欲在这方面多说,他拂开手背上浅浅一层落雪,说:“收拾一下,准备回程。”
  温禾安捏着糖葫芦和一锭银元宝向西走出小半里地,她的邻居胆子小,做好事都默默无闻,总选在半夜。人家既不想现身,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不好前去打扰。
  想了想,温禾安逮了只准备回笼的鸡。
  鸡邻居养的,膘肥体壮,天不亮被放出来,天黑了才归笼,现在正是回笼的时间。
  若是到时间了不回去,小半个时辰后,它们的主人便会沿路来找。
  温禾安算了算时辰,动作麻利地将这只芦苇鸡的脚用细细的绳线绑在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上。鸡脱离大部队,很快焦躁起来,咯咯咯地扯开嗓子叫,翅膀划船一样用力扑腾,抖落好几根毛。
  她想了个办法,用树枝在石头边上挖了个不大不小的坑,将那锭银元宝丢了进去,再用泥土堆出一个尖尖的鼓包。糖葫芦在手里里顺着动作转了一圈,竹签子插在鼓包上,像田地里身材滚圆的稻草人。
  形成格外奇异的一幕。
  不管怎么说,能第一时间被人注意到就好。
  温禾安没有多留,很快转身往回走。
  这场夜雪下得大,只是一时间难以在地面覆出白色,一落下就融成了水,结成了冰,坑洼不平的积水潭里全是絮状的堆砌物,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天气太冷,呼出的白汽在眼前缭绕,她揣着双手,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天。
  就要离开归墟了。
  不论后路如何,至少当下,她永远铭记少时的困境,感念每一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善意。
  温禾安回到破败小院时,发现院里灯全灭了,一行人整装待发站在院门前,准备启程。她朝几人笑着点点头,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径直推门入内,将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拿着挎在肩上。
  “都收拾好了,现在走?”
  她跟在队伍末端,看向隐没在黑暗山林间的崎岖小路,迟疑地道:“这些天,外界联系买通了几波归墟住民对我动手,我怕暗地里还有探子监视,离开的动静最好小一点。”
  意思是能走路就走路。
  除非陆屿然能接受自己再一次莫名陷入狗血的情感旋涡中。
  在这方面,温禾安特有自知之明,刻意出声提醒,免得事后再扯上说不清的冤债。
  陆屿然果真停下,问:“哪边人少?”
  温禾安指了指前天自己勘察的方向:“这边近,人少,大约四里山路,不动用术法灵力的情况下要走一个时辰,出了山就是归墟结界,适合起舟摆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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