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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他站在这里等了她许久,甚至开口唤过她了,不过没进到她耳中,也没进到她眼里,更别提心里了。
  祁桓回到自己的院中,景昭便住在院中的另一间小屋。祁桓进门时,他整个人绷直坐起,戒备地看着对方。
  祁桓神色冷淡,漠然说道:“郡主让你好好休息,你不必如此戒备,这里没有人会对你不利。”
  景昭愣了一下,身体却没有丝毫放松。
  高襄王的名声响彻八荒,但是高襄王郡主为人如何,知道的人却很少。景昭已经想不起来对方的容貌了,当时他身心俱疲,浑身伤痛,几乎是半昏迷的状态,醒来后也只记得是在畅风楼遇见了姜洄,她说他与什么案子有关,接着便将他带回了王府。
  景昭并不知道畅风楼分为内三楼与外三楼,外三楼乃风雅之地,并无风月之事。而他是被卖到了内三楼,目睹耳闻的都是淫声浪语,心中自然对出现畅风楼的贵族小姐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
  更何况……
  方才有个侍女送饭过来,他见那姑娘圆圆脸蛋,面容和善,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与他同住一个院落的俊美男子是什么人,看衣着气度似乎十分尊贵。
  “王爷早就给府里的奴隶都脱了奴籍啦,不过祁桓是郡主带回来的,目前是府中唯一的奴隶,不过应该很快就不是了。”那个叫夙游的侍女笑容亲切,眼神暧昧,“郡主十分宠爱他,你可不要得罪他。”
  景昭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那不就是男宠吗?
  难怪他在祁桓脖子上还看到可疑的红痕,那不就是那个……
  现在他跟男宠住一起,难道要成为另一个男宠了吗……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他堂堂景国王子,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姜洄又在梦中进入了那片迷雾,看到了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那张脸——只是多了三分青涩与清澈。
  “时间紧迫,你听我说!”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就在小姜洄发怔的时候,姜洄已经继续把话说下去了:“你明天去把祁桓扳倒姚氏的所有罪状找来,尤其是那些物证人证所在。还有,我要知道鸢姬的结局。”
  “鸢姬是谁?”小姜洄问道。
  “现今鉴妖司卿姚泰的姬妾,祁桓便是从她口中找出了姚氏通妖的罪证。但是……如今鸢姬似乎并不愿意开口,生怕连累于她有恩的姚氏长公子。我不知道祁桓是如何说服她同意出来指证,不过即便她不愿意作为人证,只要我能找到足够的物证,一样可以扳倒姚泰。”
  姜洄原来心存复仇之志,但心思全在祁桓身上,只知道他找到了鸢姬,挖出了姚氏通妖的诸多罪状,却没有留意更多的证据细节。如今鸢姬犹豫不肯配合,她也有其他途径可行。
  姜洄握住小姜洄的肩膀,语气郑重道,“这件事不是秘密,阿父书房中应该就有卷宗记录。事态紧急,你明早便去查阅。”
  小姜洄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又听姜洄急切追问:“徐恕仍然没有与你联系吗?”
  小姜洄摇了摇头。
  “我昨天见到他了。”姜洄眼神一凛,“我怀疑他有问题……他这时候本不该出现在玉京的,他说他来玉京是为了寻找妖后瑛招的妖胎,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说的是实话。我这三年来也从未听说过妖胎的存在。”
  小姜洄不解问道:“先生为什么要骗你?”
  “我也不知道……”姜洄语气凝重,“回头去看这些人,我只觉得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疑云。我怀疑我们身上的变化与徐恕给我的摄魂蛊有关,便找了个借口向他问起摄魂蛊之事。”
  当时姜洄只是问他,是否有什么蛊虫可以控制另一个人的心神,让那人成为自己的傀儡。
  徐恕听了这话,奇怪地看了她几眼,笑着说道:“我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我最近确实在炼制一种类似的蛊虫,打算取名为摄魂蛊。”
  姜洄没有追问,他炼制这种摄魂蛊的初衷是什么,但又一丝疑虑种在心底。
  她待徐恕喝到七分醉,才迂回地问起,这世上是否有巫术能让人回到过去,改变未来。
  徐恕晃着酒杯,懒懒笑道:“你怎会有这种奇思,可是在开明神宫见到了烛幽巫圣?”
  姜洄却是一怔,不知道他为何提起烛幽巫圣,但既然徐恕这么说,她便也顺着他的话语点了点头。
  “这天底下没有一种力量能让人在光阴之间穿梭,没有。”徐恕重重地重复了一遍,竖起食指指向苍天,“但是,天外天却有。时间是天道的权柄,而能共享此权柄的,只有源自混沌本初的两件至宝,在天,为天命书,在地,为混沌珠。他们凌驾于万物之上,他们,是规则也是因果,这样的力量,就连神族在他们面前也只是蝼蚁。”
  “那你方才说烛幽巫圣……”姜洄回想往日所学,“她能看见过去,也被称为‘过去神’。”
  “是啊,传说烛幽巫圣手提莲花灯,能照亮一切幽冥,见亡者,见过去。”徐恕慨然一叹,放下了酒杯,“不过那些都是传说,我在古巫传承上见到的,却不是这么写的。”
  徐恕幼时误入古巫遗址,那座荒废破旧的传承之地记载了上古巫族的许多秘密,不过年月久远一半已经模糊难辨。
  徐恕回忆起那面模糊的石板,缓缓说道:“烛幽巫圣并不是‘看见’过去,而是真正地回到了过去。”
  “可你方才还说,只有混沌之力可以穿梭于光阴之间。”姜洄忍不住打断了一句。
  “我没说错。”徐恕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就像看待一个充满好奇的学生,“只有混沌之力可以穿梭于光阴之间,改变因果。烛幽之力可以回到过去,却无法改变因果。”
  姜洄脑仁酸胀,面露迷茫。
  徐恕放下了酒杯,不知如何手中便出现了一张雪白的纸。武朝如今著书写字仍是以竹简为主,这种纸张极其珍贵难得,也只有像徐恕这般厉害的巫者才能轻松造纸。
  他捏着薄薄的白纸,“我们这个世界,便像这张白纸一样。”说着又用两指沾了点深色的酒液,随意地洒落在纸上,“而三界众生,都是这纸上的水墨,强如上界神明,弱如凡间蝼蚁,都无法挣脱这张纸的束缚。但是若水墨太多,超出了这张纸的承载之力,这张纸便会破。”
  徐恕提起酒壶,往下倾倒,酒液如注,浸透了纸面,最终白纸吸附了太多的酒液,不堪其重,变得软烂残破。
  “这便是天道所说的,盈则亏,满则溢。而天命书与混沌珠存在的意义,便是保证这张纸不破,至于这纸上是水多一些还是墨多一些,都不重要。”
  徐恕淡淡笑着,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地上,又重新拿出了一张白纸。“假如这天地众生便是纸上水墨,而你我二人便是天命书与混沌珠,那你看众生,与众生自观,便是截然不同。纸上众生无论如何都没有力量去改变这张纸的形状,只有纸外的你我能够做到。”
  徐恕说着便轻松地将纸对折,倒扣在桌上,形成一个三角,稳稳地立着。
  “混沌之力,乃因果之力,这也只是对天地众生来说,因为我们的命运轨迹只有向前,因在前,果在后,而对于混沌来说,没有前后,也没有因果,这张纸可以被随意地曲折,可是对我们来说,那就是因果的变化。烛幽之力,与混沌之力不同。”
  徐恕抬手提起案上的青铜花灯,靠近那张倒折的白纸,桌上顿时清晰地出现白纸的阴影。
  “姜洄,你看到了吗?”徐恕微笑着说道,“这就是烛幽。”
  姜洄心中一震,眼底同时映着光与影,声音不自觉轻颤。“烛幽……只是原本世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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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烛幽 下
  “不错。”徐恕含笑点头,似乎很满意学生的聪慧,“古巫遗址中有壁画记载,烛幽巫圣提灯夜行,穿梭于幽冥,与亡者言,知过去事。后来人模糊了真实,以为烛幽巫圣能与鬼交谈,实际上并非如此,她只是回到了那些人还活着的时候。巫圣手中的烛幽台,点燃之时,能照见幽冥,回到过去的世界,这便是幽冥界。”徐恕提着灯离折纸忽远忽近,而桌上的影子也时长时短,“巫圣能利用烛幽之力,回到过去的任何一个时间,不过幽冥界越长,要消耗的力量应该也会越大。古籍记载,巫圣有问鬼神之力,而烛幽之力便是问鬼,历来烛幽巫圣都是只见只问,从不干涉改变幽冥界的轨迹。本世界与幽冥界,就像是光与影的关系,却不是过去和未来。影子的一切变化,并不会改变本世界的现在。”
  姜洄恍然发现,徐恕所言,便和自己现在经历的一切极为相似。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也想着改变未来,救回阿父。但后面便发现,她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另一个世界的现状。
  他们就像是这桌上的折纸与倒影,唯一的联系,应该就是本体与影子的相接之处。
  姜洄的手置于膝上,藏于袖中,紧紧攥着方能克制住颤抖,她不敢让徐恕
  看出自己的异样,强作镇定问道:“那幽冥界,只是虚假的吗?烛幽台灯灭的话,幽冥界就消失了吗?”
  “消失?”徐恕哧笑一声,“对本世界的人来说,幽冥界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又谈何消失?那是只有烛幽巫圣才能感知到的世界。”他将灯放回了远处,桌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难辨,徐恕看着那淡淡的影子说,“没有人知道幽冥界是什么样的存在,但以我对天道的认知来看,但凡存在,都不是虚假,只是人太过自大,以自己的感知为准,感知不到,便称为不存在。我觉得幽冥界不但存在,而且有无穷世界,而烛幽台只是以微光打开了其中一条通道,沟通了阴阳两界。”
  姜洄的目光落在那条细细的边缘上,心如擂鼓,“先生知道烛幽台的下落吗?”
  徐恕笑了,“开明三巫消失已有一千多年,三巫器也不知所踪,我哪有本事去找到这样的上古巫器。更何况,即便有巫器,非巫圣之力,也无法催动。”
  见姜洄目光沉沉地盯着那道阴影,徐恕提起酒杯,又劝了一句:“姜洄,不要知道太多世外之事,否则你也会和我一样,太过清醒而痛苦,只能买酒来浇愁。”
  徐恕是世外高人,淡漠近乎无情,在他眼中,天地众生皆是蝼蚁,而他看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念头经常让他觉得荒诞而痛苦,姜洄不能理解他的痛苦,却隐约能感觉到一点——徐恕在和天道斗。
  他想挣脱出那张白纸。
  姜洄和他不同,她在这时间有牵绊,有在乎的人,也热爱这个天地,她只是红尘中一个俗人,没有徐恕的清醒,却也有她自己的痛苦。
  她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回阿父的性命,哪怕只是在幽冥界。
  小姜洄听到了关于烛幽台与幽冥界的解释,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我所在的世界,只是你的影子?”小姜洄心凉了半截,“但是我真实地活了十六年啊……”
  “影子,并不是不存在,幽冥界只是无法被寻常人感知到而已。”姜洄急忙解释道,“你的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否则我便没有必要竭尽全力去救阿父了。即便无法改变我的世界,即便换回来之后我再也无法见到他……”姜洄苦笑了一下,黯然垂眸,“只要知道,他在这里依然好好活着,我便满足了。”
  她终究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世界,虽然也曾卑劣地想过永远留下来,但是她也做不到背叛另一个自己。
  “我明白了……”两个人本是同一人,小姜洄一眼便看明了对方的心思,“我也会尽力帮你的,等你回来之后,也要好好地继续生活下去。但是……你能不能多帮我一件事。”
  姜洄振作起来,问道:“什么事?”
  “帮我救救妙仪吧……我今天见了妙仪,她要远嫁恭国了。”
  姜洄一惊:“我不曾听说,这怎么可能?”
  苏妙仪是苏伯奕晚来得女,宠若明珠,苏淮瑛虽然凶戾,对这个妹妹也是爱护有加,怎么可能狠心将她嫁到万里之外。
  “是真的。”小姜洄叹了口气,“而且我也问过妙仪当年之事了,她没有出卖我,她是真的想帮我救阿父,是苏淮瑛花言巧语骗了她。这些日子,她一直被负罪感折磨,你与她决裂,而她也与家人决裂了。”
  姜洄怔愕莫名,但又狠下心来,哑声道:“你又被她骗了。”
  小姜洄坚定地摇头:“是你被苏淮瑛骗了。妙仪的背叛,是苏淮瑛告诉你的,难道你宁愿相信苏淮瑛的鬼话,也不信自己的至交好友吗?”
  姜洄一时语窒,却找不出反驳之语。
  “而且我也觉得,祁司卿和你说的不一样,他……”小姜洄莫名心堵了一下,“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姜洄这回是真的气笑了:“原来三年前的我这么好骗啊!我跟你说过,祁桓最擅长撒谎,从你醒来到现在,他对你说了多少谎言,你都忘了吗?你该不会又和他同房了吧!你才十六岁!”
  “我身体十九岁了……”小姜洄嘟囔了一句,在姜洄发火前急忙又说道,“我没跟他同房!是他拒绝了!”
  姜洄挑了下眉。
  “他喜欢的是你,不是失忆的我,他推开我了。”小姜洄闷声说道,“我说了等我恢复记忆……就是等你回来之后,再自己去处理和他的关系。他现在已经拿到虎符跟鹤符了,权倾朝野……”
  “我就说他和我成亲只是为了兵权。”姜洄眼神冷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你不愿意相信妙仪是为了帮你,不愿意相信祁桓是为了保护你……”
  姜洄打断了她:“我相信我的眼睛,相信我见到的事实。”
  小姜洄沉沉叹息:“可是仇恨会蒙蔽你的眼睛,也许你见到的……未必是事实。”
  三年的时间能让一个人改变多少?
  其实改变一个人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生活。
  徐恕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条长河,清清白白从天上来,一路奔流不复回,卷起所经之路的泥沙,生出不同的水草游鱼,最终汇入无尽海域。
  世上没有两条一样的河,也没有两滴一样的水。
  除非走过一样的路,否则上游的清澈永远无法理解下游的浑浊。
  十六岁的姜洄依旧满怀赤诚地愿意相信身边的人,但十九岁的她已经竖起了心防,怀疑一切。
  那缺失的三年,是一道除非亲历,否则无法跨越的鸿沟。
  梦中的那场争执让姜洄在醒来之后额角还隐隐作痛,但她仍是强打精神,更衣前往鉴妖司。
  她的时间很紧迫,必须抓住每一刻,抢占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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