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那天,海伦死了。海伦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把她看做我的母亲。我不知道我真正的母亲在哪,海伦没有告诉过我,也许该说是,还没来得及。当我作为一个孩子,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应该有一对和自己长得很像的父母时,我去问海伦 ,我的父母在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痛苦。她说我太小,等我长大一点,一个合适的时候,她会把一切告诉我。我的父母是她的伤心回忆,我猜测。我还猜测我父母已经死了。所以我看着她,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再也不能知道我猜得对不对了。并不是我在意父母,而是海伦。再也不。海伦死了,所以很多很多的问题,再也得不到答案。再也不。我从来没有过父母,始终保持没有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但是,我有过海伦——现在我失去了她。
  我一路上都在担心,一路上都在祈祷。我的担心成真,祈祷落空。前一周,海伦打电话告诉我,她一定会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她说我们要一起在校园合影,她说她为我骄傲。她听起来那么高兴。她说一定会来,她就是一定会来。她没来。我打电话,没有人接。拍完集体照,我一个人在草地上逡巡,看着那些快乐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我翘首盼望着她姗姗来迟的身影,告诉我,出了什么样的意外让她来晚了。她没有出现,更没接我的电话。我打了很多个电话,在学校的电话亭,花光了身上的零钱。我没有自己的电话,因为我觉得学校里的电话亭就已经满足我的需求了,但是当我往家里赶的时候我希望我当初买了移动电话,这样也许,要是海伦解决了她那里的麻烦,她可以立刻联系上我。 或者,她遇到麻烦时,她就能联系上我。海伦死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皮肤像白纸一样苍白,血浸透了地毯。我抱起她,我哭了。
  然后,我觉醒了。
  他们后来告诉我,我爆发的精神冲击放倒了一整个街区的市民,包括一位休假回家的哨兵。我不知道。我的记忆里没有外面的事,只有那里,地毯,血,海伦,死的海伦。那时候的事回忆起来很不清楚,像个噩梦。我感到自己变得不再是人类。我感到我像上帝一样全知,我能看到一切——她的伤口,刀伤,很多刀伤,很多避开要害的刀伤,血就是从那些伤口流到地毯上,流了好久,她挣扎了好久,她痛苦了好久,令她痛苦的人看了好久。
  是的,他,杀死海伦的杂种,谋杀犯,我“看”到他的快乐,他的愉悦,他注视着她直到她断气。这股令人作呕的愉悦像一道显眼的丝线,我顺着它望过去,于是,我“看”到他,一团黑暗,盘踞在卧室的门后。
  海伦总是教育我,不要逞强,遇到危险先逃走,报警。我没有,我忘了。我失去理智,我无法思考,我的脑海里只有仇恨。“我”冲向他。那不是我自己,我坐在地毯上,抱着海伦的尸体,但我知道那也是自己,是“我”,“我”是一团发光的球,没有实体,穿透了门。就像撞开了一层薄膜,他和“他”暴露在我眼前——他穿着漆黑的风衣,嘴角噙着微笑,“他”则是一片黑暗,填满了整个卧室,散发出令“我”恐惧的压力。在“我”后退前,“他”伸出了一只触须缠住了“我”,吞没了“我”。恐怖,窒息,到处都是“他”。无助。“我”刺出的狂怒和仇恨被“他”轻易抵挡,“他”对“我”的挤压与入侵我却无处可躲。我感到自己在尖叫,但是我觉得我那时候没有出声,但是我那时候确实感到自己在尖叫。我“看”到他推开门,走出来。他就是杀死海伦的凶手,满身都是海伦的血与痛苦。
  我放下海伦,抓着自己的钥匙。防身术的老师说,眼睛。我想戳烂他的眼睛。是浅绿色的。
  但我根本打不过他。“他”轻易制服了“我”,我被他轻易地压在柜子上。我听见自己在尖叫,虽然我没有出声。我感到有什么入侵了我,就像把铁勺插进脑子,搅动。痛,不是我所经历过的任何生理的痛。“我”和我在尖叫。
  放松。他在我的脑子里对我说。
  “你杀了她!”我喊道。我感到巨大的悲痛,巨大的仇恨。这不是人可以承受的情绪,这种情绪在撕裂我,搅碎我。我在吐,或者不是吐,我在释放一些东西。我不知道。我很痛苦。我感到他在伸出一些东西,并且让那些东西靠近我。就像一根一根的钉子,把我的碎片钉回来。他要我放松,要我顺服。他像一个钢制的矫正器,逼我嵌进他。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能明白的是:他在救我。
  他虐杀了海伦。他在救我。
  放松。他继续告诉我。如果你不想杀死你的邻居,你就放松……接纳我。
  是谁会杀人?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怎么会是我呢?
  “放开我——我不要——”
  他贯穿了我。
  我的意识融进了另一个意识,我的感觉融入了另一种感觉。我快乐,但是这不是我的快乐;我欣喜若狂——不是我!
  我——我想——放——开——我——
  然而一股更蛮横,更强烈,更磅礴的感情盖住了我的。他抱着我,亲吻我,爱抚我。渴望,合二为一的渴望。憎恨分离。爱。
  惶惑。我的惶惑被他浪涌的感情淹没。我感觉不到自己。我只能感觉到他。
  而他的感觉是,无比美妙。
  他放开我时,我还在抽搐。他抽离了我,我重新感到了自己,就像又一次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我跪在地上,眼泪不断滴落到手背上。空气中还飘着海伦的血味。可我心中的悲痛和愤怒不再尖锐如先前,好像他刚才把它们涮洗了一遍,涤除了它们伤人的部分。我宁愿没有。我宁愿被我的痛苦撕碎。新的仇恨和痛苦在我心中升腾起来。
  而他,在打电话。
  我听见他在给哨塔打电话,光明正大地打电话,光明正大地要他们快点派救护车来,这里有一个新觉醒的向导。那么坦然,那么自在,好像那具地毯上的尸体不存在。
  “你是谁?”我问。
  “雷,”他极为干脆地回答了我,“你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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