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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祝福

  卿欢接了电话,耳朵一直抵着听筒,却一言不发。手机音量调的很低,顾铭站在旁边只听见里面传出“叽叽喳喳”的急切声音,从音色上判断是饿狼,至于他说了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如此画面持续了两分钟,像一个稻草人沉默杵着的卿欢忽然动了。他神色呆滞,嘴巴像轻开轻合的电梯门,异常僵硬地说道:“如果有话想当面和我说,就不该叫我再去找你们,而是你们来找我。况且,我也受够了那老房子的腐朽气息,不想再进那个门。现在我在广场这边,你们有心的话,来这边的篮球场能找到我。”
  他挂了电话,动作很果断,神色却显得更为生硬沉痛。
  顾铭能猜到他们的聊天内容,心头苦笑,但脸上却保持温和的笑:“卿欢,夏书遥和饿狼找你无非是想向你致谢与道歉,好聚好散,算是非常好的结果了。你也不要太纠结于得失,人嘛,总得往前看。苏东坡郁郁不得志时不也写出‘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等千古名句吗?”
  卿欢面无表情地说:“你说话太文艺了,我听着不太舒服,麻烦你说通俗一点。”
  顾铭便说:“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卿欢道:“那你帮我找到另一棵树吧。”
  顾铭脸上的笑容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在路边的馆子点了炒菜,吃了一顿颇为简单的饭。结账时,顾铭想掏钱,却被卿欢一手拦住,他说:“这顿饭我请,找‘树’的事情交给你来办了。”
  顾铭能看出他是认真的,心里自然千百个不愿意。毕竟,自己都一大堆事情都处理不好,哪来的闲心给他物色妹子啊?可是,顾铭力气小,拗不过他,被他抢先付了钱,便只能学着顾恩温吞地笑笑,打算事后不认账。
  两人顺广场口子进去,在人流里推挤一会,转入侧面的小道,接连穿过很长一排露天茶馆,再越过大婶们跳广场舞的坝子,抵达公共篮球场。
  这个球场和一般学校的球场没多大区别,也都是石地面,木球板,铁球框,球框下吊着毛茸茸的空心球网。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球场很干净,地面没有半点垃圾,不知是保洁的阿姨勤快,还是这里打球的人素质高。另外,许多学校的篮球架子与球框都脏兮兮的,破旧不堪,甚至于,球框下的球网也被调皮的学生扯得稀烂,这里却一点都没有破旧感,所有球场设施都完好无损。
  球场里有人,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成年男子,他们占了半个球场,正热火朝天地斗牛。
  顾铭看向那边,总觉得心里发麻,因为那些蓝球男子的胳膊要比他的膀子粗上不止一圈,若贸然冲进去和他们打球,不小心被碰一下,兴许又得进某某中医诊所针灸一番了。
  卿欢却很淡定,他笑着往球场里面走,同时对着那些大人喊道:“能加我一个吗?”
  拿球的是个络腮胡男子,身子骨壮实得很,看上去力大如牛。他看向卿欢,憨厚的脸变得尤为古怪,问:“你要和我们打球?”
  卿欢保持人畜无害的笑容:“对的,我来时匆忙,没带球。所以我能和你们一起打吗?”
  络腮胡笑了笑:“如果你不怕受伤的话,当然可以。我们现在逐一斗牛,输到最后的人要负责买水。你想好,如果你加入进来,又不慎输掉了,可就得花好几十块钱请我们喝水了。”
  卿欢笑道:“没关系,我是不会输的。”
  说话时,他已经走到球场里边,恰巧络腮胡和他对手的斗牛结束了,要换人上场。卿欢也懒得多问,直接站在球框下面,瘦小的双腿站成跨步,双臂向两侧张开,腰杆撑得笔直,身子微微前倾,已然做好防守对手进攻的准备。
  一众男子都被他惊到了,虽然他的防守动作没什么问题,但他身子的确瘦小,显得弱不禁风,而他那一脸认真的表情,更令人觉得滑稽。就好似,这群成年男子也得像他一般认真斗牛才算得上对他尊重一般。
  络腮胡忍俊不禁,运着球往卿欢这边走来。他有些胖,显得很笨重,但他的动作却异常灵敏。在他距离卿欢只有五步远时,忽然运球冲刺起来,初速度很快,眨眼间便到了卿欢跟前。不待围观众人看清,他又电光火石般地跳了起来,他本就有一米八以上的个子,且具备相当夸张的弹跳力,所以,他能扣篮,他此刻在空中便做出了扣篮了姿势。
  “啪!”
  篮筐上传出沉闷的顿音,只见络腮胡双手挂着篮筐,粗壮的身子像一座大山,前后摇曳着,便有一种地动山摇的可怕既视感。
  顾铭被这一幕惊到了,因为除了电视里,他从未见过哪个人能真正的抓球灌篮,而这络腮胡明显有这个实力,而且是信手拈来那种。于是,他潜意识里觉得,这种等级的高手,明显不是区区一个卿欢能够搞定的。
  当顾铭摇头叹息时,另一边却传来大笑声,是开玩笑那种嘲笑。
  顾铭循声看去,仅见那群观战的成年男子笑得合不拢嘴,更有甚者,已经捂着肚皮拍地板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这些人怎么忽然笑得如此过分?
  顾铭疑惑时,听见一人相当夸张地笑道:“胖子啊,你灌的是空气吗?”
  顾铭猛然回过神来——对啊,我只看到他吊在篮筐上,却未见蓝球如流星般划过球框啊。
  络腮胡听到朋友的笑声,脸颊也微微泛红,双手松开篮筐,把身子放下来,正四下扫视,想寻找蓝球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若流光一般划过。
  仅在眨眼间,卿欢冲了十数米远,在临近篮板时,直接无视掉络腮胡,抱着球两踏,接着一跃而起,竟在空中把球连续换了两次手,再将其轻轻抛进篮筐里边。
  一系列动作看似粗鲁蛮横,却又显得灵巧,行云流水一般,不掺杂丝毫多余的动作,在络腮胡不及反应的时机,完成了这个漂亮的上篮。
  “我赢了,是我留场上继续斗牛,还是换下去等你们输到最后的人去买水?”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卿欢把地上“砰砰”跳动的蓝球抓住,抵在指尖上转了起来。
  络腮胡回过神来,却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在我起跳灌篮前,你掏走了我的球?”
  “对的,跳得越高的人,起跳前的蓄力时间就越长,只要看准时机,就很容易偷走球。”
  卿欢保持温暖可心的笑容,很认真地解释。
  络腮胡点头:“你下场吧,我和剩下的几个人斗牛,输到最后的人就去给你买水。”
  卿欢点头,递过球,转身往场外走。
  却在这时,视野尽头出走来几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卿欢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变得严肃与郑重。
  顾铭笑着与他打招呼,不见回应,便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迎面而来那群人。
  “和我想的一样,他们向你道歉来了。”顾铭半眯着眼,脸上满是感慨,却也保持理智,问:“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卿欢道:“不,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你也不需要回避。”
  顾铭问:“他们不是来道歉的?”
  卿欢的脸色变得更为深沉:“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挺希望她是来向我道歉和致谢的,但不是。电话里,饿狼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们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城市,回书遥的老家,也就是南充定居了。他们来,只是想以朋友的身份向我道别。”
  ——原来是夏书遥要走了,你才变得如此呆滞啊。
  顾铭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不再试探性地出声。
  夏书遥、饿狼、山猫、水蛇四个人都来了,他们隔得老远对卿欢打招呼。
  卿欢露出温和的笑,也对他们招手,而他的手一招,便把他手腕上的触目伤痕漏了出来。
  走近,六个人围站着,均保持腼腆的微笑,一时静默。
  “你们今天就走?”某一刻,卿欢脸上的笑容敛去,神色平静地问。
  夏书遥重重点头:“我们已经想清楚了,像我们这种了无牵挂的人,走到哪里都一样。既然这个城市里有个居心叵测的唐见虎,那我们就远离这个城市,不再见到他就好了。”
  卿欢却说:“唐见虎这样的人,任何城市都有,你们去南充未必就能远离纷争。相反,你们留在这里,若遇到麻烦,我还能力所能及地帮帮忙。”
  夏书遥和饿狼对视,均露出会心的微笑:“我们想到过这一层。不过,南充毕竟是我的家乡,我回到那里,总归有乡里乡亲的扶持。只要我们不主动去招惹谁,也就不会遇到太过麻烦的事。”
  卿欢点头,淡淡说道:“既然你们都想好了,那我祝你们一路顺风。”偏头看向山猫与水蛇:“你们不是还有家人在这城市里吗?莫非也要跟着书遥他们走?”
  胖子和矮子对视,均露出憨厚的笑容:“不是,我们只是来送行的。等以后,我们的生活都变好了,再搬过去。”
  卿欢抿嘴,不再多语。
  夏书遥迟疑着咬咬牙,再度出声:“卿欢,我知道你对你姐姐说了什么,她才愿意帮我们的。其实,之前我和顾铭一起在地里散步时,他也告诉过我,说你喜欢我。那时候我就想好了,一定找时间向你好好解释一下,我和朗哥并不是兄妹,我们在谈恋爱,而且过不了几年就会结婚。”
  卿欢道:“我祝福你们。”
  夏书遥挤挤秀眉,低声道:“卿欢,我也祝福你,早日遇到生命中的那个她。”
  卿欢沉默着举起左手,手上的刀痕历历可见,他笑道:“如果我遇到了那个人,一定在这只手上补上最后的两条疤。”顿了顿,声线冗长地说:“对了,你还是叫我‘孤狼’好一点,相比于自己的名字,我还是更喜欢这个绰号。”
  夏书遥并不矫情,爽快地一笑:“好的,孤狼。”
  卿欢问:“需要我送你们吗?”
  夏书遥却摇头:“我们现在还要去找木鬼,也和他好好道个别,之后再乘下午六点的末班车走。”
  卿欢疑惑道:“木鬼出卖了你们,你们还惦记着他?”
  夏书遥轻叹一声,露出惆怅的苦笑:“木鬼做那些事情的原因和你不顾一切帮我的原因相同。我觉得,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他喜欢我,我都感谢他,也祝福他。临走之前,有必要和他好好道个别。”
  卿欢问:“那我能跟你们一起去找木鬼吗?”
  夏书遥等四人均是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铭嗅到了这分诡异,轻轻拉卿欢的手,用眼神暗示他保持冷静。
  卿欢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了,忽而挠头,又打一个响亮的响指,轻快地说道:“我开玩笑的,木鬼那样的人,我可不想多看一眼。如果没其他事的话,你们就赶紧去忙吧,我这里还得打篮球呢。”
  一阵沉默。
  夏书遥露出美丽的笑:“好的,我们就不打扰你了。若以后你要来南充玩,记得打朗哥的电话,我们一定来接你。”
  卿欢没再回答,而是潇洒地挥挥手,往篮球场那边跑了。
  夏书遥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吟诵出《诗经》里的一首诗:“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顾铭自诩饱读诗书,这会却有些听不懂这一首《有狐》,便皱眉问:“为什么要诵这首诗?”
  夏书遥发出悠长的叹息声,摇头道:“一时的感触,忍不住胡语罢了。”
  顾铭不信,还想多问几句,夏书遥等一行人却轻飘飘地丢下一句“顾铭,你过来玩的话,我们也欢迎”,转身往回走了。
  顾铭沉默,目送这群人走到视野尽头,再转头看向卿欢,他已经脱了外套,穿一件单薄的里衣和一群粗鲁的成年汉子打篮球。盯着他苍白若纸的身影,顾铭的心里竟也升起浓浓的悲哀,忽然理解那一首《有狐》了——卿欢不该被称作“孤狼”,或许叫他“孤狐”更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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