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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第42节

  车门打开,果然是疯犬,他罕见地穿着白金交织的少司寇官服,长袖与衣摆绣满雪白的龙,气势非凡。
  乙槐原本就对他甚为忌惮,獒因一事一败涂地后,那五分的忌惮已变成十分警惕——他突然过来是想怎样?当场撕咬?
  他正斟酌怎么开口,却见疯犬在书精脑门上一拍,她“咻”一声变成了一本厚厚的书,被他卷起来放进袖子,转身便走。
  车门合拢,车辇重新跃上天顶。
  疯犬竟然一个字也没说,甚至一眼也没看过来。
  乙槐一时为他的傲慢恼火,一时又为他方才的举止而讶异。
  那态度绝不寻常,疯犬也有这天?想到自己差点抢走书精,乙槐先是笑了几声,笑完又觉莫名躁动,瞬间兴致大增,目光在南天门熙熙攘攘的祥光里随意游走,翻找合意猎物。
  不经意间,他又望见那月色的裙摆,如瀑的青丝,书精秋官正躲在一根盘龙柱后,冲他巧笑倩兮。
  乙槐一时大喜,正要上前,忽然又觉不对。
  他虽好色,却从不昏头,她不是被疯犬带走了?自己又回来?
  这么一犹豫的工夫,抬眼再看时,书精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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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不见魂梦与君同(一)
  车厢的矮案上永远放着一只玛瑙盒,里面满满都是桂花蜜金糖,琥珀一般的色泽。
  除了糖就是卷宗,堆在一角,剩了半杯的胭脂蜜茶压在上面。
  比起竹帘,祝玄更喜欢纱帘,尤其喜欢晨曦幽蓝的颜色,他最常用的纱帘就是这色,今天也一样。
  肃霜蜷在祝玄袖子里,视线散漫地四扫。
  她知道自己应当搜刮点俏皮话,比如夸夸祝玄这身官服;比如问他是不是察觉到她被困在云海,专门从天宫赶来;再比如她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软垫下突然传来锐利的剑鸣声,金光幽幽闪烁——是龙渊,原来他带在手边。
  祝玄一把抽出龙渊,它的反应说明怨念操纵者已出现在天界,赌对了。
  他正要将神兵抛出,不想它只鸣叫了两声又安静下去。
  奇怪,认错了?还是怨念操纵者又离开了天界?
  祝玄一把又将龙渊重新塞回软垫下,反手掏出至乐集,“咻”一声,书精跌坐在了腿上。
  “你睡了四天。”他垂头细细看她眉眼,“怎么越睡脸色越差?”
  他眼里毫不保留地闪烁着终于见到她醒过来的喜悦,肃霜匆匆移开目光,很快便觉左耳被握住,他的手指固执地要把上面逆反的战栗搓揉安静。
  “为何来南天门?”祝玄问。
  肃霜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听说很多帝君回天界,我和仪光归柳去看看热闹。”
  “说谎。”祝玄又来刮她的脸,“想下云海?当初一直说想回天界的不是你自己?”
  肃霜轻道:“都说了是看热闹……我看到朱襄帝君之女了,她那么好看,少司寇被她喜欢过,真没动容?”
  话题转得生硬,祝玄却愉快地笑了一声:“你希望我动容过?”
  虽是问话,他又不像是打算听回答的模样,托着后脑勺把她转过来朝着自己,继续细细看,真心实意的欣喜与幽冷的审视同时出现在他脸上。
  “别再乱跑。”他甚至可谓柔声嘱咐,“下不了云海的。”
  肃霜吸了口气:“你到底是、我怎么会……我就是、摔了……”
  她语无伦次说了几句,突然安静下去,隔了一会儿,终于淡淡开口:“是什么法子?”
  祝玄捏住她戴着辛夷花坠的左耳,手指轻触耳后靠近发际线的地方,那里有一块指甲大小的漆黑纹术。
  “抓捕囚禁审问是少司寇的长项。”他缓缓道,“以前抓过不少厉害的,有些特别擅长遁逃,捆仙绳朱砂符雷咒都困不住,关进地牢一转眼就找不到,这时候就要上玄牢术了。”
  他搓了搓那块纹术,声音里也带出愉悦:“打上去之后就再也跑不掉。”
  怀里的书精好像僵住了,用一种惊惶甚至有些惊恐的眼神望过来,虽然只有一瞬,还是被他捕捉到。
  打压不臣服的至臣服,祝玄一直很喜欢,也很擅长,书精就没真正顺从过他,藏着一肚子幽深的心思,现在真正把她打压到了,预料中的高兴却没来。
  他不喜欢她那个表情,他想看的不是这个。
  突然察觉到自己擅长的手段得不到想看的,祝玄破天荒有了一丝无措。
  有什么不可一世的张狂迅速破灭,奇异的脆弱感又开始冒头,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让他发痛。
  祝玄下意识收紧双臂,俯首紧紧贴着她的额头,鼻端又能萦绕她的气味,是在怀里,又仿佛在千万里远。
  他皱了一下眉头,声音很低:“下次别这样了。”
  明明是威胁,为何说的像是“别离开”?
  肃霜没有动,紧紧闭上了眼睛。
  *
  子时正,舞乐神官们在栖梧山火红的迎宾大道上做送魂典礼。
  来宾稀稀疏疏,全无当日寿辰的热闹拥挤。
  无论之前有多少愤愤不平的神族等待反转,有多少神族焦头烂额地想找回四方大帝主持公道,在源明帝君与正灵大帝的操持下,重羲太子归位终究已有尘埃落定之势,栖梧山也已成诸神避让之地。
  青鸾火幽幽腾起,照亮了池滢灰白的脸庞,她神色平静,脊背挺直,定定望着夜色深处,一点失态不曾有。
  仪光无声地站在阴影里,她虽来了,却全无上前安抚的勇气与底气。
  她就这么默默站了一夜,天初亮时,她又默默离开栖梧山,孤身来到了天宫西花园。
  时值早春,西花园里草木尚凋敝,只有几株白梅开得清妍。
  仪光微微眯起眼,她不知道源明会不会来,那日在南天门与他约三日后,可三日后并没见着他,她于是递了一封信,什么也没提,只说每日都会来西花园等他。
  今天是第几天了?她已记不清,不过没关系,她本就是这样愚直的神女。
  天色渐渐大亮,忽然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后三尺处。
  仪光缓缓转身,风姿隽雅的帝君端立白梅下,双目含情脉脉。
  “这些日子太忙,是我来迟了,原来你还在等。”源明帝君微微一笑,抬眼望向四周白梅,“白梅盛开,难得你有如此雅兴,也好,咱们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当然会等你,因为我想见到你。”
  仪光抬手轻触白梅,不知想起什么,温言道:“我们第一次相遇,也是在白梅树下,那时我练剑累了,在树下睡着,一睁眼便见到你,心里想,世上竟有这般好看的神君。”
  那时的她是如此不修边幅,他却笑吟吟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惊艳与惊喜。
  源明帝君揽住她的肩膀:“原来是约我出来说好听话?我竟不知我的小仪光也有嘴这么甜的时候。”
  仪光握住他的手,握得极紧,缓缓道:“这么多年,你待我一直极好,我有什么心愿,你都愿意替我圆满。仪光何德何能,得君如此相待。”
  “我爱重你,更敬仰你。”她合上眼,“我常常惭愧自己不够好,不够站在你身边。”
  源明帝君终于觉出一丝不对劲:“你想说什么?”
  仪光推开他的手:“我们之前闹了矛盾,我越往后越觉是误会了什么,我选择相信你,怀着欣喜与你重归于好,你说要与同僚打个小赌,问我借家中一面名叫‘四海鸿运镜’的藏品,我当天便从父亲书房里偷偷取出来给了你,再然后,没两天就传出青鸾帝君认罪的消息。”
  四海鸿运镜曾是北海龙神宫中藏品,几经流转,如今是被仪光的父亲收藏。
  传闻此镜能映照出即将发生在观者身上的一件坏事,奇怪的是,落到仪光父亲手上时,它好像失去了效用,更奇怪的是,凡接触过这面镜子的侍从女仙都变得十分异常。
  后来才发现是镜子上残留了蜃之精华,会为观者营造一场难分真假的幻梦,好在蜃之精华留得不多,所以只影响了神力低微的侍从女仙们。
  “我特地查找了四海鸿运镜的历任主人,里面有你,一万年前被你当贺礼送了出去,没几天收礼的那位神君便和青鸾帝君一样自戕了。哦对了,我听说上个月下界南海有凶兽蜃出没,是乙槐神将剿灭的,他是你的心腹。”
  源明帝君听到此处已是面沉如水:“这都是你自己的揣测?你想用这些揣测来指责我?”
  仪光骤然转身,沉声道:“青鸾帝君若真能窝藏太子,也不会被一面四海鸿运镜唬住。你今天来天宫,不光为了赴我的约对不对?帝君殒命,公主要继任青鸾帝君之位,你想杜绝麻烦斩草除根?我告诉你,休想!”
  源明帝君盯着她看了良久,忽又一笑,从袖中取出一面造型古朴的铜镜,款款递过去,柔声道:“那你自己看看四海鸿运镜上有没有异常。”
  仪光接过镜子,却并没有看,目中似有泪光涌动。
  源明帝君张开双臂去抱她,她连退数步,反而将脊背挺直,眼底那一星泪花已不见了。
  源明帝君的面色渐渐变得阴沉:“不管你信不信,青鸾帝君是自己认罪,畅思珠也做不得假,所谓斩草除根更是你胡思乱想,我愿意等四方大帝来裁度,若我有罪,自然双手捧上性命;若我无罪,你要如何?”
  仪光恍若未闻,只自嘲地笑了:“那天乙槐说我只有脸长得像,这句话我一直想到今天。我早该明白,你是野心勃勃的枭雄帝君,怎会对我这样幼稚的神女一见钟情?怪我自己一头热把想像套在你身上。”
  “你约我相见,就是为了抱怨这些废话?”源明帝君不耐,“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失望。”
  仪光低声道:“既无期望,何来失望?你只是失望我不像你心底的影子,我不知道你在我身上找谁,但你看清楚,仪光就是仪光。”
  寒光乍现,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刺入胸膛,神血四溅而出。
  数点血溅在源明帝君面上,他向来沉稳的面上终于有了极致的错愕与震惊,方欲抬手搀扶,又被她避开。
  “我为我的愚蠢赎罪!”
  她拔出匕首,又狠狠刺了一刀进肩膀,这一次神血溅射在白梅上。
  “这是为我的执着与疯狂。”仪光笑得奇异,“今日你我决裂,此生不复见。源明,你曾和我说,你是天上地下最孤独者,盼我永远陪着你。你放心,我是个守诺者——你活着,我活着;你事败殒命,我跟着一起。”
  说罢,她身形一晃,消失在白梅林间。
  地上斑斑点点残留着猩红的神血,源明帝君看了半日,骤然拧紧眉头,抬起手重重砸了一拳在心口。
  眼前很黑,浓厚的乌云笼罩视野,仪光只执拗地往前走着。
  渐渐有无数画面飞快流淌,一会儿是与源明初见于白梅下,一会儿又是他拿着四海鸿运镜逼得青鸾帝君自戕。
  没一会儿,又有温水般的神力顺着伤处一点点灌进来,丝丝缕缕缓解痛楚。
  仪光睁开眼,昏乱的视线四处乱扫,发觉这里是神战司那废弃的院落客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仪光战将,你没事吧?”
  是归柳。
  “我路过天宫,见你从西花园里跑出来,你这伤……”他向来洪亮的声音多了一丝犹豫的晦涩。
  仪光合上眼,声音虚弱:“那你都听到了?我没事,多谢你……我不需要疗伤。”
  归柳的疗伤术停了一瞬,复又继续灌注,低声道:“我听到什么?我正想问你怎么回事,吓我一跳,你这伤像是、像是自己……不像你会做的事。”
  什么叫不像仪光呢?仪光到底是什么样,她自己都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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