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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

  只是它长相丑陋,嘴长牙尖,要是被人发现,必是要趁它虚弱捕杀了去。
  于是金甲鳄王无奈,想起本地有种小鼍龙甚是面善可爱,于是两只爪子在自个儿嘴脸上拍打,那是左一个巴掌,右一个耳光,啪啪啪啪作响,打得眼冒金星浑身战栗。
  可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它倒是想要变个人样儿,奈何在老家沃州没学过这等本事,沃州不同神州,人族并不昌盛,多有供奉妖魔为神的,它也是占山为王好不快活。
  只是沃州修行总有桎梏,非神州不能登昆仑,它好歹一代妖王,千几百年的修为还是有的,自然有所追求。
  于是乎巫三太子差人前来说了共襄盛举,趁大夏王朝各处衰微的时候来一下狠的,到时候先提升修为,再等大夏王朝覆灭,改朝换代之际,谁敢说不能混个元从功臣当当?
  想法好得很,来的时候两万部下都是英勇善战水中豪杰,结果现在这两万儿郎都回不去了!
  可恶!
  都怪那只臭猴子!!
  越想越气,越气越痛,金甲鳄王摸着逐渐短小的脑袋,感慨道:“这姓魏的杀星,怎的让他修炼出这么个丧心病狂的神通……”
  抹了止血的药粉,无用;吃了颗疗伤的丹药,不行。
  尾巴根还是血流不止,金甲鳄王顿时大哭:“俺真是命苦也,怎的沦落到这般地步,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俺便是要做个血流干泪未干的短命忽律,呜呜呜呜呜呜……”
  它在芦苇荡里大哭,身形变得很小,算上尾巴大概有个七尺,可这没了尾巴,自然就是五尺来去,眼拙一点,可能就估一个四尺。
  原本金甲鳄王声音洪亮,一开口血雨腥风,一闭嘴江潮涌动,端的是威风。
  可这光景,它在芦苇荡中叫起来就是“嘎嘎嘎嘎”,比鸭子都不如。
  半夜里,血水流得太多,叫声也虚弱了起来,它拼尽气力,爬出了芦苇荡,上了江堤,顺着一处圩口找了个干爽的地方……继续哭。
  老家是回不去了,只能在神州做个倒霉蛋、苦命鬼,如今金甲鳄王只想着自己这一死,魂魄能找个好地方投胎,下次决计不信臭猴子的话,老老实实做妖……
  正哭着,金甲鳄王已经彻底的虚弱下去,就等着魂魄离体。
  忽地,一个声音传来:“哎呀,这是哪家下的狠手,竟是将这猪婆儿的尾巴砍了。”
  那声音很是苍老,大半夜本来就视线不好,金甲鳄王迷迷糊糊也瞧不出来,只知道是个拉着小车拄杖佝偻的身影。
  等那身影近了,才看清楚是个瘦小的老妇人,她腿脚不便,竹杖拉车,车里装着的,却是一些下等粗丝,再看她腰间系着围裙,脚上踩着破旧芒鞋,手指上全是裂纹,便知道是个操持漂洗粗丝的老女工。
  金甲鳄王此刻是个小鼍龙模样,又流着眼泪,老妇人于心不忍,便缓缓蹲下,从怀里摸了一点米糕,这米糕可不是富裕人家的上等糯米,而是饭稻和着杂菜肉丁之类的干粮。
  又干又硬,有些余钱的人家,断没有吃这等拉嗓子梗脖子的食物。
  漫说老人家,就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吃起来只怕眼珠子都要鼓着。
  然而老妇人却还是有些舍不得,但见金甲鳄王尾巴断了血流如注,她又见不得,连忙取了一些水,掰了一些米糕,在手心搅和成了糊糊,然后一点点喂给了快要神志不清的金甲鳄王嘴里。
  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只能重新投胎,可这光景,金甲鳄王感觉到嘴里似有一股暖流,那暖流,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是什么香火愿力,是它见识过却未尝过的“人瑞福气”。
  人族百岁则称“人瑞”,妖魔未开灵智之前,诸如蛟龙蟒蚺,多有活过百岁的,再有龟类之寿,百岁更是稀松平常,所以寿数在妖魔眼中,并不算什么。
  但人族特殊就特殊在这里,只要是寿数长的人类,又有几个没有灵智呢?
  所以只要人族愿意修炼,“人仙”比比皆是,只因开慧很早,甚至有俗语言“三岁看八十”,也就是说,人族三岁的时候,就有了了不得的秉性智慧。
  只这一点,甩开妖魔不知道多少。
  所以,人族的“人瑞”,反而弥足珍贵。
  金甲鳄王略微恢复元气,挣扎了一下,想要张嘴将老妇人一口吞下,然而扭动起来的时候,却是宛若蚯蚓,只是原地扑腾,连腾空一寸都做不到。
  “哎呀哎呀,莫急莫急,还有的,还有的……”
  老妇人只当金甲鳄王饿极了,连忙又和了一些水,米糕又成了糊糊,缓缓地喂到它的嘴里。
  只这一刻,金甲鳄王陡然双目一热,之前它的眼泪,都是冷的,然而此时,竟是两行热泪滑了下来。
  它刚才的扑腾,分明是要吃掉这老妇人,可老妇人却并没有作他想,反而又喂了它一口救命的吃食。
  当即金甲鳄王不再乱动,只是张着嘴巴,等着老妇人喂它。
  不多时,因“人瑞福气”的滋养,金甲鳄王的尾巴骨,伤口虽然没有愈合,却是止住了血。
  老妇人心善,就这么大半夜继续喂它。
  金甲鳄王心中感叹,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它此刻已经瞧了出来,这百岁的老妇人,怕是白天去做漂洗的活计,是争抢不过别人的,河岸虽宽,可若是有个磕碰,只怕就要失足落水。
  深更半夜,反倒是轻松一些。
  至于为什么百岁老人会到这般田地,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为什么不帮衬一二,金甲鳄王却是没气力再去想。
  “我少时丧父、中年丧夫、老来丧子,也没有几天活头啦……”
  老妇人这一声温言感慨,让金甲鳄王顿时身躯一颤,它顿时明白,原来不是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不帮,而是老妇人已经不想再跟旁人打交道,见多了别处的一家团聚、其乐融融,只会徒增伤心。
  “嘎嘎嘎嘎……”
  金甲鳄王想要说话,结果自己改变面目之后,只能跟小鼍龙、猪婆儿一般发出鸭子叫声。
  “能叫唤,兴许就能活了。”
  给了最后的祝愿,老妇人将最后一点米糕糊糊喂到了金甲鳄王口中,然后拄杖起身,柔声道,“猪婆儿,要活下来噢……”
  说罢,老妇人拉着小车,又是缓缓向前,到了宽敞的水栈处漂洗粗纱。
  金甲鳄王见状,心中有感,便寻着老妇人的河畔小屋而去,寻了一会儿,便见小屋旁边就有坟冢,一个写着夫,一个写着子。
  夫名洪甘来,想必这是“苦尽甘来”之意,只可惜已经亡故六十年,一甲子过去,也没见甘来。
  子名洪长生,显然是想着儿子能够多福多寿,奈何也亡故四十年,四十年,转世投胎都是不惑之年。
  金甲鳄王想着过往种种,又想到魏大象那惊人神通,再想到自己沦落至此后,甚至最后挣扎都想着咬救命老妇人一口,这莫不是丧尽天良又报应加身?
  想不通想不穿,正待离开时,忽地心中起了一个念头:那老妇人都百岁了,深更半夜去河边,万一摸不清冷暖东西,落水该如何是好?
  这念头一起,它本该爬着离去的身形,竟是定住了。
  “俺堂堂妖王,怎的扭扭捏捏拿不定主意?!”
  “走了走了,那魏大象厉害,俺若是被他瞧见,怕不是烤了吃……”
  嘴上这般说着,身形却是扭头往河边去了。
  爬了一段,金甲鳄王又是叫道:“俺是失心疯了么?那老太婆都已经一百岁,凡人活到这个岁数,怎么地也是活够了,俺又计较个甚么!”
  扭头,又准备离开。
  可爬了一段,又是烦躁地转身:“不行,俺老鳄一代妖王,岂能跟臭猴子一般不讲究,正所谓‘吃人嘴短’……”
  说到这里,它抬起爪子摸了摸:“是短小了些。”
  小鼍龙的嘴巴,可不是比大鳄要小得多?
  金甲鳄王甩了甩头:“她便是死了,也就是一个凡人,俺操心个甚么。人族生老病死,本就是循环不停,但愿她落水死了投个好胎,也就是了。”
  转身又准备离开,可爬了两段,又叫道:“俺真是傻了,她是个百岁人瑞,岂不是上好血食?吃了便得福气,兴许道行大增,修为瞬间恢复,再回沃州老家也不迟。”
  连连点头,很是满意,下定了决心,便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忍着尾巴骨的疼痛去了老妇人漂洗粗纱的河畔。
  只见老妇人缓缓蹲下,将粗纱放在水中来回涤荡,干净了之后,这才拿起来,缓缓拧干,然后放回小车中。
  金甲鳄王就这么趴卧着,一动不动,看她漂洗,等粗纱洗完了,竟是又拿出几件脏衣服,一看便知道不是她自己的。
  也算是有见识,金甲鳄王顿时知道,这老妇人还接个帮人洗衣的活计,以此为生,苟活于世。
  “嘿,这慢手慢脚的,难怪要大半夜过来,怕不是洗上一个时辰才能洗好这一点儿。”
  快到子时,老妇人终于洗好,然后拉着小车,拄杖佝偻缓缓前行,返回自己的小屋,将这些东西晾晒起来。
  金甲鳄王全程跟着,却是忘了吃她,等江北传来动静,这才想起来居然在此地逗留太久,那魏大象要是过来,怕不是剁了它。
  当下就要张开嘴巴冲出去,可嘴是张了,身子是一动未动。
  这当口,老妇人在乌漆嘛黑的院子中,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歇息,只是喝了水,却没有吃东西。
  金甲鳄王一时无语,心中暗道:俺须等她吃饱了圆润了,再吃她也不迟,如此入口更好一些,免得寡瘦塞牙。
  只是老妇人大概饿得厉害,多了几碗水,然后摸进屋子,就着星光眯着眼睛上床歇息。
  “这老太婆,怎的不知道生火做饭的?!饿着肚子像个甚么!”
  金甲鳄王顿时怒了,“睡着了就能不饿?醒了不还是腹中空空?早些吃喝饱了,俺也好早些吃了你!”
  于是它便在水中叼了几条肥鱼上来,甩在院子里,奈何老妇人忍得住饿,竟然真的睡着了。
  鱼儿在院子中活蹦乱跳,也没有吵醒她。
  金甲鳄王顿时又怒:“什么老太婆,耳朵是聋了吗?这几条大鱼都闹不醒你?俺便不信了!”
  摇身一变,生了手脚出来,就是屁股上还渗着血水,小鼍龙的脑袋满是包,看着很是丑陋。
  不过夜里变化,也瞧不出模样来,他在屋子周围找了找,发现这老妇人建立连个像样的灶屋都没有,竟然只有一个地上砖块石头垒砌起来的临时灶台,上面架着个锅,也就能做些吃喝。
  “穷成这个鸟样,不死等着作甚?!”
  骂骂咧咧的金甲鳄王寻思着要喂饱那死老太婆得准备着些,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个好灶台,怎能做好饭菜?
  没有饭菜,又如何喂饱那死老太婆?
  不喂饱那死老太婆,又如何让自己吃她的时候合口一些?
  都是为了方便自己。
  于是金甲鳄王寻了柴刀,在附近砍了竹木;找了箩筐,于江底摸了石头。
  不多时,和泥打灰烧火,竟是有了个像模像样的垒砌灶台。
  比划了口径,将家中唯一的铁锅架了上去,金甲鳄王顿时大喜:“哈哈,俺老鳄这手艺,当属沃州第一流!”
  生了火,且先烧水。
  随后便将肥鱼拍死,去鳞去腮,杀得干干净净,洗得不见血水,这才打了花刀扔进锅里。
  没什么滋味,金甲鳄王却是得意:“俺这眼泪,不比精盐强三分?”
  滴了一滴,那是汤也白来鱼也鲜。
  自己尝了一口,好家伙,这滋味,当真是上头,好喝得很。
  “若非俺纵横一方,岂能有这等见识,这般手艺?”
  金甲鳄王嘿嘿一笑,得意得很,嘴上更是嘲弄道,“那魏大象就是个夯货,野猪吃不得细糠,只会烤了吃烤了吃烤了吃,但凡有俺这般功夫,也不至于吃得那般粗糙寒酸。”
  它是水属的妖魔,鼻子一嗅,就知道哪里有水生的花草。
  寻了鱼香土薄荷,撒了一把在锅中,香气扑鼻,可称人间上等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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