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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公主:“你今天刚到,一路奔波劳累,没必要陪我进去听那些絮絮叨叨的案子,就在城中找一处乐坊快活去吧。”
  上邽城宵禁,但总得给一些有钱没地方花的人消遣,在特定区域的个别乐坊酒坊是会开放的。
  章钤还是不明所以,但他跟随公主多年,很快就品出一些东西。
  公主让他去乐坊,没让他回官驿等着。
  公主明知道他已经成亲了,跟妻子感情甚好,这些年没有二心,还让他去“快活”,这是以前的公主绝不会说的话。
  也就是说,公主觉得他待在官驿不合适,让他带着人去外面找个地方待命。
  出于多年的警醒,章钤浑身寒毛霎时根根竖起!
  他忍不住压低声音:“殿下……”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公主没说话,摇摇头,意思就是没什么事情。
  章钤有些糊涂,但他知道公主不会无的放矢,还是拱手应是。
  几息的工夫,主仆二人就颇有默契完成了交流。
  不远处的棚子下面,那个身上盖了两床被子的人用胳膊肘捅一下旁边同伴。
  “她是谁?”
  “身边那么多人,应该就是前两日入城的那个什么宁公主吧?”
  “公主吗?原来这就是公主。”
  黑暗里,年轻人的眼睛亮得出奇。
  同伴小声调笑:“二郎,你看上了?听说那公主嫁过人了,还是个柔然可汗,不过也还年轻,寡妇的滋味我尝过的,以前我们村里……”
  他越说越小声,内容却是越来越不堪入耳。
  其实他们离得虽然不远,但公主周身那些人的火把并不足以将公主的面容照亮,他们连公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王二也不是像同伴臆想的那样对公主有非分之想,他只是盯着公主的周身气度,公主的座驾,还有公主身边将她簇拥如月的那些人,不由心如擂鼓,几句话在脑海来回激荡——
  这便是公主的仪仗吗?
  好生气派,好生威风!
  公主都这样,皇帝老子该是如何?
  平日里都说那些世家官宦取用民脂民膏,过的是神仙快活的日子,那公主用的该更多了吧,皇帝呢?
  他猛地闭上眼,大口深呼吸,似乎也能闻见清冷空气里那金碧辉煌的味道,一时连身体都忘却了寒冷,生生闷出脸红耳热的感觉!
  待他听见马蹄声声远去,再睁开眼睛时,就看见公主带着人马已经离开了。
  从头到尾,流民王二,与公主没有半句交谈,半分交集,但他却下定了某种决心。
  ……
  在公主前往州狱时,陆惟与杨园已经见面超过一炷香了。
  大部分时间里,杨园基本是在发呆和震惊,然后反反复复说一句话。
  “怎么可能?”
  这是他第八十九次说这句话了。
  陆惟记得清清楚楚。
  他盘坐在蒲团上,静静等待,并不心急。
  州狱里有股潮湿的霉味,闻久了仿佛五脏六腑也跟着发霉,但更让人难受的还是从各个牢房传出来的嚎叫和喊冤,从四面八方钻入耳朵,不想听都不行。
  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要么像狱卒一样脾性暴躁,要么就跟大部分囚犯一样,郁郁寡欢,性情异常。
  杨园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几时待过这种地方?
  据说崔千还格外照顾,让人给了他一间单人牢房,吃喝都让家属送进来,杨园待的牢房也相对干净一些,甚至靠近房顶还有个小窗,白日里能看见光。
  可这种照顾对杨园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是一个连喝水都用玉杯装的人,而且非白玉不可,因为根据他自己的研究,“青玉冷冽,可以置刀剑,红玉温润,可以盛金银珠宝,唯独白玉似月,皎洁无瑕,才能用来装酒水。”
  这些都是杨园平日里挂在嘴边的,但现在他失魂落魄盯着手里的破碗,第九十次说出了那句话:“怎么可能?”
  “杨园,我给你最后一刻钟,你再这样,最后多半只能以杀人凶手论处了。”陆惟淡淡警告。
  杨园倏地抬头:“我不是凶手!我有什么理由去杀人?!我疯了吗?!”
  他在陆惟冷冷的注视下,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俩,勉强回忆自己醉酒前的情形。
  “郑姬死后,魏氏被你们抓走,我心里乱得很,又不想被关起来,就让管家贿赂了守门的兵卒,让我出去,我就出去喝了一趟酒,谁知道、谁知道醒来的时候,你们就说我是凶手!”
  “我怎么可能去杀黄禹?没错,我是看不惯他,这厮表面豪爽,实际抠门得很,还去赌钱,输得倾家荡产,来问我借,我自然不肯借,他钱还没还我呢,我杀他干什么!再说了,我就算杀他,能把他一家子全杀了吗?我若想整死他,多的是机会,何必出此下策,简直荒谬!”
  陆惟:“你与谁去喝酒?”
  杨园:“只有我一个,是我常去的小酒馆,那女东家与我熟识,也可以为我作证,我从头到尾都在酒馆喝酒,跟女东家闲聊。”
  陆惟心说那女东家既是你的熟人,作证也无用,但他只是继续沉沉问道:“喝完酒之后呢?”
  杨园:“然后,然后我就醉倒了,我离开酒馆,要回家,后面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陆惟:“你趁着醉意跑去黄家,在黄禹一家在睡梦来不及反抗之际,将人杀了。”
  杨园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你是收了谁的贿赂来冤枉我的?是不是杜与鹤?我就知道那厮不安好心,当初不就是从他手里强买了一个别庄吗,他果然记仇记到现在,竟还买通你了,他出多少钱,我加倍,行不行!”
  陆惟大概知道杨园在秦州官场为何如此惹人厌烦了。
  他倚仗出身,不通俗务,也不把其他同僚放在眼里,每日除了宴饮会客就是载歌载舞,目下无尘,行事没有章法,瞧不起除了方良之外的所有人,哪怕职务比他高。可能就连方良,他都不放在眼里。
  所以杨园出事,大家面上不说,暗地里拍手称快,恐怕没有一个人为他喊冤。
  连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都要与他恩断义绝,
  这样一个人,用来陷入案子泥淖里,再合适不过。
  陆惟看着杨园,不言不语,直到对方心里发毛。
  “你看我做什么?”杨园又急又恼,“你倒是说话啊,我真是冤枉的!”
  陆惟觉得,在此人身上,应该是问不出什么,大可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说不定在魏氏那边,还会有些突破。
  想及此,他直接起身,转头就走。
  “喂?陆惟?陆少卿?你别走,别走啊!我真是冤枉的,我冤枉啊!”
  杨园这一声,仿佛信号,州狱之中,四面八方,霎时陆陆续续响起呼应之声。
  “我冤枉啊!”
  “我也冤枉啊!”
  “救命啊,冤枉啊,放我出去!”
  一声一声的喊冤,从各个牢房传出来,再层层回荡,有些是故意起哄,有些则是被杨园的喊声勾动,心情激荡。
  杨园听得头皮发麻,也不敢再喊了。
  他颓然扶着栏杆缓缓蹲下,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明明是在家里请客吃饭,怎么突然就成了杀人凶手呢?
  杜与鹤……不对,他没那胆子,连被自己强买了别庄,还只会装病。
  那是黄禹?黄禹已经死了,连带全家都死了。
  打从郑姬脑袋在自家池塘浮起来时,他似乎就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案子里,饶是杨园脑子再不好,此时也开始觉得不对劲。
  如果有人恨他,大可直接杀了他,但不杀他,只是陷害栽赃,为了什么?
  杨园乱纷纷的脑子转了半天,终于灵光乍现!
  官仓!
  是官仓!
  他听说了官仓盗粮的事情,请陆惟过来,私下举报,想让他帮忙,因为陆惟不是秦州人,不属于任何利益分派,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局外人,若想破局,让陆惟出手是最合适的。
  但陆惟不想干涉,说官仓的事情没有证据,杨园也的确没证据,但他有一回让人去偷偷看过,官仓确实是空的,事后他就念念不忘,一心想用这件事来扳倒那些人,只是陆惟要现成的证据,杨园拿不出来。
  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那些人为了保住官仓的秘密,必然手段尽出,难保不会用郑姬和黄家来陷害他……
  杨园呆呆想着,望着牢房上方那扇小窗,却目无焦距。
  最初仿佛窥见真相的兴奋过去,他的心反倒一点点往下沉。
  能用郑姬的脑袋,和黄氏一家十二口的性命,来换他闭嘴的人,会是什么善茬?
  他们既然连功曹参军这样的朝廷命官都敢杀,还会不敢杀他吗?
  之所以没动他,只是因为他手里没有官仓盗粮的证据,而且他跟陆惟接触了,暂时不想惊动陆惟背后的京城和朝廷吧?
  郑姬的脑袋,是警告。
  黄氏一门,则是把他拖入泥潭的手段。
  对方不是要他马上死,而是要他深陷泥潭,不得翻身。
  从小窗吹进来的寒风,竟难得让杨园清醒了片刻。
  但他随之又陷入更大的迷惑。
  他虽然想告发官仓一事,但他手里并没有真凭实据,甚至不知道谁涉及了官仓的事情,谁才是幕后主使,杨园原本是想跟疯狗一样乱咬一通,把秦州官场上他这几位同僚全咬一遍的,现在看来,是幕后之人提前害怕了,迫不及待出来陷害他?
  他有这么大的能耐,竟能让他们害怕成这样?
  杨园向来眼高于顶自以为是,若是平时,肯定觉得自己这个推测没什么问题,但现在,他却感觉自己似乎哪一环的推测出错了。
  迷雾仿佛被他伸手出去拨开一些,得以看见一点真相,但更浓的雾气随即聚拢过来,再度将他蒙蔽。
  此时的公主,正坐在魏氏面前。
  双方之间隔着一道栏杆,那是牢狱的禁锢。
  魏氏也是名门出身,她年轻时也曾像魏解颐那样无忧无虑度过,那时岂能料到人生无常,她竟会以杀人凶手的嫌疑被关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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