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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靥上星稀

  下车就见万里晴空,天心最中悬着一道柳絮样的淡云,柔和的丝漫漫垂曳下来。
  小钟的心却紧绷着一根弦,没法开阔。
  也不知这场家访意味着什么。
  从来没有人管她管到这种分上。而他说,自己当教师好些年,也是头一次家访。
  ——所以你今年多大?
  她终于发现许多话本不必说,不该说,像小老鼠夜里偷吃零食,将它们悄悄咽回肚子里。
  到咖啡屋。敬亭正坐在壁画旁的那一座,素白长裙映着绿意盎然的蔓枝,清淡妆容也恰到好处,正映得人气质出尘。
  见二人同来,她满面堆笑地起身相迎,“钟老师好。您对自己的学生真是尽心负责,还特意抽出休息时间过来,实在对不住。这孩子能遇上您这样的老师,是福气。”
  大钟全然不吃这套,只顺着她的话稍作谦让,不失礼貌地微笑,对比之下,竟显得有几分腼腆。
  敬亭问:“今天在这倒正好,钟老师想喝点什么?”
  “白咖啡,谢谢。”他道。
  小钟插话提醒:“你也可以喝茶。水仙,好吗?还是碧螺春?”
  她盯向他,直勾勾的眼神写满“我劝你最好选水仙”。
  大钟略显无奈地照做。
  敬亭笑着打趣,“你看这孩子。水仙不是散茶,是茶饼,泡法不太一样。她自从学会怎么沏,逢人就想显摆一手。”
  小钟早已兴致勃勃地跑去取茶具,回时坐在一旁,专注于泡茶,并不参与二人的谈话。
  敬亭见他不吃应酬往来的那一套,正好省事,也不再多绕弯子,直言道:“上次您打电话来,与我说孩子出勤率的事,我心里一直有数。无论怎么说,没能督促她暗示上学,是我作为家长的疏失。但您应该也有所耳闻,这孩子厌学并非一朝一夕,也请您给她多留一点时间。”
  大钟道:“这是自然。我来就是想说,有任何困难,都可以一起想办法。”
  “谢谢您。也请您放心,这孩子不去上学,不过是在家待着,没有四处乱跑,或与社会上的人鬼混,做些有丧学风的事。她在校外的人身安全,自然由我来负责。当然,学习方面,也会让她尽己所能学点。”
  小钟将泡好的茶分给他们,听到这番话,一时有些愣神。
  这一句一句,竟都是极力维护她,为她开脱,打消学校方面的疑虑。
  小钟还以为自己早就惹敬亭烦,她会联合钟老师狠狠教训自己。
  可敬亭完全站在她这一边。
  小钟砸一口茶,迎着半帘温暖的夕晖,闲适地翘起尾巴。
  然而,敬亭太知道她的秉性,给点阳光就灿烂。见此情状,她当即话锋一转,对小钟道,“你也该尝试着融入学校,习惯跟人打交道了。未来也总有一天要走上社会,不可能一直缩在家里。”
  “哦。”
  尾巴灰溜溜地耷拉下来。小钟不情愿地应着,一叉子戳扁面前的蛋糕,更小声道,“不是都已经在努力上学了。”
  “还说。开学才好一阵,前些天又打回原形。”
  大钟望了眼桌对面的母女,若有所思端起茶盏,继续下一项议题:“再是钟杳的学习状况……”
  这里猫腻就多了。在学校这些天,小钟就算人在教室,也从不写作业,什么都没学。大钟睁只眼闭只眼,却也暗暗敲打过好几次。
  告状要开始了吗?
  小钟连忙向对面使眼色。
  不许说。
  大钟话语一顿,偏是反其道而行,不再委婉地留有余地,改口直言最严重的后果:“去年期末,理科三科的会考,钟杳没通过。毕业以前还有一次补考的机会,但若她还是什么都不学,定是通不过的。这会影响她正常毕业。”
  小钟松一口气。原来是会考。她都无心升学了,还在意这毕业证干什么?
  敬亭皱着眉迟迟不语,若有所思。
  大钟又在旁道:“只有极少数彻底不学的人,才没法通过会考。像这样的状态,就算要送她出国,恐怕也很难办。”
  什么?
  出国的话,应不会无端提起。是敬亭先向她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这话正好踩在敬亭的痛点。她有些焦躁地敷衍:“我知道了。”
  就算小钟自己不在意,敬亭还是在想方设法为她的将来考虑。
  敬亭没有小钟想象中那么潇洒干脆,那么无慈悲。甚至当她提起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言辞百般斟酌,气焰自然逊人三分,难以像在别的事游刃有余,俨然是将她视作自己的软肋。
  奇怪。明明朝夕相对好些年,小钟今天才稍微有点明白,自己在敬亭心中是怎样的存在。她是从她身上剖下来的一块肉,这是无争的事实。患得患失的小孩又在怀疑什么?
  大钟在此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也不知煎熬的沉默是考验谁。
  小盏里的茶凉得很快。
  敬亭叹一口气,“实不相瞒……”
  小钟听吞吞吐吐的话,心里闷得不行,知道自己坐在这也掺和不上什么,就悄悄端着盏碟去别桌,让两个大人单独聊。
  敬亭一直目送着小钟坐下,才缓缓转向大钟,“让您见笑了。哎,刚说哪来着?被她这么一打岔,倒忘了。人上了年纪就是记不住事。”她略揉额角,“您来,就是为了我多顾着她的学习?”
  “说来冒昧,我没有想过今天的沟通能这么平和,也以为她生活的环境会更糟糕。”
  敬亭撑着额头,缓缓摇动搅拌匙,“我能理解。毕竟她变成这样,都赖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父母。她原本不在我身边。那边的家嫌她是个累赘,也无人管教。往后她过来,已经粗野惯了,就是想扭正也难。她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龇牙咧嘴要咬人。但莫睬她,也就消停了。您担待些。”
  大钟笑而不语。
  “哟,您这是已经见识过了。”
  “小孩子嘛。”他淡然道。
  敬亭道:“钟杳自从上了高中,已经收心许多。上半年出了一桩事。孩子流落在外,他们两口子又是再婚,难免招来闲言碎语,议论他们虐待小孩什么的。她的父亲觉得丢了面子,就想将她要回去,还诬陷是我与人嚼舌根,坏他声誉。”
  大钟微露诧异之色。
  “当时,她的父亲找上门,闹得收不了场。这孩子也算懂些事了,不忍看一地鸡毛,就自己说愿意跟着回去。结果一回去,她还像以前那样不知收敛,三天两头说人坏话、蛮横行事,彻底惹怒那两口子,最后被软禁起来,学校也不让去。过了半个月,她终于寻着空子跑出来,已经元气大伤,人也瘦了一圈。就是在此之后,她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乎没去过学校。”
  大钟的讶异转成无可奈何的哀怜,“她也不容易。”
  气氛再度变得凝重。
  敬亭端正坐姿,又望了眼自娱自乐的小钟,神情才稍释然,“我以为新学期她愿意回去,这事算是过去了。中秋那两天突然又不去……我怀疑她是网恋了。当然,没法确认,就算直接问她,她也不会跟我说。”
  “这样吗?她在家里也不愿说的话,对学校的人,恐怕更不会说。”大钟说着显然是敷衍的话,却联想起别的事,深深皱眉。
  神情的微妙变化没逃过敬亭的眼睛,但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投石问路:“我瞧着前些天,她一直坐在电脑前,对着游戏界面自言自语,像是跟人聊天,可完全弄不明白她在和什么人聊。还经常情绪激动,瞧着真像是魔怔了。”
  大钟略作思索,猜测道:“在直播吗?”
  “哦,我知道。”敬亭抢话,像是急于在年轻人面前,表明自己还不是彻底不懂新事物的老古董,“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我倒知道有人靠这个卖货。可她直播图什么?直播打游戏?这有人看吗?”
  面对敬亭的困惑,或许他的本心是想为她“正名”。小孩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世间谋求立身之处,尽管路子有些歪。谁年轻的时候没走过些弯路?先尝试过,才更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的孩子都有主见,钟杳也没那么不成熟。
  话要出口的一刹,他想起那句奶凶的威胁,“不许说多余的话”,终于假装谦逊,遮掩过去,“这方面,我也不太了解。”
  他的确没弄清是什么让小孩苦苦执拗,拒绝让生活回归常态。
  果真是网恋?
  这样的可能性让他焦躁不安。隔着网线,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无从知晓。直觉告诉他,是个年长许多的人。否则,除了爱情,又有什么让她用孩子气的野心挑战大人的世界,窥探又蚕食,总不服输?她会在这段关系里受伤,一定。太过孤独的小孩受到微薄的好意就受宠若惊,恨不能捧出整颗心回报。他懂得类似的感受。她凝望他的眼神也是如此,再如何否认都没用。
  心绪彻底被小孩绕住,大钟不知不觉藏下太多的话。可敬亭素来是快言快语的性子,见不得人用心太深,什么事都往心里放。这时她就有些不喜欢他。
  两人不经意相视,苦笑,在无可奈何的地方达成共识。她们与小孩的交流都太少。用尽所有的线索将对她了解推至此处,到底还是一筹莫展的死胡同。
  于是敬亭转移话题,“听人说,您也是学数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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