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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三书六礼

  早春里的迎春花已经开了,嫩黄的花瓣飘出玉米粒的香气,枝叶柔顺地舒展,用它自身的嫩绿遮挡了一部分屋中之景。
  “啊?什么?我没有听错吧落落姐——”沉妙瑜不可置信地看向姜落,沉千海和梁芸梦也是一脸诧异。
  “婚姻大事,怎可儿戏?”梁芸梦道,“姜姑娘,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是他当爹的一时糊涂,怎能让你来承担这个错误?况且这婚事,我们是定会退掉的。”
  这场婚事不是什么圣旨,现下退不成,不代表以后,无非是过程繁琐些。沉千海完全可以在庚帖上作假,写个不好的八字,不用他们说,严家那位蒋夫人定然是要退的。
  三书六礼,她可不会容忍任何一步出差错。
  姜落解释道:“刚刚正要说的,我已经可以走动,希望马上就能启程去京师寻访严家。如果退婚不容易,我可以嫁去严家,事情能一并解决。”
  她有求于此,顺水推舟。但若他们有顾虑,她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既然……”
  “等等。”沉千海想到刚刚姜落听到‘严家’的反应,本来就怕这场失踪是仇人追杀,这么看来更是耽误不起。
  但现在婚事没能退成,却也不是不可以退成。
  所以这个忙,完全在于他沉家愿不愿意帮。
  “我们与严家并无交情,那你呢?”
  姜落摇头。
  沉千海思索片刻,接着道:“如果你嫁去了严家,该当如何?”
  沉妙瑜迅速出声,“爹!你怎么——”
  “在严家找到我需要的线索,然后和离。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
  平缓的语调一直是姜落说话的特色,她身上的顿感太强,添加的程度修饰词几乎没有,仿若一朵假花洒上了清澈透亮的水珠,模样逼真。
  沉妙瑜只觉得这事不成,心急道:“爹!不能答应!你没看见刚刚那媒婆嚣张跋扈的样子么?严家人这么黑心,肯定会欺负落落姐的——婚事就算退不成又如何,他要真敢娶,我第二天就能让他乖乖签下和离书——”
  “稍安勿躁。”沉千海皱起眉头,这种事沉妙瑜绝对干得出来,他甚至可以预见那样鸡飞狗跳的场景,比起姜落,只会更糟。
  “严家可不会随随便便见客,何况你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有这桩婚事搭桥,才会容易些。”
  梁芸梦担忧道:“可若是嫁过去被严家人苛待该怎么办?再要被发现,岂不是都要受难?”
  “对啊对啊。”沉妙瑜一旁附和。
  沉千海没有答话,问向姜落,“姜姑娘,那严家,是非去不可?”
  “是。”姜落再一次点头,笃定而坦诚,眼底不见波澜。
  她显然是不怕的,也不在乎——没有任何经历会比她十岁之前的生活更糟,也没有任何可以动摇她的决心,即使她自己。
  沉千海一摸下巴,从头到尾地捋了一遍,“马车被撞时,现场一片混乱,是官府和沉家的人前去收拾残局,就算有人看到了,但都灰头土脸的,被认出的可能性非常小;姜姑娘身上有伤,没有和小瑜一起出过沉府,更不会有人认得;那媒婆今日来,看样子是不认得的;听说以前蒋夫人在提亲前都会亲自去见上一面,但这次并没有到沉府……”
  几乎没有人会识破沉妙瑜和姜落的身份。
  “小瑜,如果你同意,那我就答应了。你要是答应了,你娘也不会多说什么。”
  梁芸梦点头。
  “什么?爹!你在说什么胡话?”
  “要是换作你,你肯定会更加拼命吧?那为什么你能去江湖闯荡,可以不顾家人的担忧而冒险,却要限制别人呢?”
  这话说得沉妙瑜沉默不语,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她才有了切实的感受。
  沉千海继续道:“现下这个法子可以帮到姜姑娘。如果你愿意,那么你将牺牲掉你的身份。外出游历时须得事事小心,不能随意让人知晓了你的身份,若是想嫁人了,也要等姜姑娘安排好她的事情才有你的份。”
  姜落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觉得不妥,“沉老爷,不必……”
  “我怎么会介意这个。”
  一锤定音。
  沉妙瑜目光坚定,又在看向姜落的时候犹豫了下来,“我只是担心落落姐……”
  “我做事自然不会像你这般莽撞。”沉千海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免不得又数落她几句,“你还说出门能保证平安回家,你看你这个样子,出去定是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算了,今晚早点来我书房罢。”
  沉妙瑜委屈巴巴地看了沉千海一眼,自知理亏,也不跟他犟嘴。
  沉千海转头向姜落道:“姜姑娘这下便不要急着走了,婚期未定,好好休养。”
  姜落点头,朝他们鞠了一躬,客气有礼,“谢谢。”
  她看向有些怏怏不乐的沉妙瑜,又想起她先前的模样,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在太阳下晃出了一片柔光,与这份春光一同留下了浅浅的印记。
  这院子里开出的迎春花是何景象,她这辈子都不会忘。
  心灵深处的种子悄然抖了抖身形,似要长大,姜落不禁浅笑道,“谢谢……沉女侠。”
  *
  早春时节总会来几场雨,淅淅沥沥,下得不大,没有要将天地万物重新洗刷一遍的架势,只是嫌那青石板的颜色过淡,加上一笔,最多在晚间陡然升出寒意,将人迅速裹住。
  衙署内宅本已黑下的卧室里又重新亮了起来。
  向来是今日事今日毕的严佑躺在床榻上翻了两个身,便知自己睡不着,于是起身摆好烛台,取来纸笔,端正坐在桌前。
  他身着白色绸制的中衣,随意搭了一件披风在身上,样子像是入定一般。
  严佑鲜少有烦心的时刻,直到今日见了蒋蓉派人递给他的庚帖,心头隐隐发闷——这桩婚事居然真的要成了,整个过程只用了十天。
  刘媒婆自然是功不可没。
  蒋蓉让她十日之后来回复,结果第七日就收到了庚帖,拿到了庚帖,蒋蓉便立刻找人对了八字,问了凶吉,一切妥当之后派人送到了严佑这儿来。
  接到庚帖的那一瞬间,严佑竟是一眼都不想细看,潜意识在逃避,只叫人放到一旁。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不到原先想的那样淡然处之。
  严佑知道自己的身上一直压着一堆无形的石头,大大小小,重量不一。有的是别人给他的,更多的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是这三年未说成的婚事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推开了一些石子,而这份意料之外的庚帖却压倒了他从石缝里生出的一丝侥幸。
  烛火微微晃动,照亮了宣纸上一团浸透的黑色,那是上面仅有的笔墨。
  婚事讲了三年,大多无功而返,这聘书还是头一回写。
  严佑提笔却犹豫,回神过来时,那宣纸已经是要不得了。他将笔搁置在一旁,单手撑着太阳穴,微微蹙眉,脑袋里想的是那份他还未打开看过的庚帖。
  右手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面后,他忽然生疑,写聘书这件事让人来通报一声即可,没必要把庚帖送来。
  陈放在一旁的红色柬帖静静地躺在烛光下,封套上的纹理折射出澄澈而不刺眼的金灿光芒。
  严佑拿起这份庚帖,用指腹细细摩挲着上面两个字,这份庚帖破灭了他的侥幸,还害得他生出幻想——
  手上的动作一停,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庚帖经由蒋蓉再送到他面前,这婚事基本算是定下了,他竟然对这个无异于判处他死刑的东西宽容起来。
  严佑隐约有了一个猜想,手腕一翻,打开了它。
  他一列一列地耐心看完,很容易地捕捉到一个重点。
  ……女名沉妙瑜。
  严佑一愣,失笑一声,终又释然——蒋蓉当然是爱他的。
  她会为他考虑,站在她自己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但他不会埋怨蒋蓉。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就算蒋蓉问他愿不愿意,他也只会下意识地琢磨什么样的答案是蒋蓉希望听到的——
  他对自己的束缚不见得有多么少。
  所幸还有严安鹤,这是他唯一的慰藉,他发誓一定不会让这个孩子像他这样。
  严佑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本以为睡不着可以起来把聘书写了,没想到反而扰得心神不宁。他将桌子上的宣纸和庚帖收拾好,起身脱下披风,拿起外套重新规整地穿好,另点了一盏油灯,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严佑举着灯,寻到一侧的书柜旁,单手用力一推,出现了一道暗门,暗门连通另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只放得下最简单的一桌一椅一榻。
  这屋子是严佑为自己准备的,最喜心烦的时候进去躲着。虽大半个月前没能想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但解闷效果更佳。
  榻上懒散地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一身淡淡的酒气。被子只有一个小角堪堪扒住他的脚后跟,剩下的全掉在了地上。他将那空酒坛抱在怀里,偶尔咂咂嘴,裹着纱布的脚踝一动,便是清脆的铁链碰撞声。
  严佑站定细听,是均匀的呼吸声,他想,应该是睡熟了。
  煤油灯能照亮堂的地方不多,但足够让他看清这几乎没有盖在身上的被子。犹豫了几秒,他还是决定将这人身上的被子盖好再走。
  他走路声音并不算大,依旧放轻脚步,随后将煤油灯搁置在桌上,几步绕到榻前蹲下捡起被褥,轻轻拍掉上面的灰,想要再盖上去。
  严佑手上的动作还没来得及,榻上的人先一步翻身,手搭在脑门上揉了几下,闷声道:“来都来了,不如再陪我喝几杯。”
  他右手一放,酒坛子骨碌碌从榻上滚开,连着晃出几滴新鲜的酒液。
  严佑稳当地接住从床榻边沿滚下来的酒坛,将它扶在一旁立正,“醉了便早些休息吧。”他只当这些是迷糊话,终将被子盖在了他身上,准备回去。
  早睡早起一直是严佑的好习惯,他以为这会儿时辰不算晚,游席知是不会睡的。
  游席知是他半个月前从太子那里领的。
  皇上现今病危,临终前念叨上了已逝贵妃贺兰音的孩子,想要寻得女儿的下落。女孩于十一年前走失,年纪算来应有二十。
  太子依言照办,秘密进行。他找到了以往和女孩有过交集的游席知,但这家伙软硬不吃,拿他没辙。太子又发现游席知和当年离家出走的严家长子严继山有关联,他觉得严佑品性纯良,信得过,便将这差事交给了严佑。
  严佑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也没能从游席知这里得到答案。毕竟这么大的事,太子却是秘密进行,再者,他跟太子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交情。
  虽然有许多想不通的地方,但事关严继山,他没有不重视的道理。
  当年严继山离家出走,回来的只有放在府门口的婴儿和一封带着死讯的书信,许多都成了谜。
  游席知窸窸窣窣一阵,抵着床榻撑起身,歪倒着靠着墙壁,“你小子,几时见我喝醉过?这个时辰了还没睡,心里有事啊?不妨说出来,给我解解闷。有桌有椅的,别客气。”
  严佑虽早已领教他的说话风格,仍接不上话。他坐回了凳上,煤油灯将他的身影投映在墙上,如同被风吹散的野草,飘忽不定。
  游席知眯眼看着他,脑中闪过一个词。
  形影相吊。
  “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游席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侧躺着,半开玩笑道:“说吧,本道长心善,替你画画符也成,就当酒钱了。”
  “我的婚事,要定下了。”
  “啧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哪家的姑娘哟,真是造孽。你这一把年纪了还带个不是自己的娃,不是祸害人家是什么?”
  严佑点头,“说得也是。”
  游席知笑他不懂,“这不明摆着严家仗势欺人么,人家拒绝不了而已——要真是看上你才有鬼了。”
  严佑一直没觉得自家会仗势欺人,便也没往这方面想,但这次不同以往,去的是沉家,按照蒋蓉那‘门不当户不对’的说法——你这么做是一回事,别人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一个无心之举,倒叫别人有苦说不出。
  “你说得对。”他再次表示同意,“等到……下聘时,我去说明白了,以免生了误会。”
  “你还要等到下聘的时候?反正没有了娶亲的意思,早做了断不是更好。”
  “不在规定的礼数中前去拜访,容易惹人猜疑,沉家小姐也会落人口实。聘书要写,聘礼要好生准备……错了,是赔礼。到时便是我做得不够好,沉家不满意这个女婿。”
  游席知咂舌道:“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你除了年纪大,拖家带口的,人还呆板无趣些,倒是没什么其他缺点了。”
  “承蒙夸奖。”严佑的眼底浮出几缕狡黠的笑意,“年纪大的和年纪大的更能聊到一起,对吧?”
  他这样说着,晃悠悠的残烛也同时变了模样,成了生命力的绽放。
  “不能。”游席知撇嘴白了他一眼,“别想套近乎,更别想从我嘴里知道什么。那狗东西装情深一套一套的,叫人反胃,赶紧两腿一蹬去见那阎王爷,死得利索些才好,方便我早点回家。”
  他骂得有分寸,让别人觉得套出了话来,却猜不出实际。
  “知道的,我不会逼问你。”严佑像哄小孩一样点头应到,他待游席知不错,确实也从未逼问过,是游席知自己偶尔忍不住要骂得多些,那嘴巴闲不下来,就喜欢跟严佑炫耀自己的神仙日子美好生活。
  又是家庭美满咯,又是徒弟孝敬咯。
  气氛稍微有所缓和,严佑因公事繁忙平时也不常来,游席知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着实闷得慌,忍不住要多说几句。
  “你的婚事要真定下了,可得送我一坛女儿红尝尝,虽然没这个可能,而且你的酒也比不上我家阿莲的桂花酿。”游席知一舔嘴唇,似乎是有些馋了,“像你这种睡眠不好的人啊,就该喝点这种助眠。我有三个徒弟,你晓得吧?最小的那个啊,她就睡眠不好,要不是阿莲拦着,从小就该给她灌上了。”
  “现在就不行了,啧啧,多喝几口就醉。”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你不知道,那娃娃醉后就成了哭包,一般人吧喜欢嚎啕大哭,发疯撒泼,她不,她要抱着人小声哭,哎哟,喝醉了都还要面子——”
  “你家那小孩肯定被你教得古板至极,没我家的有意思,你也别笑话她,那孩子小时受苦遭难的……不说小孩了,你还未娶妻,那我再跟你讲讲我的阿莲……”
  严佑一笑置之,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每一句都认真记在心里,听到有趣之处,跟着微笑点头,偶尔书接上回,问他几句。
  这场思念与慰藉的交汇,和谐得像太阳从东边升起,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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