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三角 第95节
章妍买完单,同事们三三两两朝着楼下走去。
有车的找车,没车的街边拦辆出租,或是去马路对面赶最后一班地铁。
池霭坠在倒数的位置,掏出手机想给方知悟打个电话问他把车停在哪里。
前方下楼出店的人群里却爆发出小小的惊呼和谈论声。
“我去,外面那个是明星吗?”
“长得也太帅了!”
“一直站在那里,是在等谁啊?”
池霭隐约感觉到不妥,加快脚步走下楼梯,抬头望见透明的玻璃门外有道颀长身影。
滨市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方知悟穿着看起来有些单薄的长款风衣站在路灯底下,脖子上围着一条跟着装配色格格不入的浅粉羊绒围巾,他像是等了很久,整张俊美的面孔泛出些苍白的失真感。
但就算是这样,他依旧是人群里最亮眼的那道标识。
无论男女老少,当视线扫过的一瞬,人们都会情不自禁为之停驻目光。
池霭连声说着抱歉,挤开想要掏出手机偷拍的同事,小跑到方知悟面前。
她挨着他的手臂,压低嗓音说道:“方知悟,你怎么会等在这里?”
从看到她开始,方知悟萦绕在脸上的轻快色彩就不再变化。
他顺势将脖颈上的围巾解了下来戴到池霭的脖子上,细心地一圈一圈围好,唇畔洋溢着半弯的弧度:“铛铛!这条围巾是不是很暖和?我用体温暖了好久,你现在戴上正好。”
池霭从前何时妄想过能得到来自方知悟如此体贴的服务,视线不觉显出几分复杂。
她凝视着方知悟神态专注的面容正要说话,青年却又放开围巾转而挽住她的小臂,笑意不改,侧脸朝着聚拢过来的几人,用气声对她道:“霭霭,记得微笑,你的同事过来了。”
演戏的本能镌刻在血脉之中,闻言,池霭立刻反手揽着方知悟的手腕,随他站在一起。
“小池,这就是你电话里的那个男朋友吗?!”
平时最喜欢翻看俊男美女杂志的胡悦然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盯着方知悟大呼小叫。
池霭想点头,方知悟抢在她前面向胡悦然伸出手:“初次见面,你好啊——你是霭霭的同事吗?我常听霭霭说起她的同事上司人都特别nice,我是方知悟,你叫我小悟就好。”
……小悟?
“小”这个字眼放在方知悟的名字前面,让池霭倏忽生出一种正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这么和颜悦色,这么宽和谦逊,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方知悟吗?
胡悦然三言两语就被方知悟哄得眉开眼笑。
她立刻示意打算离开的同事们过来一起打个招呼。
眼见和池霭一个部门的男男女女都极其赏脸地围了过来,方知悟越发满意,抬高声音说道:“请大家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他小跑向路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打开了停在一旁的跑车前备箱。
十来个成人手掌大小、外包装分成红黑两色的礼品袋被方知悟一一拎了出来。
他快步返回,将黑色礼袋递给男同事,红色礼袋递给女同事,言语之间亦将自身的姿态放得很低:“感谢各位同事这半年来对霭霭的照顾,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礼袋上没有具体的品牌logo,池霭不清楚方知悟究竟送了些什么,但接收到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眼神暗示,也只好顺着他对其他人道:“请大家收下吧,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池霭一直在小组中十分低调,平时身上的穿着打扮也没什么大牌。
今晚横空而生、闪闪发亮的男朋友,砸得同事们看向她的目光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他们握着手里的礼品袋,几秒后,有人率先识趣地收下并祝福道:
“谢谢你啊,小池!”
“改天你和你男朋友结婚的时候一定叫我们去喝酒!”
……
又在路边客气了十分钟,池霭才终于得以上车。
方知悟在驾驶位发动跑车,没走的几个同事还在隔着车窗喜气洋洋地跟她挥手告别。
踩下油门,跑车瞬间开出一段距离。
操控着方向盘的方知悟,唇角略翘,并不开口。
眉眼间却仿佛抬起尾巴的猫咪暗示着快来夸我。
池霭放松肩膀,靠在座椅之上,酒意使得她的情绪和血液微热。
她扶住太阳穴揉了揉,问道:“你怎么会想起要送我的同事和领导礼物?”
“你实习期结束,部门不是要给你下发实习证明吗?”
“我想着给他们送点礼物,让你领导在证明上面多写点关于你的好话。”
方知悟语义微顿,又怕池霭猜想礼物太贵重心有负担,补充道,“你放心,我买的只是领带夹和女士香水,没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上升不到收受贿赂的地步。”
方知悟散漫随意的语气,仿佛挑选送给整个小组的礼物并非出自自己之手。
但也只有他知晓,在立在路灯下等待池霭的两个小时里,他发了多少微信、打了多少电话,征求了无数朋友的意见,才定下这两款礼物,又联系品牌方马不停蹄地送过来。
池霭听了他的话,却不明白他对自己这么好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过去那个傲慢自大、恶劣骄矜的方知悟,与此刻眼前脱胎换骨、面面俱到的青年形象交织在一起,叫她忍不住疑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方知悟?
她下意思抿住了嘴唇。
念头如无声的河流远远淌去,才问道:“你今天电话里,要找我说的是什么事?”
第85章
“对不起, 老张也不是故意偷听的。”
“他不小心听见了一点你和你后母的对话,出于对你的担心,回来以后就告诉了我。”
方知悟为不是重点的重点道了个歉, 又在完成前面的铺垫之后, 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想好了,今年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池家的团圆饭, 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如此识情知趣, 池霭听了却不觉得高兴。
她当日和池旸所说的话, 并不纯粹只是为了让池旸宽心,其中也包括了最真实的想法。
说到底母亲不在,父亲池之轩不过是个外人,这些年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方家的歉疚和补偿,并从中谋得了足够下半生享用的财富,已然应该感到知足了。
池霭不想方知悟再被裹挟着,答应一些出格的要求。
就算诚如池旸所言, 后母向华熙是个为了达成目的誓不罢休的女人,但和方家关系最为亲密的依旧是池霭自己, 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上, 就总有办法妥善处理这件事。
诸多念头在脑海辗转而过, 池霭索性直言:“其实不必勉强, 我知道你不想去。”
她坦诚的拒绝令得方知悟唇角的笑容一紧,随即欢喜的弧度中凝出淡淡的苦涩:“可我是真的想去, 这是最后一次了了, 等到你跟我解除婚约,我再想去也没机会了不是吗?”
池霭无谓摊开池家的丑态叫他看见, 便平声陈述起一个事实:“你是在幸福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人,不会明白团圆饭和团圆饭之间的千差万别。我和父亲后母过年坐在一起吃饭,不是为了亲情,也不是为了团聚,当你真的去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食不下咽。”
都说人们会夸大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以及正在经历的不幸,但池霭淡漠的口吻和平铺直叙的语调,却仿佛仅仅在讲述来对于社交媒体之上破碎家庭的所见所闻。
方知悟的内心无可抑制地翻涌起怜惜和心疼的情绪。
他放慢了驾驶的车速,分出更多的注意力组织着言辞,对池霭诚恳地解释:“食不下咽也好,食髓知味也罢,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过个年……因为你也是我的家人。”
认识十几年,池霭从来没有听见过方知悟说这样的话,一瞬间的讶然和沉默击中了她。
但她随即转头看向方知悟的眼睛,四散的酒精点燃了一部分冷静的细胞,使得她从面对同事时带着几分虚伪的欢喜状态中抽脱出来,直白询问道:“方知悟,今晚的你太不一样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听见池霭充满怀疑的质问,方知悟绵长的呼吸滞涩。
他垂落长睫,过了会儿才鼓起勇气说道:“我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还有我们整个家庭这几年来的理所当然和傲慢,我想尽可能补偿你,让你开心起来,不用再那么压抑。”
方知悟说话间,池霭端详他眼睛的目光不变。
她试图看清对方的诚意有几分真假,又毫不意外地在其中发觉了一点保留的情绪。
池霭联想到祁言礼的隐瞒和林希诺的背叛,忽然想要发出冷笑。
她在上涌的酒意之中分割出绝对清醒的半个自我,思忖着说谎是不是人与生俱来的天赋——纵使真的被汹涌流淌的情感暂时蒙蔽理性,但人性保护自我和怀疑他人的本能,还是在狂热与滚烫的玻璃外壳之上,留下一道可以抽身离开的缝隙。
祁言礼是这样,林希诺是这样。
方知悟当然也会是这样。
于是她支起手肘,不复松懈靠坐的姿态,目视前方蓦地发出一声轻笑:“可是阿悟,我不相信你,你对我撒谎说只是想要补偿我的时候,连自己的眼睛都骗不过去。”
在池霭拆穿谎言的同时,方知悟的耳边再次回响起祁言礼恶意的声音:
“阿悟,当霭霭选择了我,你才发现你早已爱上了她,这样的爱何其可笑,究竟是出于感情本身,还是为着一点从未经历过的不甘心,你分得清楚吗?你又敢对霭霭说出口吗?”
方知悟可以确认自己对于池霭全部的感情,在经历无数的沉淀和过滤之后,不再有一丝胜负欲的夹杂,可祁言礼的话依然戳中了他患得患失的内心。
他抿了抿薄唇,害怕池霭将自己当成笑话看待,便咽下了告白的冲动,偏过目光低声说道:“霭霭,我不需要你相信,论迹不论心,我只要努力做好就行。”
还是那么的嘴硬。
看来身上的改变也不是那么彻底。
池霭靠回车背,闭上了眼睛。
酒精的影响仍然在她的神经中持续,理智告诉她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即便方知悟承认了自己所说的补偿仍抱有其他目的,又怎么能确定下一秒的言语就是他坦诚的内心?
她尽力让自己的心跳和吐息回归正常。
但需要发泄的烦躁感和不安定因子又在血液里攒动不息。
……
跑车开了十几分钟的路程,驶进池霭家的小区门口。
十点半散场,加上送礼的打岔和度过的路程,深夜十一点的老式社区静悄悄的。
唯有八小时换一班的门卫保安,以及四处吹拂的寒风仍在尽职尽守站岗。
池霭微睁着眼睛,看着跑车距离自己的住处越开越近。
还有一个转弯就能瞧见露天庭院那被藤本月季挂满的斑驳外墙时,她伸出脚尖,踢了下方知悟挺括的裤腿:“不要停在门口,去开到后面那条没有行人和车的侧道上。”
面对池霭突如其来的要求,方知悟有些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