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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419节

  “陛下切莫如此,臣岂敢当!”
  万岁殿内,设一御宴,公卿大臣俱在,平蜀将帅觐见,当着众臣的面,刘承祐亲自给向训解去征袍,执其手,引其入座。
  面对天子这番纡尊降贵的盛情优荣,向训不免心潮起伏,感激的同时,也难免惶然,连道不敢,不过都被刘承祐和风细雨地化解了。
  皇帝对于向训的礼遇,在场的文武,多有艳羡,却又觉得理所应当,基本都认为,天子既做此姿态,作为平蜀的主帅,向训也就当得起。
  至于其他的高级将领,也与感荣焉,皇帝如此礼待主帅,那说明对他们的功绩是认可的,那他们在蜀地的行为,也就好说了,可以放心了。
  “朕坐居北极,而全取川蜀,此皆星民与将帅之功,今凯旋还京,朕自当亲侍戎甲,以表感激!”刘承祐对盛情难却的向训笑道,以作宽慰。
  向训很会说话道:“此皆仰仗陛下天威,朝中诸贤支持,将士齐心,乃有其功,若以诸般荣誉,加于我身,臣不敢当之!”
  听其言,在场的文武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刘承祐也不禁哈哈大笑,指着向训对周围道:“何为将帅之英?向星民就是!”
  “诸卿,朕提议,君臣举杯,敬百战平蜀归来的功臣们!”众人落座后,刘承祐拿起杯子,大声道。
  “是!”
  “谢陛下!”
  南征的高级将领们,高怀德、赵匡胤、王全斌、王仁赡、李彦、崔彦进、张永德、郭进等人俱在,对于这些大汉朝的中坚将帅,刘承祐自然也不吝赞赏,亲自敬酒。
  向训以下第一人,就是赵匡胤,经过平蜀一战,赵匡胤的气势更加强大了。但在刘承祐面前,还是收敛着,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忠臣良将,国之英才”的气质。
  刘承祐的语气倒是十分感慨,动情地道:“卿调度有方,指挥若素,东路大军,连破敌垒,如摧朽木,长驱直入,急抵成都,有如天兵,迫孟氏投诚。全下川蜀,卿有大功。
  悖逆之徒谋叛,不臣之贼作乱,都率兵马,忍寒冒风,戡乱除恶,还民安治,卿有力焉。”
  “陛下过誉了,平蜀戡乱,皆是陛下长鞭所向,公卿运筹,向公总调,将士用命,臣只为本分职守,焉敢厚颜以承功勋!”赵匡胤的情商,显然也不下于向训,面对皇帝盛赞,也不敢当之。
  不知觉间,大汉的帅们,似乎都变得谦恭有礼,居功而不自傲,知进退,识时务。
  这样的情况,刘承祐自然是满意的,不过对赵匡胤,语气依旧沉重,甚至双手持杯对饮,然后严肃道:“朕心怀愧者,乃赵广阳公辞世之时,卿犹在蜀平乱,未能让你见得終颜……”
  事实上,这个时代,对于当官为将的人而言,因公事而远离父母,不能送终,乃是很寻常的事,许多人都是死后而奉孝致哀守丧。
  就如当初的景范公,老父死,方泣泪辞官,匆匆东返,料理后事。
  但此时,刘承祐以赵弘殷之死来表示愧疚之情,好像多对不住赵匡胤的样子,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施恩彰德。
  而赵匡胤闻之,也是面带动容,双目微红。赵弘殷对赵匡胤成长的影响很大,他与父亲之间的感情也十分深厚,皇帝这样的态度,自然令他感动。
  只见他一口饮尽,而后拜倒,比起方才的套话,明显真诚许多,道:“臣父子二人,深享君遇,饱受国恩,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卿请起!”刘承祐十分感动地,亲自把他扶起。
  虽然有几分真情在,但刘承祐与赵匡胤之间的交流,作秀的嫌疑也确实大。刘承祐出招,而赵匡胤这对手戏也接得恰当,大飙演技。
  剩下来的将领,虽不如赵匡胤这边“情深”,也都受到了刘承祐亲自敬酒谈话,给足了尊重,类似的事情,刘承祐经常做,早就驾轻就熟。
  一场由天子亲自主持的接风宴,在君臣相谊的气氛结束,既然有接风,那便有洗尘。琼林苑中,是有皇家浴池的,刘承祐偶尔也会去洗个鸳鸯浴什么的。御宴结束后,刘承祐特赐浴汤,给他们解伐洗疲,每个人还赐了一名美貌宫娥侍候,可以领回家的那种。
  汉宫之中的美女资源,还是很丰厚的。这些年来,宫中宦官、宫娥的人员配置,一直在缓慢增加,到乾祐十年为止,也不过五百余人。增长的人中,大多是诸方势力所献。
  不过,在这十一年,宫中人员直接暴涨,主要是灭蜀之后,战利太丰富了。蜀宫的美人宦官,有很大一部分的人经过审查之后,北迁汉宫,成为汉帝的私有物品。
  尤其是孟昶搜集的那些花蕊小娘子,基本都被刘承祐笑纳了。哼哼,他收的美人,何止徐、李二妃……
  当然,这些人中,绝大部分的人,都不会得到皇帝的宠幸。而对这些美人们而言,作为礼物,赏赐给将领抑或大臣,也未必不是好事,出宫入高门,一个妾的地位总归是少不了的,至少不用为奴为婢了。
  对于皇帝的厚待,一干将帅武将,当然是感恩戴德地笑纳了,包括向训、赵匡胤,他们也没有拒绝美人之赏。
  不过,一众人中,只有向训被刘承祐单独留下,并在内寝叙话。
  镶玉带画的屏风后边,一方宽大的御榻上,刘承祐趴在一边,向训趴在另外一边,都光着膀子,身边是两名面貌乖巧并且手艺娴熟的宫娥蹲跪着,给他们按摩。
  “星民,你去西南统兵经略,有快六年了吧!”刘承祐闭着眼睛,享受着纤纤玉手在腰背肩膀上的活动,嘴里说道。
  “陛下记性真好,老臣是乾祐五年,陛下南征凯旋后,奉命前往凤翔就任的,应该有70个月了吧!”向训的应道。
  “你的记性也不差啊!”刘承祐笑了笑:“诶,你怎么也学起范、魏他们,称起老臣来了?”
  “臣也将知天命了,年岁确实不小了,此番奉诏平蜀,自感责任重大,如负千钧,时有力不从心之感!”向训的话里,隐约偷着股暮气,声音也显得苍老。
  刘承祐也跟着叹了口气:“一去西南五六年,戎马倥偬,百事亲劳,辛苦你了!”
  “陛下与臣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机会,老臣感激尚且不及,何来言苦!”向训道。
  “以星民之才干、志趣、豪情,合该留名于史册,流芳百世!”刘承祐说。
  “老臣可不敢当此隆誉!”向训谦虚道。
  刘承祐摆动了一下手,故作恼怒道:“不要‘老臣’、‘老臣’地自称,你向星民还不到47岁,正值盛年,何以言老。平蜀只是个开始,你是大汉柱国才,用得着你的地方还很多!”
  显然,刘承祐听出向训话里自菲之意。
  沉默了一下,向训道:“臣确实是老了……”
  第177章 同榻卧谈
  听其言,刘承祐沉吟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好奇地问道:“作为大军统帅,率师破国,虏其君主,遂成功业,你向星民也是威名远播,怎么如今,却自我菲薄,轻言言老?”
  “不瞒陛下,此次平蜀,破寨拔关,死伤无数,臣观尸横遍野,血染长空,心中竟有不忍。可见,人之迟暮,心也软了……”向训回应道。
  “这可不像一个杀人无数的将帅口中说出的话!”刘承祐睁开眼,偏头看着向训,转变话题,以一种感怀的语气道:“朕还记得天福十二年,石晋沦亡,华夏天倾,胡虏肆虐,你孤身投效晋阳,那时是何等的英姿倜傥,慷慨豪情!”
  向训也看向皇帝,追忆起当年往事,表情终于不那么“死气沉沉”的了,脸上也有所动容,苦笑道:“臣长于河内,素来心高气傲,自负豪杰,年近四旬,仍旧庸庸碌碌。当年北上晋阳,脾性犹然不改,在先帝面前大放厥词,妄谈天下大势。
  若不是陛下不以臣鄙,收入帐下,出入亲从,寄以腹心,臣只怕仍飘零于江湖,何谈今日之荣誉与功绩……”
  “你这又是在恭维朕啊!”刘承祐的心情看起来不错:“不过,以你向星民的才干,早晚能遇伯乐,富贵加身,朕只是适逢其时罢了!”
  “朕以小恩待你,你却以十倍功业报朕,这样算下来,朕可是赚了,而且是大赚!”刘承祐的嘴角洋溢着笑容:“从河东出来的这些年,我们制敌,攻辽,平乱,削藩,削平诸国,渐至统一,这其中,功劳簿上,得重重书你向星民一笔!”
  “陛下谬赞了!”向训则是认真地说道:“东出十二载,天下换新颜。当年高祖开国,臣随陛下东出,却也没有想过,区区十二年,国家已将复归一统。天下大乱八十载,藩镇割据,诸国并立,涌现了多少英雄豪杰,乱世枭雄,然唯有陛下才是那真正扫平诸方,革兴旧弊,创万世基业的雄才!”
  向训就秉持着一点原则,不断恭维,说好话。但是,又并不让刘承祐觉得谄媚,毕竟是深度参与这十二载春秋的大变革,感触很深,自然也显得情真意切。
  不过,刘承祐的心情,也越发复杂了。慢慢地撑起身体,手指一抬,吩咐宫娥退下。衣衫单薄的美娇娘柔柔离开御榻,鞠腰离开,榻上只剩下君臣二人,向训也坐了起来。
  刘承祐看着向训,平静的目光让他不敢对视,语气变得严重:“朕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也知道什么让你如此拘束小心。大概是朕,刚愎?多疑?凉薄?让你感到害怕了?”
  听皇帝这么说,向训哪里还敢端什么架子,直接就跪倒在榻上,严肃道:“陛下此言,令臣惶恐,臣万不敢有此欺君想法啊!”
  见状,刘承祐情绪似乎也变得有些激动,一手挥舞,唾沫横飞:“朕告诉你,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朝中的那些流言,朕全当那是屁话,朕若是不信任你,何以将西南大军付于你手六年?对有功之臣,朕绝不妄加猜忌。
  你我君臣相识相知十二载,朕自觉推心置腹。今也不妨再坦诚些,你也不必害怕功高震主,朕虽非开国之君,却是创业之主,自认还能弹压一切!”
  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向训感到心悸的同时,也明白,不当再作此前状,否则真要引得天怒了。揖手再拜,以头触之,用臣服的姿态,敬佩的语气道:“陛下恩威如山海,臣唯有稽首拜从!”
  伸出一只手,将他搀起,刘承祐轻吁了口气,说道:“现在就你我君臣,就不必拘这些俗礼了,显得生分!”
  “谢陛下!”
  事实上,在向训坐领西南大军的六年中,朝中并不少流言,当年奉命去整编关中兵马,集其精锐,以备伐蜀,可以说,西南汉军是向训一手组建的。
  伐蜀之前,一切都还算平衡,但是取得灭蜀的成绩后,变流言飞起了。刘承祐这个皇帝还稳坐钓鱼台,朝廷的御史言官们却忍不住了,屡屡上表,让刘承祐将向训召回。
  毕竟,向训手握数万精兵,又收降十万蜀卒,再加川蜀的地理的特殊性,虽然有些现实条件被刻意忽视了,但表面看来,那时的向训,真的很“危险”。
  谈远的有钟会之事,近者可鉴孟知祥,朝臣们怎能不多想。尤其在,蜀乱的消息正式通报后,那些不明细由的朝臣们更加激动了,就差直接质疑向训的忠诚,说他有不臣之心了。
  对于那些甚嚣尘上的言论,向训岂能没有耳闻,虽然是大军统帅,杀伐果断,但也会怕会担心。这些年,随着大汉的不断强盛,统一的进程在加快,人心民气在凝聚,将校们对于皇权的敬畏感也在提升。
  近两年来,军中仍旧不乏骄兵悍将,或许仍有肆意妄为的人,但却不敢触犯皇威。向训也是凡人凡将,素有谋断,心中产生忧患意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因为对皇帝有所了解,也耳闻目染这些年大汉上层的人员变动,权力变迁,所以此刻,即便刘承祐一番坦诚开怀言,他也不敢完全当真。
  考虑了一会儿,向训也以一种坦然的态度对刘承祐道:“陛下视臣为股肱,臣感激涕零。然臣这些年在西南统军,远离家人,不识亲戚,及平蜀功成,已是身心俱疲。而今所求者,唯作休息,放松愉情,还望陛下体谅成全!”
  “将帅之才,正值盛年,岂能就这般马放南山。”听其言,洒然笑道,不过又补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说!”
  翻身躺下,脑袋枕在双手上,刘承祐说道:“此次平蜀,打得不错,不负多年准备,尽取两百州县,可谓开国以来,第一功绩!”
  向训现在就怕皇帝夸他,闻言,表情凝重地道:“臣正欲向陛下请罪,蜀地得而复乱,实乃臣御下不力,处置不当,未能正确贯彻陛下意志,以致生叛。贼寇陡生,又未及时反应,致使祸延百日,蜀中重创。士卒疲敝尚且不说,蜀民因此而多死者,逾十万之众啊!臣每思之,都觉大意失职啊!”
  “你心里不必有所负担!”听其言,刘承祐却是摆摆手,很大气的道:“朕说心里话,蜀中之叛,根由在我,与卿无关。再者,这么乱上一场,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那些心怀叵测的叛贼,不都跳出来了,为我们一举扫空?
  到大军进成都为止,还不到四十日,进军太过顺利,灭蜀太过容易。让朕想起了隋灭南陈之故事,虽然情势不同,却异曲同工,得而复叛,还不如乱上一场!不乱不足以知其弊,如今蜀中士民当知朝廷威严了吧,即便打烂了蜀中,也便于朝廷重新收拾……”
  皇帝的话有些无情,哪有半点爱民之意,野心勃勃,明显只在意他的统治。至于死伤个十几万人,算得了什么?
  而向训,别看他一副“心慈手软”、忧此忌彼的表现,但打心里,并没有那么怜悯,只是做出那等表现罢了,率师伐国,杀伤无数,心可硬着。而对于刘承祐的话,实则也是认可的,当即赞誉皇帝的雄姿大略。
  “此番伐蜀,朝廷叙功策勋,星民以为,何人堪当第一?”刘承祐又问道。
  向训:“臣为主帅,不便妄议!”
  “既为主帅,就该当为麾下进言请功。如果你都不开口,朝中有谁能定之?”刘承祐反问。
  闻言,向训沉吟良久,认真地道:“自入蜀及戡乱,综论功勋,当以赵匡胤为第一!”
  “嗯……”轻轻地应了声,刘承祐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
  旋即吩咐道:“凯旋之师,有不少西南将士,朕都没见过。安排一下,明日朕就在琼林苑进行检阅!”
  “那将士们,必当喜笑而慕天颜!”
  第178章 祭拜
  三月的开封,草木疯长,山花烂漫,万物灿烂,一派生机勃勃之像。开封周郊,坡冈林野间,春游踏青的身影已算密集了。
  草长莺飞,蔚蓝的天空下,大量的风筝高低层飞,仿佛寄托着线端一头执线人的心思,昂扬向上,遨游天际。
  道途间,赵匡胤骑在马上,目光也被几只高飞的纸鸢所吸引。当然,赵匡胤出开封,并不是为了郊游,而是去祭奠自己的父亲赵弘殷。
  还朝业已三日,觐见述职,参加检阅,配合枢密、兵部公务,一直到如今,方才有得空暇。身后只跟着一辆马车,一架板车,载着其母弟妻子,装着烛纸等祭品,只有三名家丁相随。
  说起来,从赵弘殷到赵匡胤也算多子多福了,但是似乎在走霉运,所生子女,半数夭亡,导致赵家的香火,看起来并不那么旺盛。
  经过十年的发展,赵家也是大汉朝的高级勋贵了,然而,赵弘殷一死,声势立刻就弱了下来,虽然还有赵匡胤这根越来越粗的顶梁柱支撑,仍不免给人一种下滑的感觉。
  不过,相较于吃瓜群众地好奇非议,赵匡胤始终表现得沉淡如常,他的城府,也越来越深。
  赵弘殷的坟墓,在开封东南的雍丘县内,靠近一个叫西平的村子,所选当然是风水宝地。走了半日多的时间,方才达到目的地。
  相比于许多日渐享受堕落的贵族,赵家算是十分低调的,平日里虽未刻求简朴,但也从未铺张浪费,任何事情,都显得“普普通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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