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与雪 第57节
绚烂火光中,月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帝君,青鸾火交出去,可就再无反悔余地。”
他刚回众生幻海就见幻缘花灭,池滢要用青鸾火换回季疆。
月老自然比雍和元君更了解池滢的性子,拦肯定拦不住她,但该做的提醒还是要做。
“强求不是好事。”他语气慎重。
这可真是久违的告诫,以前每回来红线仙祠闹事,月老都会说这句“强求不是好事”。
池滢笑了笑:“我只做顺应本心之事,若这叫强求,那便强求。”
漫天漫地的青鸾火毫不犹豫倾泻入海,这次没有巨浪推回,当最后一缕火光被海水吞噬后,清朗的风声呼啸了一阵,季疆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岸边,他先前被吉光神兽踢得满身是血,血迹犹未干,仍陷入昏迷。
“我成了。”池滢傲然瞥过雍和元君与月老,苍白的面上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倒也并不难,告辞。”
她已瞥见水德玄帝神殿的车落在不远处,纵然不舍,到底还是利落辞行。
雍和元君默默看着她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
青鸾族遭遇横祸后,昔日任性妄为的公主好似变了不少,可本质上的东西却一点没变,还是会为了达成目的不顾一切,不惜代价,用所有青鸾火换季疆上岸,她当真一个顿没打地做成了,简直可谓疯狂。
月老长叹一声:“也是各有各的缘法……罢了,季疆神君先交给这些神官带回去吧。”
水德玄帝麾下的神官们个个沉默寡言,季疆伤重昏迷,祝玄仍在幻海里泡着,即便如此,为首的老神官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神色平静到看不出一丝波澜。
雍和元君扯了扯月老的袖子,低声道:“你到底见没见到水德玄帝?两个儿子出这么大事,他也不过来?”
月老叹了口气:“水德玄帝不在天界,神官说他至今还留在下界搜寻大劫起因,老朽软磨硬泡了好几个时辰,那老神官才肯随老朽走一趟,好在幻缘花竟能灭散,真不愧是高阳氏。”
话是这么说,然而神官们把季疆搬上长车后,竟摆出要离开的架势,月老又是一番错愕:“诸位神官这便要走?祝玄神君与吉灯少君还未见踪影,莫不是水德玄帝陛下另有交代?”
为首的老神官缓缓行至近前,躬身道:“陛下曾说过,祝玄神君有旧缘未竟,待一切未竟之缘得了结果,迷雾自然散去。二位神尊不必再费心打捞,不是幻缘,是众生幻海要留他们,静候结果吧。”
祝玄和吉灯少君旧缘未竟?少君在炼丹炉中殒命时,祝玄还是个小小孩童,即便后来他二人在天界相遇,那才过去多久?如何就成旧缘了?
月老与雍和元君越发错愕。
那老神官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狭长剑匣,双手递上,雍和元君打开一看,不禁吸了口气:“这是……龙渊剑?神官何意?”
“陛下交代,待众生幻海有异动时,请二位神尊将龙渊剑投入海中。另外烦请二位神尊莫将此事外传,陛下感念二位厚意。”
这下连月老也忍不住皱眉:“什么叫异动?说是不生幻缘,可神力不能交换的话,待他们梦醒,天罚还是要降临,老朽与元君何错之有?”
那老神官依旧如古井死水般不起一丝波澜:“异动一生,二位神尊自然明了,只需投入龙渊便可。”
说罢,他恭敬行礼,长车载着昏迷不醒的季疆,遥遥飞上九霄天。
雍和元君气得两手打颤:“算了,他自己的儿子都不管,我们烦什么?天罚打下来,劈我多少道,我就劈他儿子多少道!要死要活随他们去!”
月老却若有所思:“水德玄帝不会明知有祸还叫我们去做……少司寇与少君有旧缘残留,所以神躯一入海就生幻缘,你我神力也换不回什么。老朽不知龙渊有何用,也许那段旧缘与它有关?陛下的意思或许是,便将龙渊投入众生幻海,可消解天罚?”
“是你自己瞎猜的吧?”雍和元君半信半疑。
月老盯着龙渊看,忽然奇道:“龙渊怎地不闹腾了?”
雍和元君淡道:“听说是早些时日被疯犬制服的。”
这事还是归柳那小子说的,为着错收黑线的事,她没重罚他,归柳心里很感激,时常会来黑线仙祠拜访她。
月老沉吟道:“龙渊可不会一下就被制服,如果老朽没记错,百多年前有过龙渊下界闹事的传言,百多年……”
他不知想起什么,转身便走:“老朽去一趟天宫。”
雍和元君急道:“你这老东西又要跑!这当口去什么天宫?假太子被杀还闹得一塌糊涂呢!”
“天宫镇邪塔内应当有神兵天书,兴许能找到什么有用的。”
神兵天书记载一切天界所铸神兵,以及为神兵所伤所杀者,查清龙渊这些年的动静,大概就能弄清水德玄帝送来龙渊的真意。
雍和元君望着月老腾云而去的背影,一时琢磨不透他的用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长袖乍然甩开,磅礴的神力撞在海岸畔的青石上,将之碾成了碎末。
--------------------
抱歉,今天家中有事,迟了点。
明天继续。
第67章 非花非雾往事隐(三)
冰冷的雨水时不时溅射在脸上,肃霜迷惘地睁开眼,视界里只有一片昏暗。
她不太适应地眨了眨眼睛,忽然之间,无数画面与记忆流水般自心头流淌而过,她曾是吉灯少君,在天兵追捕下逃进了延维帝君的炼丹炉,阴差阳错下以仙丹的身份重获新生,如今正师从延维帝君做修行。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肃霜昏昏沉沉地扶住脑门,她的眼睛……之前明明是好的,怎么又坏了?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
又有零星画面钻入脑海,对了,她在山间迷路,等师尊来接的时候遇到个刻薄傲慢的犬妖,后来、后来……
肃霜怎样也想不起后来的事,只记得昨天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山道上,莫名其妙满脸血渍,双眼也莫名其妙再度失去光明,身旁只有那个犬妖,还是他把她送回洞天的。
是他动了什么手脚?
不……应当不可能,眼睛突然长好又突然瞎掉,此事不是一介妖类能办到的,她现在可是仙丹,只能是发生了什么被自己忘掉的变故。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得她脑壳更晕,好像很久没做睁眼瞎了,她格外不适应,艰难地摸索半天,才将窗户合拢,刚要下床,身体却不小心撞在床边水镜上,湿了半幅衣裳。
这可太糟糕了,若一直瞎着也罢,好了又瞎才真真是折磨。
肃霜用力按住双眼,掌心传来的触感令她错愕——眼睛长好了?什么时候?什么缘故?
洪亮的玉钟声突然“当当”响起,有客来访,是谁?犬妖吗?
肃霜踯躅良久,终究还是摸索着起身,往洞天石门方向行去。
犬妖抱臂斜倚在洞天外一株桃树下,玉钟已经响了许久,石门还没有开启的征兆,但他耳朵极灵敏,隐约可听见门后不远处细碎迟疑的脚步声,看样子肃霜当真失明了,他甚至听见她不小心被绊倒的动静。
他的视线扫过洞天外不成形状的石阶,真成了睁眼瞎,她怕是能一路从这里滚下去。
尽管石阶变成这样是自己的功劳,犬妖还是选择冷血地无视之。
昨天他依约来到洞天时,肃霜已被那假太子掳走了,石门一直敞着,数不清有多少妖类盘踞在暗处,对着洞天里的奇珍异宝虎视眈眈。
收拾他们花了他不少时间,地形乱成什么样他可没工夫管,他找延维帝君是为了最紧要的一件事,排除所有阻碍,顺利推进才是重中之重,肃霜是帝君弟子,出意外就是变数,他不能让变数影响计划。
脚步声渐近,石门终于“轰隆隆”地开了一道缝,肃霜带着朦胧鼻音的声音自门缝后传来:“请问是哪位?”
犬妖开口应道:“是我。昨天你精神不济,今天好了没?”
石门又慢慢敞开一些,肃霜小心翼翼探出身,看得出她十分谨慎,多半只想露个脑袋,方便随时关门,但失明后失了准头,一脚踩中门边滑腻腻的青苔,整个人斜斜往旁边呲溜,踉跄着跌出来,眼看真要在乱七八糟的石阶上从头滚到尾。
犬妖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在她肘间扶了一把,触手却先摸到一层泥。
他这才发现,肃霜半边身子都被泥水泡透了,连左边脸颊都沾着几点污渍,可见开门这一路跌得不轻。
简直狼狈不堪,她一定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道谢后立即扶着石门站直,脑袋微微垂下去,脸上泛起一丝苍白。
犬妖顿了顿,语气如常:“昨天我依约前来拜访帝君,你却不在,周围的妖说你被天界太子抓走了,他为何抓你?”
肃霜迟疑地想了片刻,终究摇头:“我……不知道,没印象了,我有被太子抓走?”
曾经的吉灯少君确实被真天界太子掳走过,要她变成吉光神兽拉车,但那已是数万年前的旧事,时光荏苒,天界两次大劫,如今连天帝都没了,又何来太子。
犬妖见她声音低哑,形容不振,料想多半遭受过什么折磨,自己找过去的时候,她满头满脸都是血,眼睛还瞎了,她不想提这些再正常不过。
“那个假太子已经死得灰飞烟灭,忘了最好。”犬妖利落地跳过这个话题,“帝君还未归来?”
肃霜想起师尊留给自己的信,他走得未免太巧。
“师尊前日一早就出门寻仙草了,我也是那天回去才发现。他老人家但凡出门,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归期难定……我不知道你找他有什么要紧事,若是炼制丹药,我可以帮忙。”
肃霜停了停,又道:“谢谢你昨天帮我,力所能及的话,我义不容辞。”
虽然记不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人家出手帮了她是事实,她自然要释放善意,然而犬妖似乎并没有尽释前嫌友好往来的意思,语气十分冷淡:“我并非为了炼制丹药。既然帝君归期不定,劳你将水玉归还,我三个月之后再来。”
……怎么就忘了这犬妖刻薄的性子呢?
肃霜没心情与他扯掰,只点了点头:“好,请稍等。”
她摸索着把石门拉开一些,谨慎地小步小步往里走,印象里这条路应该十分好走,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踩中异物,眼下又是没走两步就踢到了什么,她微微一晃,手肘便被托了一下。
“这里很乱,看样子昨天那些妖进来过。”
犬妖一句话把她惊得差点蹦起来:“什么妖?怎么进来的?”
犬妖环顾四周,不愧是上界帝君开辟的洞天,宽敞通透,清气浓郁,原本应当十分气派,可惜眼下遍地凌乱,书册药匣之类的杂物东一堆西一块,连铺路的青石砖都被翻过。
“昨日我辰时正来的,”他说得简洁,“来的时候石门已经敞开,围了许多妖。”
肃霜只觉脑壳里嗡嗡乱响,洞天被洗劫,她竟一点没察觉,甚至一无所知地在里面睡了一夜!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成了睁眼瞎!
身旁的犬妖似乎在施术清点遍地凌乱,她低声道:“等下我自己收拾……水玉珍贵,我放在了师尊的书房,稍等,我马上拿来。”
她转身要走,犬妖再次跟上,手掌在她肘间虚托,一面道:“水玉摔不得。”
他不过不想磨蹭,随口一说,可走了一段,肃霜异样的沉默让他忽觉不妥——突然变成个睁眼瞎,岂有不慌张的?她能镇定应付已经挺不容易了,自己随口一句,在她听来反而像是轻慢的嘲讽。
犬妖默然瞥了她一眼,她脑袋比先前垂得还要低一些,一只手正悄悄擦拭左边脏污的脸颊。
不知何故,他想起前日在山道上初见肃霜,她脸上虽挂着银流苏,脖子却挺得笔直,即便装傻示弱,也是抬着下巴的时候居多,更像轻松娇俏地开玩笑。
……倒还是挺着脖子更顺眼些,犬妖又瞥了一眼她耷拉的脖子,默默想着。
师尊的书房位于洞天最北,也是最里面的位置,沿途经过的卧房库房藏经楼花草田等等,都没有被群妖洗劫的痕迹,或许他们也知道这座洞天主人非同一般,并不敢擅闯真正的要地,只把两个炼丹房翻了个底朝天。
肃霜悄悄松了口气,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
水玉不见了。
她在师尊书房里摸索了一遍又一遍,其他东西都与先前一无二样,一件没少,唯独放在柜子里的三枚水玉无影无踪。
肃霜僵在原地,半晌,才声音干涩地开口:“……抱歉,是我失……”
“我知道是谁偷走水玉了。”犬妖打断她的道歉,俯身在柜子上细细嗅了几下,旋即转身便走,“不要紧,能拿回来,与你无关。”
肃霜下意识跟上去想说点什么,肩膀却撞在书柜的笔架上,师尊收藏的十几根毛笔叮叮当当散了一地,她蹲下去想捡,脑袋又重重在柜门上磕出好大声响。
轻风拂过,犬妖施术将毛笔归拢,不去看她发白的脸与耷拉的脖子,迳自走出书房,淡道:“石阶我会修好,告辞了。”
飞来横祸惨遭折磨,一夜之间成了睁眼瞎,还只剩她一个人,确实挺可怜,但这世上可怜可悲者何其多,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浑浑噩噩,各人自有自的缘法,眼下他只能专注自己。
犬妖在林间随意休憩了一夜,天还未亮便动身前往洞天,清理起碎得不成形状的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