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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这个名字在我俩当中意义向来不大:谭倩仪,和唐家祥年龄相当,也就是大我两三岁,资讯管理人才,和大学时跨院选读资讯工程的唐家祥因此认识。她出社会做了几年事,据闻后来到了西方某国攻读管理硕士。
  这名字意义不大,是因为她主动对唐家祥提出分手,我和唐家祥也就是朋友,一点名分也没有,朋友的前女友,能有甚么意义呢?她是那个身家丰厚的女孩,唐家祥曾经梦想和她共同拥有一间餐厅。我从唐家祥处知道,她不想经受远距离恋情的折磨而提议分手,却不知道唐家祥那时有怎样的痛苦。因为唐家祥打从积极接近我以来,一直对我那么专注,专注到我错觉可以要更多。
  此时此地提起谭倩仪,意义可就大了。她肯定是从歷史重新登场了。不必唐家祥开口,我都知道他要说甚么。唐家祥再次不负我所望,说:「对,是cynthia。她毕业后在美国做了实习生,又做了一阵子助理顾问。她那一行,从ac往上只有两条路:uporout,要就升作顾问,否则便没戏唱了。她一年半就升顾问,做过几个成绩不错的案子,从超市零售到政府基础建设部门都做过,公司业馀的慈善事业她也参加,cv挺漂亮的,不久前才回来找工作。」
  我无谓地笑了一笑,「继续讲。」
  唐家祥那头发出滑稽的嗤嗤声响。我是戒了菸的人,不必转头看,也懂得这是癮君子抽菸特别用力的声音,知道这是他心烦。我咕噥:「你不要那么狠地吸,对身体很不好。」
  「你别管我。」唐家祥的语气没来由地有点衝。他一言既出,清清喉咙,也不知是否过意不去,接着说:「我说她回来,不只是她离开美国,我是说,她回来找我,要我再做她男朋友。我和她喝了一次酒,当然不在……不在你餐厅里。那时她便问我愿不愿意再在一起。」
  我身体发凉,在黑暗里点点头,不管他看见与否。这样也好呀,这下修成正果了你。
  「她和我分手,不是我们有甚么修补不了的问题,只不过是距离太远,时差也不容易克服,两个人上班上课都忙,谁也没法子就着谁。她很怕寂寞的,需要人陪,她是个工作很坚强、私下却好像小女孩一样需要人照顾的人。她说:如果我不和你分手,只会没日没夜想要你陪,分了手,单身了,反倒没得选择,孤独可以自己承担。」
  唐家祥的声调有点像浸了水,软软的,似可以掐出泪水来。他那把磁性的声音动起情来,任谁听了都会感同身受。包括不应感同身受的我。
  他顿了一下,一手噠噠地不停玩着打火机。我就着火光看见他手指动作,便知他低潮到有点失措。「小倩离开我的时候,真是说走就走的,她也怕自己捨不得。你知道吗,我好痛好痛,吃不下,睡不着。我觉得『伤心』两个字好有道理啊,痛起来就像心放在马路面磨一样,真的会磨出伤口的。我长这么大,只有小倩……只有她有办法这样磨我的心。」
  我低着头,想从路面找到自己被他一个字一个字磨伤的心。只有她有办法伤到你吗?那就是只有她了吧。都是这么说的:最能伤害你的人,往往是你最少不了的一个。
  「小倩一走,开餐厅的念头马上变成一场笑话。我那时还年轻,都不知道原来说好的可以不算。」
  真的,阿祥,你真的不必讲这些给我听。说好的自然可以不算,你和她分手时大学都毕业好一会儿了,你是哪个年代的纯情小伙子,还信天长地久?算了,我比你更可笑,说我不曾妄想过我俩的未来,只是自欺。而我和你,连「说好」都没有!
  「她是我唯一和我一起建筑过餐厅美梦的人。你不要笑我,开餐厅对我来说不是开一家店那么简单,不是服侍老饕,也不是为了自己贪吃而已。煮食这件事,是一个我平时不会公开的自己。」
  这话不能不应,于是我勉强打趣:「对啊。不过,喜欢煮未必等于懂得煮呢。」声音乾燥得比抽完一包菸还糟糕。
  唐家祥继续说:「我喜欢泡在厨房,进厨房就变了一个人,这个弱点你最清楚。我十几岁就想过做厨师。可是不知道为甚么,麻木地读了两个正规学位,随便做了工程师,然后又变成了经理人。可是我,我,唉呀,我不想管人,我想管食物!」
  我转过去,摸黑找到唐家祥的脸,两手捧住,捏了一把,又搓了两下。唐家祥愕然说:「干甚么?」
  我笑道:「没事。我觉得你好可爱。」良机莫失,我要趁还能佔便宜时,多玩你几下。
  唐家祥的浪漫自述被我打扰,尷尬着接不下去。我说:「行啦!我明白了,你要和谭小姐去开餐厅,完成以前的梦想,那去吧,开张记得来『sherman创厨』放名片,我们搞一个同业联盟,你看怎样?」说着又在他脸颊上拍了一拍。
  唐家祥说:「我等她等了四年了……我也不怕对你承认,我等过她的,等了两年,想她在那边应该也有新对象了,我在分手纪念日告诉自己,到此为止。」
  等等,你说甚么?分手纪念日?你是不是男人呀你,我自小到大没听过一个男的记得过甚么纪念日!我毫不遮掩地把这话抖了出来,末了,读台词一般地说道:「了不起,frederick唐先生,你太长情了,如果不是谭小姐还要你,我一定会替你架设网站、投书报纸徵婚,标题就写『绝不忘记纪念日的好男人』,所有曾经因为男友忘记陪过情人节而哭泣的女人,绝对漏夜排队,挤爆你家大门。不然标题这样写吧,『绝种好男人,寻求拯救』,我包你马上找到人替你把……把种给传下去。」
  我讲一句,在他颊上拍一下,像古时候人说书打鼓点那样办。漆黑一片里,看不见他被我打肿了脸没有。唐家祥静静听完我的冷嘲热讽,抓住我还按在他脸上的手,却没后续动作。
  我说:「好了,我知道你被打怕了,我不打你就是了,快放开我。」
  唐家祥说:「你让我把话说完,不要乱批评我。讲得那么刻薄,比三姑六婆还厉害。」
  他总是这样,再如何不快,还是心平气和,前生后世哪一个他都一样。应该说,他的种种情绪都不会高涨到尽头,说好听是人品温润,说难听是情感瘫痪。他生命里唯一会干到过分的,大概就是美食、速度、酒精、尼古丁之类的欲望。性欲大概也不怎么节制,否则怎会一边思念着谭小姐,一边来跟我乱搞?大喜大怒,此人平生欠奉,不健康的宣洩倒是一大堆。随便他去,横竖以后也轮不到我管他。
  我哼了一声,扭了一下身体,我想我该挣脱他才对,手却贪恋他的掌握。无力的我为此生气极了,发洩在他身上:「点评两句也不行吗?搞甚么言论箝制。」
  是,我严重失态了。在我不知是多是少的记忆里,似乎不曾为了嫉妒而在他面前如此逾矩。可是,其他逾矩的事当然做过很多,比如说,硬求一个人和自己上牀,这是逾矩行为的最高境界了吧?其他情节轻微的撒赖耍泼更是多不胜数(甚么?你说撒娇?他为了吃到我做的料理,撒的娇才多呢……)。我稍稍靠近他肩膀,闻了一把他的味道,几乎已然想起从前怎么对他胡乱表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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