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这是满洲话,每天供神用的酥油点心,就叫“克食”。供过撤下,常常分赐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亦犹共享福祚之意。
  “‘克食’是供神用的,自有御膳房备办。不是的!”
  “那么,”弘历问道,“怎么吃法呢?”
  “吃法很多。”那妇人突然问道,“小阿哥,你骑了半天的马,想必也饿了,要不要拿点儿吃的,给你充充饥?”
  弘历倒确有此意。肚子并不太饿,只是为那两种酱的色香所诱,很想尝一尝。但他在雍亲王严格教导之下,从小就很讲究边幅,随随便便闯了来,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的食物,显得贪嘴,是件可耻的事,所以摇摇手说:“不要!不要!”
  不说还好,一说话显了原形。原来口角已有流涎,一说话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头啯啯有声,自己都觉察到了,不由得脸一红。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宫女又说,“若是小阿哥觉得过意不去,吃完了随便赏我一点儿什么!”
  这便成了交易,弘历觉得问心可以无愧,因而点点头说:“那倒可以。”
  “好!”那宫女很高兴,“小阿哥先在外面凉快凉快!我端凉茶给你喝。”
  说着那宫女进了屋子,一手端个托盘,一手掇张凳子,托盘中一壶凉茶,一只茶杯,都放了在井台上,凳子就摆在井台旁边。
  “要扇子不要?”
  “不要!”
  “那就请坐一会儿,很快就好。”
  她替弘历斟了一杯茶,把两只绿釉缸都拿了进去,不知是去做什么点心。弘历看那杯子很干净,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来就喝。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顿觉凉生两腋,栩栩然神清气爽,因而想到卢仝所说的“七碗风生”,原来真有这样的妙处!
  “这该做首诗!”他心里这样在想,顿时诗兴勃勃。说是“诗兴”,不如说是一个聪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于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锻炼为诗。
  弘历刚学会作诗不久,兴致特浓,瘾头也很大,第一个念头便决定要做四首五律。律诗要讲对仗,老师教他,先把中间两联凑起来,加上头尾,成诗就快了。他就是照这个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联。正当构想第二联时,才发现了一个绝大难题。
  原来弘历的诗是初学乍练,诗韵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齐之类,少数几个不容易混淆的平韵以外,其余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几年的《佩文韵府》,才知道合不合韵。像他现在所作的一联,下句是“松涛入耳轻”,这个“轻”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还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这样只照音似做下去,回头一翻诗韵,全都失粘,岂非白费心血?
  就在这沉吟之际,那宫女又出现了,手中一个托盘,盘中一碗汤圆,共是八个,皮子极薄,隐隐透出馅儿的颜色,红的自是玫瑰,黄的必是桂花。
  “小阿哥尝尝!”她说,“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
  弘历点点头,拿汤匙舀了一个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那宫女尖叫:“当心,烫!”
  也亏得她这一喊,否则馅儿里面的糖油,还真会烫了舌头。弘历刚咬开一个缺口,便觉香味扑鼻,粉红色的玫瑰酱满在汤匙里,衬着雪白的皮子,颜色鲜艳极了。
  尝一尝香甜满口,不由得便一连吃了两个,到第三个,送到唇边,却又停了下来。
  “怎么?”她问,“必是不中吃?”
  “不是。”
  “那么,怎么不吃呢?”
  “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为什么?”
  “又好看,又好闻,一吞下肚,什么都没有了。”弘历笑道,“可又实在想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来如此,”那宫女笑得很高兴,“小阿哥这么夸奖,可真不敢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那宫女忽然忧郁了,“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弘历奇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
  “原来是有的。如今没有了!”她乱以他语,“小阿哥,快吃吧,烫了不能吃,凉了不好吃,这会儿,正是时候。”
  于是弘历又吃桂花馅儿的。每种吃了三个,各剩一枚在碗中。
  “何以剩这么两个?”那宫女问,“想来还是不中吃?”
  “中吃,中吃!”弘历答说,“是吃不下了。吃剩有余,不很好吗?”
  “是的,是的!听小阿哥出言吐语,真是有大福泽之人。剩下也好,以米做的汤圆,吃多了会停滞。”
  一语未毕,弘历眼尖,发现人影,仿佛是四儿,便冒然叫一声:“四儿!”
  果然不错!四儿匆匆奔来,发现弘历,先即站住,然后又飞奔而至,一面擦汗,一面气急败坏地说:“天可怜见,到底让奴才寻着小主子了!”
  “你怎么这等狼狈?”弘历问道,“你倒找镜子照照你自己看!”
  “不用照。”四儿答说,“奴才好找,又急又累,何得不狼狈。咦——”这时四儿才发现那宫女,诧异地问:“你是什么人?”
  “她没有名字——”
  “对了!我没有名字。”那宫女说,“你快陪着你小主人回去吧!别说到这里来过。”
  “为什么?”
  “告诉你没有错!别多问了,走吧!”
  “真是怪事。”四儿望着碗里的汤圆,咽了口唾沫,“小主子用了点心了?”
  “你吃了它吧!”弘历指着碗说,“好吃得很。”
  虽只两个汤圆,四儿到底也解了馋了,吃完舐唇咂舌地称赞:“真不赖!”
  “走吧!”弘历从荷包里摸出两个压囊底的金钱,放在井台上,向那宫女说道,“这个给你!”
  “不用,不用——”
  一语未毕,四儿抢着说道:“别客气了!你道谢就是。”
  于是那宫女便说:“谢谢小阿哥。”
  弘历哼了一声,徐徐起身,四儿便去牵马,一路走,一路说:“真得快走了!今儿是照例到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差点都忘了!”
  “什么?”那宫女抓着四儿的手问,“你说什么狮子园?”
  四儿看她脸色有异,大惑不解,“怎么着,”他问,“莫非狮子园你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那宫女脸色恢复平静了,“我是问,这位小阿哥是雍亲王的什么人?”
  “你想呢!”
  “是了,必是雍亲王的小阿哥,可不知道行几?”
  “你问他干吗?”
  “不许你这样子!”弘历觉得四儿吃了人家的东西,用这样狐假虎威的态度欺侮人家,未免可恶,所以加以呵斥,“跟你说过几回,别张牙舞爪的,总是不听。”
  在四儿却是委屈了。他绝无欺侮人的意思,只是“小阿哥”们的排行搞不清楚:有时候夭折了不算;有时候生母出身较高,虽夭折了也算;有时候已经算了,忽而又不算。反正口头上所称呼的,跟玉牒上的记载,常有不同。
  至于哈哈珠子,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小主子”以外,到不了别的“小主子”面前,所以更不注意主人的排行。只为一时想不起来,又不愿显得连自己主人的排行都不知道,只好用这种近乎发脾气的态度,掩饰他自己的弱点。说他存心欺侮人,未免屈了他的心。
  这一来只好噘着嘴分辩:“奴才哪儿是欺侮人了——”
  一语未毕,弘历真的生了气,他最讨厌人强辩,或者强不知以为知。当然,在他自己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凡是他所说的话,自信都是不错的。因此,对四儿呵斥更甚。
  “住嘴!你还跟我辩什么?你还能辩得过我吗?”
  这一来害得那宫女老大过意不去,“小阿哥!”她替四儿说好话,“他不敢跟你回嘴,你别生气。”
  “呃,我不生气!”弘历也觉得讪讪地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走吧!别再在这儿丢丑现眼了!”
  是余怒未息的神气。四儿虽觉委屈,可不敢有丝毫大意,赶紧牵马过来,伺候弘历上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四儿等弘历进了书房,估量着有一个时辰的空间,思量着找什么人去谈谈昨天所遇见的那桩怪事。正在踌躇之际,只见管理万壑松风的首领太监万士元走了来,老远地喊一声:“四儿!你过来!”
  “喳!”四儿故意装得毕恭毕敬,然后迎上去赔笑问道,“万大爷,必又是有什么好差使照应我了!”
  “对了!很好的差使。”万士元说,“你快回去吧,雍亲王有好东西赏你吃。”
  “万大爷!”四儿赔着笑,“你老又拿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万士元沉着脸说,“你好大的胆子!”
  一听这话,四儿知道坏了!但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再想到雍亲王的喜怒不测,更觉心里发毛,不由得就跪了下来,“万大爷,”他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老跟我说了吧?”
  “我哪知道?只知道雍亲王这么说你,你要是觉得有什么冤屈,自己到狮子园去分辩,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四儿无奈,只有到狮子园去报到。雍亲王在假山上的亭子里传见,他身旁除了一名亲信太监王成以外,别无他人。
  非常意外地,雍亲王的神态很平静,毫无发怒的迹象。四儿惊喜之余,胆子也就大了。
  “你昨天晌午,带小阿哥到哪儿去了?”雍亲王问。
  “是小阿哥命奴才去借了一匹小川马,到狮子山西面的松树林子骑着玩。”
  “你始终跟小阿哥在一起是不是?”
  “不是!”四儿答说,“奴才扶小阿哥上了马,还来不及说话,小阿哥已经一辔头往前头走了。奴才大喊,小阿哥不知怎么,停停走走的,始终没让奴才撵上。后来一下子望不见影儿了!奴才又怕又急,费了好大的工夫,累得个半死,才把小阿哥找到。”
  “是在哪儿找到的呢?”
  “奴才说不出地方。是在松林北面,有条往西南的岔道,弯弯曲曲好一会儿,有几间平房,后面是井台,小阿哥坐在那儿吃汤圆呢!”
  “哪儿来的汤圆?”
  “那儿住着一个宫女,是她端给小阿哥吃的。”四儿略停一下,咋一咋舌,仿佛余味犹存似的,“小阿哥剩下两个,赏奴才吃了,那宫女真丑,但做的汤圆可真美,真不赖。”
  “噢!”雍亲王点点头,“那宫女跟小阿哥说了话没有?”
  “奴才没听见。”
  “那宫女知道小阿哥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四儿的语气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道?”雍亲王问。
  “那宫女还问奴才,小阿哥是什么人?”
  “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是狮子园王爷的小阿哥。”
  雍亲王颜色一变,旋即恢复了常态:“那宫女还说了些什么?”
  “她问小阿哥排行第几。”
  “你告诉她了?”
  “没有!”四儿答说,“奴才问她:‘你问这个干吗?’小主子还挺不高兴的!”
  “为什么?”
  “小主子骂奴才,不准这个样子跟人说话!是教训奴才跟人不客气。”
  “噢!”雍亲王看一看王成,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似的。
  在片刻的沉默以外,王成开口了,他只提个头,好让话接下去,所以只问:“后来呢?”
  “后来还是那宫女劝小主子别生气。”四儿答说,“其实也不是奴才对她不客气,不过随口问一句。”
  “那么,”雍亲王问说,“你始终没有把小阿哥行几告诉她?”
  “是!”
  “小阿哥自己呢?”
  “也没有说。打那儿就回狮子园来了。”四儿又说,“原就是奴才说了句:时候不早,今儿是回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那宫女才问小主子是雍亲王的什么人,奴才只答了句:‘你想呢?’别的话都没有说。”
  “这话跟你先前所说的不一样!”王成追问,“到底让王爷听你哪一句?”
  “刚才说的,一字不假。”
  “回来以后呢?”雍亲王接着问,“小阿哥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小主子只说,那个宫女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那地方?奴才答说不知道。”
  “小阿哥没有要你去打听?”
  “没有!”
  “你跟我说的话,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你可仔细了,倘有一字虚言,当心揭你的皮!”王成插进来说,“你再仔细想一想,有什么说得不对的,或者漏了的,趁早还可以改。”
  “不用改!一点儿不错。”
  “好!”雍亲王说,“王成,你把他带下去吧!”
  于是,王成将四儿带到偏处,又郑重叮嘱他,此事不可跟任何人谈起,如果弘历再提到这件事,就回说不知道。
  “倘或小主子还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一句话将王成问住了,同时也提醒了。回去跟雍亲王请示,主仆二人都觉得四儿不能再跟弘历,唯有另外派一个人去,才能看住弘历,不让他再跟生母见面。
  原来弘历所遇见的,正是他的生母李金桂。她虽然生了个好儿子,雍亲王胤禛却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给她什么名号。帝王之家,留子弃母的悲剧多得很。李金桂能留下一条命来,还是靠皇帝的荫庇——雍亲王怕皇帝万一会问起,不敢做得太绝情。
  不过,他实在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既然弘历作为是钮祜禄格格亲生的儿子,势必要把李金桂隔离开来,不能让他们母子见面。因此在修狮子园时,便由接替康敬福而为避暑山庄总管的何林一手经理,在狮子山迤西的松林深处,替她盖了那么几间平房,作为养老之处。按月衣食不缺,而且相当丰赡,只是不能离开那个地方。也难得有人会到了那里,因为不但道路曲折,房屋隐秘,而且何林也经常派人到那里去巡查,遇见乱闯的,必受呵斥,自然就没有人到那里去自讨没趣了。
  王成衔命找到何林,拉到无人之处,方始道明来意。
  “跟我们小阿哥的四儿,闯了个大祸,王爷要我来托你老,务必想个法子,封住了四儿的嘴。”他说,“我们小阿哥,可跟他亲娘对了面了。”
  何林大吃一惊,“怎么会呢?”他问,“是四儿带去的?”
  “那倒不是。主仆俩一先一后闯到了那里,金桂还只当是二十四阿哥,坏在四儿无意中道破了狮子园,金桂自然知道了!”
  “这可麻烦了!”何林沉吟了一会儿,抬眼问道,“四儿的嘴,怎么封法?”
  “无非教他从此再不会说话。”
  “那——”何林面有难色,“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柄。”
  “一顿板子不就都行了吗?”
  何林心想:“我何必来作这个孽。”便摇摇头说:“上一次万岁爷还吩咐,杖责可千万不能太重,倘有一顿板子打死了人的事,定必治罪。除非隆大人交代下来。”
  找隆科多当然可以办成,不过王成不愿意这么做,为的是怕雍亲王嫌他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通。
  “你老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王成哀恳着,“不然,我交不了账。”
  “这样吧!”何林说道,“不是叫他不能说话吗?这一点,我替你办到就是。”
  “怎么个办法。”
  “自然是弄些药给他吃!”
  王成明白了,是让四儿变成哑巴,可是他会写字啊!
  “那可不能连手都给他砍掉。”
  何林的脸色已经不大对了。王成心里明白,雍亲王平日讲究威仪,似乎一语不乱道,一步不乱走,但暗中做的事,却都是不能揭开的,一揭开丑不可言。所以何林心里看不起他,再说,这也是作孽的事。
  其实,王成只猜对了三分之一。当年为了李金桂突然成孕,避暑山庄搞得天翻地覆。康敬福与何林费了好大的事,受了好大的罪,才把事情撕掳过去。康敬辐甚至因此而累出一场病来,未得永年。但雍亲王从无一句话的褒奖,令人灰心。
  这是十一年以前的事,十一年来,为了照料李金桂,更不知受了多少累,担了多少心。而雍亲王并无分外的好处作为酬庸,更是件气人的事。
  这样转着念头,何林可真忍不住了,“王爷、阿哥二十多位,每年总有一半随驾来的,”他说,“如果都像你们主子这么照应我们,那日子就不用过了!”
  话风越发不妙,王成知趣,赔笑说道:“你也别发牢骚,怪来怪去,怪入错了行,伺候人少不得委屈一点儿。”
  不道这句话说坏了,在何林是火上加油,顿时嗓子都粗了,“你这话好不通情理!”他很不客气地说,“你凭什么不准我发牢骚?我入这一行,莫非准得伺候四阿哥?真是笑话!”
  王成受了一顿呵斥,只好赶紧退出。处置四儿之事,亦无结论。回想一想,心里当然觉得何林不顾同事之谊,十分可恶!再一思量,“公事”也还无法交代。踌躇了好一会儿,决定心一横,去告何林一状。
  听完王成加枝添叶地说了何林许多坏话,雍亲王脸色铁青,但脾气无法发作,因为这是件不能宣扬的事。
  由于受的是闷气,格外难受。他忍了又忍,终于说了一句:“好吧!让他等着,看我不把他脑袋拿下来!”
  这话,王成不敢接口,只谈四儿的事,“请王爷示下,”他说,“是不是把四儿连夜送回京去,关起来再说?”
  雍亲王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不用!我自有道理。”
  于是,随手写个柬帖,派何林送到隆科多那里。柬帖上说:有事相烦,请“舅舅”不管多晚,这一天务必得到狮子园来一趟。
  隆科多果然来了。时已三更,直到皇帝归寝,方来践约。
  他们相会之处是一座有回廊环绕的方亭,亭西是雍亲王的书斋,名为“乐山书屋”。这一带包括方亭在内,是狮子园中的禁区,除了极亲信的人以外,哪怕是他的侍姬,亦不能擅自闯入。隆科多每次来,亦总是在这一带晤面,为的是机密之语,不致外泄。
  可是,这天的隆科多,犹不愿在此相谈,他说:“月色很好,咱们俩步月去。”
  “咱们俩”二字,是个暗示,所以雍亲王命随从遥遥跟在后面,与隆科多走到一处旷场,方始停下。
  “再看一看,有闲人没有?”隆科多两人背对背地旋过身来,视界广阔,一望无遗,哪里有什么闲人?于是两人拣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并排坐了下来。
  “事情定局了。”隆科多说。
  所谓“事情”,便是指定皇位继承人这件大事。雍亲王很沉着地问:“快昭告天下了?”
  “不是!”隆科多说,“皇上亲笔写了朱谕,亲自锁在盒子里,预备一回京就搁在大内最高之处,到时候由顾命大臣遵谕行事!”
  “噢!”雍亲王问,“朱谕上怎么写?”
  “我没有看到朱谕。不过皇上告诉我了。”
  “谁啊?”
  “没有变动。”
  明知皇储仍属于十四阿哥胤祯,雍亲王问都是多余的,却不能不问,问了又不能不痛心。在月色之下,他的脸苍白得可怕,连隆科多都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我非争不可!”雍亲王说,“我预备了多少年,皇上的抱负,我自信只有我最了解,也只有我才能把皇上的抱负发抒出来。”
  隆科多对他的理想,并不太注意,关心的是那“争”。
  “四阿哥!”他问,“你打算跟皇上明争?”
  “不!”雍亲王说,“‘争’这个字用得不适当。”
  “那么——”
  “舅舅!”雍亲王突然说道,“如今关键全系在舅舅手里,只要舅舅肯帮我,我就可以如愿以偿。”
  隆科多一惊,“我有那么大的作用吗?”他说,“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雍亲王说,“我也相信,舅舅一定会帮我,我一定会成功!”
  隆科多想了一下说:“要我怎么帮你?”
  “我请舅舅无论如何设法,把那张朱谕弄出来看一看。”
  “这——”隆科多说,“恐怕要看机会。”
  “怎么呢?”
  “如果皇上叫我去办这件事,我当然可以动手脚。”
  “现在盒子在哪里?”
  “皇上亲自锁在柜子里了。”
  突然间,远处有人走近。雍亲王跟隆科多都住口注视。对方显然亦有警戒之心,不敢走近。于是雍亲王招招手,将那人招近了,才看出是王成。
  “什么事?”雍亲王问。
  “福晋着人来叫奴才请示,宵夜酒肴设在哪里?”
  雍亲王尚未答言,隆科多已抢着开口:“今晚上月色很好,这里又凉快,就摆在这里好了。”
  王成答应着走了。一转眼间,来了一行大小太监,总有十七八个,桌椅、餐具、食盒一齐送到。将活腿桌子支了起来,摆设停当,甥舅二人相对衔杯。王成又在上风点了一架驱除蚊蚋的艾索,那种特异的香味,将夏夜纳凉、小饮闲谈的悠闲情味,点缀得更浓郁了。
  但表面如此,他俩的内心却适得其反!中断的话题未曾重续,雍亲王先将弘历无意间遇见生母的隐忧,向隆科多求教。
  “这时候可出不得岔子!”隆科多说,“四阿哥,这件事可马虎不得,先要把孩子稳住。”
  “关键在那个小奴才,能处置得干干净净,别的我有把握。”
  “若说单为处置四儿,事情好办。”隆科多说,“我派人送他回京,一顿板子了账。”
  “这样最好!不过也得派稳当的人。”
  “有,有!”隆科多说,“你叫王成跟我的人接头就是。”
  这个难题算是解消了。雍亲王道谢以后又问,“皇上的那道朱谕,除了舅舅以外,还有谁知道?母妃呢?”
  “母妃”是指德妃,隆科多答说:“想来总告诉她了。”
  “那么本人呢?”
  “你是指十四阿哥?”隆科多紧接着说,“他在皇上万寿以后,回西边去以前就知道了。”
  “噢!”雍亲王很注意地,“是皇上亲口告诉他的?”
  “对了!”
  “怎么说?”
  “那可不知道了。”隆科多紧接着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看出来的。那天皇上召见十四阿哥,不叫大家进屋。我从窗外望进去,只见十四阿哥跪在炕床面前,听皇上教诲,好久才完,十四阿哥给皇上磕头。出来之后,十四阿哥握住我的手,想说什么不敢说,想笑不敢笑。我说:‘十四阿哥大喜!’他没有说话,只叫一声‘舅舅’,就放开手了。”
  “我倒还不知道有这样的情形。”雍亲王惘惘地说。
  “事在人为!”隆科多鼓励他说,“四阿哥,皇上也不是不能回心转意的。”
  “怎么呢?”雍亲王很关切地问。
  “皇上一再跟我说,择人唯贤。只要四阿哥做一两桩让皇上看重的事,说不定那道朱谕就会改写。”
  雍亲王大为失望。隆科多的话,真为俗语所说的“乏茶叶”,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同时他也警觉到,隆科多心目中认为大位已定,必属胤祯,所以有这种无话找话的泛泛安慰之词!这是件很可虑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让隆科多觉得泄气。
  于是他说:“舅舅的话不错,事在人为!不过不能坐待皇上改变心思,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另外有办法,不过,任何办法不能没有舅舅,尤其是当步军统领的舅舅。”
  “我当然站在你这边,不过,我怕我的步军统领当不长。”
  雍亲王心里一跳,急急问道:“为什么当不长?”
  “最近京里治安不好,皇上有点儿怪我,说不定会撤我这个差使。”
  雍亲王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要紧,我来替舅舅找几个帮手,包管把京里的治安维持好。”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只要京里平静,皇上就撤我的差,我也要跟皇上争。”隆科多问道,“四阿哥,你要保荐给我的是什么人?”
  “当然是奇才异能之士。”雍亲王不愿多说,把话岔了开去,“哪一天行围?”
  “还不知道。”隆科多说,“我发现皇上的精神大不如前了。”
  “那,那可得上紧些。”
  这所谓“上紧”,自是指谋夺大位而言。隆科多便又问道:“四阿哥,你刚才说另外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还没有想停当,就这几天我要好好筹划。”
  “好吧!等四阿哥筹划定了,再告诉我。”
  “当然!第一个要告诉舅舅。”
  隆科多点点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得走了。明天一大早就有事。”说着,站起身来。
  雍亲王不便再留,起身相送,直等隆科多上了马,踏月而去,方始回到乐山书屋。整夜思索,大致把计划决定了。没有看到那个藏放朱谕的盒子及朱谕内容以前,还不能说自己的办法一定行得通。
  为了四儿突然不见人影,弘历大为困惑。他有四名哈哈珠子,最亲近的除了四儿以外,是一个年龄最长,今年已十八岁的福庆。因此,他只有将他的困惑,向福庆去求解。
  “送回京去了!”福庆答复他说,“为的是四儿犯了错。”
  “他犯了什么错?”
  “那就不知道了。”福庆说的是实话,王成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总有个缘故吧?”弘历吩咐他说,“你替我去打听。”
  福庆只有去找王成,得到的答复是:“四儿手脚不干净。”
  这是宫中最犯忌的事,弘历替四儿担忧。然而他是偷了什么东西呢?何以送京之前不让四儿跟他见一面?这些疑问,仍然是福庆所无法回答的,亦只能去问王成。
  “我自己跟小主子去回。”王成这样说,因为一切都布置好了,他原来就要在弘历面前有番话说。
  他说,四儿又是赌输了钱,偷了雍亲王一只白玉扳指去变钱,人赃俱获,所以送回京去处治。
  “奴才本来跟四儿说,你伺候小主子一场,如今再不能见小主子的面了,应该去磕个头。哪知道四儿做贼心虚,不敢来见小主子的面,还说最好别让小主子知道。奴才觉得他这也是一番孝心,所以禀明王爷,把他打发走了。若非小主子追问,奴才还不敢告诉小主子。”
  这番话入情入理,弘历的智慧再高,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何知人情险恶,自然信以为真。
  “这回前去,当然是交内务府治罪。他这个罪名,还能活吗?”
  当然是不能活了,不过取死之道,不在子虚乌有的偷玉扳指!王成为了安慰弘历,故意这样答说:“王爷已经交代了,这四儿伺候小主子读书有功。再说也很知道愧悔,能饶他一条命,就饶他吧!看样子,死罪可免,不过活罪总难逃了!”
  “会有什么罪名呢?”
  “至少也得发到‘辛者库’。”
  “辛者库”是被罪入官,充作奴隶的集中之地。皇八子胤禩的生母,即出于辛者库。弘历有一次便受“母亲”教导:“回头你八叔要来,别提什么辛者库的话。”因为那时他正在询问什么叫辛者库,所以钮祜禄格格有此叮嘱,而在弘历,印象就格外深刻了。
  “噢,有件事,我将跟小主子回。”王成喜滋滋地说,“小主子不是爱那四川马吗?奴才回明王爷,已经另外找了匹马,跟内务府兑换过来了。”
  “噢,”弘历喜逐颜开,“马在哪儿啊?”
  “在咱们自己园子里的马号里喂着呢!不过,王爷说了,功课要紧。定规下来:逢三、六、九的日子才能让小主子骑着去玩。明天逢九,就能骑了。”
  “好,”弘历说道,“明天我还得骑着马去吃汤圆。”
  一听这话,王成又惊又喜。惊的是果然不能忘情李金桂的汤圆;喜的是布置好了一套花样,正不知如何才能施展,此刻,可有了极好的机会了。
  于是,他平静地问:“小主子是到哪儿去吃汤圆啊?”
  “喏,山那面的松林里。”
  “山那面松林里?”王成微吃一惊似的,“小主子你跟奴才说详细一点儿。”
  “怎么?”弘历觉得他的神色有异,“有什么不对吗?”
  “现在还不知道呢!小主子,你请快点儿说吧!”
  弘历便定定神,将那天的情形回想了一遍,从容不迫地细讲了一遍。一面讲,一面看王成的脸色,他不断地眨眼,颇有惊惶不定的神色。
  “糟了!小主子。”王成等他讲完,大为摇头,“也还算运气,就不知道过了病没有?这可怎么办呢?”
  弘历大吃一惊:“王成,你说什么?”
  “小主子遇见的那宫女是个疯子!不犯病跟好人一样,犯了病是武疯,拿刀动杖,见人就砍。小主子都亏得那天她不曾犯病!不过,吃了她的汤圆可坏了!”
  “怎么呢?”
  “现在没法儿跟小主子细说。”王成沉吟了一下,突然说道:“这样,奴才立刻送小主子回园,请示王爷,看是怎么个办法。”
  弘历可真大惑不解了!不过吃了几个汤圆,有什么大不了的?莫非——弘历突然想到,当年随年羹尧进京述职的随从,所带来的有关西南放蛊的传说,莫非那汤圆中也有蛊毒?
  这样一想,心里不由得大起恐慌,自然而然地听从王成的摆布了。
  王成有王成的想法,因为跟弘历一起在万壑松风读书的,还有几个弘历的小叔叔:比弘历大五岁的二十阿哥胤祎;与弘历同年的二十一阿哥胤禧与二十二阿哥胤祐;比弘历小两岁的二十三阿哥胤祈。他如果在那里玩花样,一定会引起极大的惊扰,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所以施此调虎离山之计,将弘历带回狮子园,才告诉他,何以吃了那几枚汤圆,事便坏了。
  “那疯子有麻风病,治好了,可是没有断根。麻风病最容易过人,小主子吃了她做的汤圆,说不定就染了她的毒。这件事,”王成说道,“奴才现在想想,还不能让王爷知道。不然要挨骂!”
  弘历虽有成人之度,此时却露了孺子的本色,怕染上了麻风病,又怕父亲责备,又急又怕,不由得“哇”的一声哭了。
  “别急,别急!”王成急忙安慰他说,“等奴才来想法子。”
  雍亲王府有个管账的,姓杨,精擅岐黄,王府中上上下下,有了病都请他看,所以皆称他“杨先生”而不称名。王成是早就跟杨先生说通了的,此时所谓“想法子”便是将杨先生请来商量。
  “这个病,如果染上了,可麻烦!亦可以说,一辈子就完了。幸而发觉得早。”杨先生问道,“有几天了?”
  弘历想了一下答说:“是五天以前的事。”
  “不出几天,还有法子好想!等我来仔细瞧一瞧。”
  于是先看脸色,再看眼睛。看完手臂还不算,又让弘历脱光衣服,躺在凉床上,全身上下,细细看遍,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病毒是染了,染得不重,只要好好泄一泄,将那点儿毒泻干净了,可保永无后患。”
  听此一说,弘历心上一块石头,方始移去。“杨先生,”他问,“怎么泻法?”
  “自然是吃泻药。要连泻三天,这三天之中,只能喝水,最多喝点儿米汤,不能吃别的东西,不然病毒泻不干净。”
  于是杨先生开了两张方子,一张是泻剂,以滑肠为主,只要吃了食物,很快地即有便意。一张是补剂,怕他泄泻太甚,会伤身体,所以预作弥补之计。
  等那服泻剂一服下去,隔不了多久,弘历的肚子便疼了,而且声如雷鸣,这一泻,泻得他浑身乏力,只有静静地躺着。王成亲自看守,除了米汤与清茶以外,什么食物都不准他吃。
  十二岁的孩子,正在发育的时候,饭量特佳,一顿不吃尚且过不得,何况整天?到晚来饿得头昏眼花,向王成说道:“实在不行了!非吃不可。”
  “不能吃!”王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杨先生一再关照的。”
  弘历无法,只有忍耐。饿得睡不着,只是在想吃食。奇怪的是,平时讨厌的东西,此时却都想了起来,渴望能弄来尝一尝,自己都不明白,好恶之心,何以突然会改变?
  这样到了半夜里,饿得简直要发疯了。悄悄起床,哪知脚刚着地,陪他在一屋睡的王成就醒了。
  “小主子要干什么?”
  “不行!我心里发慌,仿佛天要坍下来似的。”
  王成看他满头虚汗,知道他支持不下去了,点点头说:“喝点儿米汤吧!”
  “米汤,米汤!”弘历咆哮着说,“米汤管什么用?”
  话还未说完,一头栽在地上。原来他虚弱得中气都不足了,一股怒火撑持着,勉强发了脾气,只觉眼前金星乱飞,天旋地转,不由得立脚不住。
  王成赶紧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榻上,但叫人拿来的仍是米汤。慰情聊胜于无,弘历一气喝了两大碗,肚子胀得不得了。不多片刻,腹中声响,又是一场水泻。
  看看折腾得他够了,王成问他:“小主子,你还要去吃汤圆不要?”
  弘历饿得说不动话,只是摇头。
  “好吧!请杨先生来看看,如果毒泻干净了,就弄东西吃。”
  杨先生私下问了王成,也认为这场教训,足以吓阻他再往松林里去胡闯,便假意说是毒已泻净,替他开了一张健脾开胃的方子,并又关照,开始进食时,切不可过饱。
  “小主子!”王成神色惴惴地说,“如今麻风毒是不要紧了,身子养几天就可以复原。不过,这件事给王爷知道了,仍旧是不得了的事。”
  “我也正要跟你商量。王成,”弘历极坚决地命令,“你非得给我瞒着不可!”
  “奴才倒愿意替小主子瞒着,就怕小主子自己说了出去。那时候,奴才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会,绝不会!”弘历斩钉截铁地。
  “真的不会?”
  “你好啰唆!”弘历有些不耐烦了,“这又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我跟人去说干什么?”
  这下算是将弘历彻底收服了,既不怕他再去找汤圆吃,也不怕他会泄露曾有此遭遇。胤禛接得王成的报告,颇为满意,从此让他参与了更高的机密,但并非最高的机密。
  最高的机密,是连隆科多都不知道的,只是胤禛自己在肚子里打主意。
  他最关心的便是那张传位给胤祯的朱谕。几次跟隆科多说,务必要想法子偷出来看一看。可是,隆科多没有机会。
  “要说偷到这里来给四阿哥看,这件事太危险。”于是,隆科多说,“照我看,四阿哥也犯不着这么做,万一出了事,洗都洗不清。”
  胤禛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曾经考虑过,只要让隆科多看一看,也是一样。只怕隆科多未曾看清,传述不确,误了大事。如今说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那么,舅舅能不能找个机会,看它一下呢?”
  “这倒可以想法子。”
  “那好!准定请舅舅看了来告诉我,不过,”胤禛加强了语气说,“务必请看清楚,只字不能错。”
  “这一点儿记性我还有。”
  隔了四天,隆科多兴冲冲地来了。一看他的脸色,胤禛便知所谋有成。请到乐山书屋,亲自关紧门窗,才动问究竟。
  “朱谕是这么写的。”隆科多蘸着茶汁,在大理石的桌面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了抹去,一共是十个字:“传位十四阿哥胤禎。钦此。”
  胤禛又惊又喜地问:“就这十个字?”
  “还有年月日,是‘康熙六十一年六月初二御笔’,共十二个字。”
  “这可是太巧了!”胤禛笑道,“真正天从人愿。”
  “噢!是吗?”
  隆科多又高兴又疑惑,而疑惑毕竟多于高兴,所以怔怔地望着胤禛,说不下去了。
  “舅舅,”胤禛问说,“不曾看错一个字?”
  “不曾看错。”
  “十四阿哥上面,可有一个‘第’字?”
  隆科多想了一下,断然答说:“没有。”
  “那么,舅舅请看!”
  胤禛将“传位十四阿哥胤禎钦此”十个字写下来,在“十”加一横,一竖往上一钩,变成一个“于”字。
  这一下立刻变成“传位于四阿哥”,真是巧不可偕。然而“胤禎”之“禎”又怎么办?
  隆科多刚想发问,胤禛已经开口了:“‘禎’字笔画少,我这个‘禛’字笔画多。”他说,“以少改多,一点儿不难。”
  说着,又动起笔来,将“貞”上一小画出头,最下面再加上一画,使得“貞”之下的两撇,变成一个“大”字,“禎”就变成“禛”了。
  “妙极!真妙极了!”隆科多极高兴地说。
  还有妙的!胤禛心里在想,果然所谋得遂,不但夺了胤祯的皇位,还要夺他的名字。祯、禛同音,丝毫无异,一旦做了皇帝,援用避音讳之例,可以命胤祯改名,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避书写之讳。最简单的办法,便是缺笔。皇帝御名“玄烨”,“玄”字便写作“”。自己胤禛的禛字,缺笔便可写成“禎”字,不是传位于“胤禎”吗?一点儿不错。这一下,是连历史都骗过了。
  当然,他这个想法是不会告诉隆科多的,只是告诉他,如何移花接木。
  “如说假写一张朱谕,把真的换了出来,是绝对不行的事。万一皇上要取出来检点一下,不是要拆穿了?”
  “万万不可!”隆科多说,“那可是你不能开玩笑的事!”
  “然则,只有临时动手脚!”
  “谁来动?”
  “自然是舅舅。”胤禛说道,“这事并不难。多练习几次就行了。来,来,舅舅试试看。”
  胤禛用朱笔照原样写一遍,隆科多便照他的话试。第一遍不理想,第二遍字是改对了,朱色有浓淡。直到第三遍才改得符合要求。
  胤禛看了一遍说:“舅舅你自己看,可是天衣无缝?”
  隆科多自己也很满意。可是学得再像,改得再好,有何用处?
  几乎经过整夜的研究,假设了“出大事”——皇帝驾崩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才做了决定。事实上只是说服了隆科多,而且隆科多亦只是勉强应承而已。
  因为到那时候要找到一个将朱谕改过,再宣示于众的机会很难。第一,这必须是皇帝已死之后,才有机会。如果皇帝在弥留之际,吩咐开读朱谕,则纵有改动的机会,亦无所施其技。否则,皇帝先就看出来了。
  其次,皇帝“大渐”时,自然诸王侍立,等着送终,而大家心目中所想的一件事是:究竟是不是十四阿哥接位?所以在隆科多开读朱谕时,必然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何能有机会加以改动?
  因此“十”字改“于”,“禎”字改“禛”,虽说天从人愿,巧不可言,但隆科多认为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唯一可能成功的情况是,皇帝驾崩时,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末命”,然后拿出改过的朱谕示众,死无对证,没有人能说它出于伪造。而这一情况,是太不可能出现了。
  由热河回京后,皇帝复于十月廿一日驾临南苑行围。到十一月初,由于受寒的缘故,圣躬不豫,于是回驾至海淀的畅春园养病。
  这一次的病势很不好,最主要的是皇帝自己觉得衰老了。过去皇帝从未将生病视作一件严重之事,常是一面服药,一面处理政务,在病榻前召见大臣,而这一次却大为不同,精神萎靡,倦怠的神色,一直浮现在脸上。
  因此,几件大事,他都命年纪较长的皇子代劳,第一件是批阅奏章,命皇三子诚亲王胤祉替代。这等于太子监国,是因为皇长子胤禔、废太子胤礽,均在幽禁之中,胤祉最长的缘故。
  第二件是冬至南郊大典,皇帝命皇四子雍亲王胤禛恭代。这是照例要斋戒的,住在斋所要好几天不能自由行动。
  当此紧要关头,忽然有这样一个差使,胤禛大为焦急,只好假意上奏,说圣躬违和,恳求侍奉左右。
  皇帝不许,在原奏上批示:“郊祀上帝,朕躬不能亲任,特命尔恭代斋戒大典,必须诚敬严恪,尔为朕虔诚展祀可也。”
  第三件是致祭孝东陵,特派皇五子恒亲王胤祺前往。孝东陵在世祖孝陵之东,葬的是皇帝的继母孝惠章皇后。皇帝天性纯孝,虽为继母,视为亲娘,奉养到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方始驾崩,第二年四月下葬,至今不过四年。皇帝是听说孝东陵的工程微有缺陷,特命胤祺趁冬至扫墓致祭,细加察看。胤祺此行亦很不放心,因为除了皇帝以外,他的生母宜妃郭络罗氏亦在病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派御前侍卫阿达色,星夜驰往西北军前,立召大将军胤祯回京。显然的,皇帝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所以召回胤祯,以备继位。
  到得十一月初十,御医悄悄向隆科多报告皇帝的病,已无可救药,年迈体弱,随时可能宾天。这些话在隆科多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波澜,与胤禛所商定的密谋,是不是付诸实行,此刻到了必须作最后决定的时候了。
  如果要实行,目前的时机很好。封存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铁盒,皇帝已命侍卫取了来,就放在御榻枕边。侍疾的皇子都曾见过,也都知道,内中所贮,是诏示大命所归的朱谕。因此,一旦宣谕,无人会觉得突如其来。
  其次,侍疾的常是隆科多一个人,要下手机会是太好了。可是这件事做起来虽不难,自己却还嫌胆量不足。他很想跟胤禛商量,无奈其人在斋所,虽然每天派侍卫来向皇帝请安,却绝不能托此人传递密信。
  这样踌躇不决地考虑到十一月十三,他通前彻后地想遍,认为这件事做了并无后患,终于下了不可再改的决心。
  “你回去跟王爷说!”隆科多告诉胤禛的侍卫,“皇上的病情不好,请王爷随时预备奉召来送终。”
  这天傍晚,御医请脉以后,向侍候在寝宫以外的各位皇子说:“皇上的大限到了,不是今天的后半夜,就是明天上午,一定会起变化。”
  于是隆科多向皇八子胤禩说道:“八阿哥,我看该召三阿哥、四阿哥到园里来。如何?”
  “应该!”
  隆科多即刻派人分头去召请。诚亲王在大内,路途较近,首先到达;雍亲王远在南城天坛,一时还到不了。
  “皇上此刻睡着!”隆科多看一看表说。
  说着,复又返身入内。诚亲王胤祉跟他的几个弟弟,都不敢跟了进去。因为清朝开国之际父子叔侄兄弟之间的伦常剧变,不一而足。康熙三十八年,废太子曾有窥伺父皇行幄,意求不测的逆谋。皇长子心地糊涂,皇八子居心叵测,因而皇帝宁愿将一己的安全托诸异姓至戚,对亲生之子防范极严,像寝宫这种重地,错走一步,便有大祸。所以不奉召唤,绝不敢擅自入殿。
  皇帝醒过来了,精神仍然委顿异常,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了?”
  “酉末戌初。”隆科多刚说完,小金钟就响了,一共打了九下。
  “今儿几时啊?”
  “十一月十三。”隆科多说,“御医说了,一交了大节气,皇上就会一天好似一天,年下一定可以康复。”
  皇帝微露笑容,显然感觉欣慰。“西边的人去了几天了?”他又问。
  “初十去的,三天。”
  “年里怕来不及了。”
  隆科多知道,皇帝的意思是,大将军胤祯在年里赶不回来。这是一定的,来去绝不能这么快。想了一下答说:“反正迟回来、早回来都不生关系,皇上不必因此烦心。”
  “我不烦,反正已经安排好了。”皇帝一面说,一面将眼睛复又闭上。
  “是!”隆科多答应着,发现眼前只有他一个人,做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然后皇帝的眼睛又闭上了,瞑目如死。隆科多很小心地伸手到他鼻孔前面试探,几乎觉察不出呼吸。
  这使得隆科多又记起御医的话:“皇上虚弱极了,保不定睡着睡着就咽了气。书上所说的‘无疾而终’就是这个样子。论起来也是一种福分。”果然如此,驾崩不一定由自己发现,倘或“大事”出在正好自己离开时,岂不一切都措手不及?
  就这样在考虑时,发觉皇帝脸色突变,喉头呼噜呼噜地响,这是在“上痰”了!一口气接不上,就会撒手尘寰。隆科多心里有些乱,急切间拿不定主意,或者说是拿不出主意——不知道该干什么。
  皇帝倏然张眼,很吃力地说了一个字:“来!”
  “奴才在这里。”隆科多走到床前,还有两名太监也上来伺候。
  皇帝挣扎着伸手到枕头下面去摸索,有个最贴身的太监梁英便问:“取钥匙?”
  皇帝以目示意,手也不动了。于是梁英为他从枕头下面将钥匙找了出来。皇帝指一指,示意交给隆科多。
  “倘或我不行了,”皇帝断断续续地说,“这里有交代!”他将头侧过去,看着放在里床的小铁盒。
  “是!”隆科多跪下来,极认真地答说,“奴才必遵旨意办事。”皇帝点点头,表示满意,又将双眼合上。不一会儿,闭着的嘴唇慢慢张开,微微歪向一边,这表示皇帝已经入梦,所以肌肉失去控制。
  隆科多心念一动,觉得是个极好的机会,随即轻声说道:“皇上睡着了,千万别出声,皇上难得睡一觉。”接着挥一挥手。
  于是梁英跟另一名太监蹑足退了出去。隆科多很快地,也很谨慎地,将铁盒提了过来,转入套间。那是他侍疾所住之处,自然有书桌,由于承旨代批奏折,所以也有朱笔。
  回头看清楚了没有人,他很快地将铁盒打开,极力保持镇静地篡改了那张朱谕,正要放回铁盒时,听得门上剥啄两响。
  声音虽轻,而在隆科多如闻当头霹雳,吓得一哆嗦,急急回头看时,是梁英在叩门。
  行迹已在败露的边缘,隆科多必须弥补。眼风扫处,看清楚朱砚的盖子已经合上,朱笔亦已加上笔套,不觉放了一大半的心,篡改并无证据,事情就不要紧了。
  于是他定定神问:“什么事?”
  “皇上似乎不大好!”
  “怎么?”
  “似乎没有鼻息了!”
  隆科多大惊与大喜交并,但看到手中的朱谕,想起偷窥密件这一节需要掩饰,转念又想,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需要梁英作证,最好加以笼络。
  “你看,”他说,“皇上传位给四阿哥!”他把朱谕交给梁英,“你听见的,皇上交代,照朱谕行事。这是极要紧的东西,我交给你收着。如果出了大事,你什么事也不用管,只看着这道朱谕!”
  这是拿梁英当自己人看待,托以重任。梁英却因皇帝似已驾崩,而接位之人大出意外,这双重的刺激,使得他瞠然不知所答。
  隆科多突然警觉,“不行!”他从梁英手中收回朱谕,放入铁盒,将锁捏上,收回钥匙,再拿铁盒塞入梁英怀中,“你捧好了!”
  因为这张朱谕关乎天下,自有载籍以来,可能没有比这张三寸宽七寸多长的纸更重要的文件,万一梁英失落毁坏,便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所以必得收在铁盒里才能放心。
  于是匆匆走向外间,只见已有好几个太监在垂泪了。隆科多不暇多问,直奔御榻,伸手便去探鼻息,毫无感觉,再张开眼皮来看,瞳仁已经散了。
  想起君臣之义,至戚之情,隆科多自然也很伤心,不过方寸未乱,大声喊道:“梁英。”
  梁英应声而至,直觉地将铁盒捧上。隆科多开了盒子,取出那道朱谕,径自向外走去。
  走到殿门,顿一顿足放声大哭。这有个名目,叫作“躃踊”,是抢天呼地般举哀。太监们自然跟着他同样行动。殿里殿外,顿时哭声震天了。
  诚亲王胤祉以下诸皇子,无不大惊失色,天性比较淳厚的皇七子淳亲王胤祐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胤祉的声音都变了。
  “皇上、皇上驾崩了!”隆科多哽咽着说。
  于是胤祉直往里奔,他的弟弟们一齐跟着,进了寝宫,扑倒在御榻前,号啕大哭。
  “各位阿哥,请节哀,勉襄大事。”
  “嗬,嗬!”胤祉哭着点头。
  “舅舅!”胤禩问道,“大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总得出了年。”
  “这怎么办呢?”胤禩顿着足显得极为难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八阿哥,”隆科多装得困惑异常,“请再说一遍。”
  “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不,”隆科多将朱谕一扬,“皇上遗诏传位于四阿哥!”
  “什么?”所有的皇子,不约而同地问。
  那种惊语、疑想、诘责,形形色色,表情不同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似的落在隆科多脸上,令人难以消受,可是隆科多知道,此时若露丝毫退缩的神色,可能就会全功尽弃。因而尽力保持平静,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遗诏在此,请各位阿哥看明。”
  胤禩一伸手就去接,隆科多却不给他,往里一夺,意露戒备,表示胤禩失礼。
  “请各位阿哥跪接遗诏。”
  这一下提醒了大家,纷纷下跪。隆科多才将朱谕交到胤祉手里。
  “梁英,”隆科多吩咐,“掌灯!”
  梁英便捧了一盏西洋式大玻璃罩的烛台过来,站在胤祉旁边,他看过了交给胤禩。
  胤禩就着灯细看,怎么样也指不出与大行皇帝笔迹有不同之处,只得默默地交给胤祐。
  就这时,听得有人哭着进来,大家转脸去望,正是雍亲王胤禛,望见御榻,便跪了下去,双手捂脸,好久没有声音,然后“哇”的一声,响亮非凡。就像两三岁的孩子,骤遇惊痛,一时气闭住了,必得好一会儿才能哭出声来一样。
  他这一哭引发了其他儿子刚停的哭声。但所哭的原因,并不一样,有的是伤心自己继承落空——虽然早就知道大位有定,但未曾揭晓,毕竟还有万一之望;有的是素知四阿哥刻薄阴险,心狭手毒,从今怕难有好日子过;有的是看出大位授受,已有疑问,兄弟束甲相攻之祸,恐不可免!
  就这样哭,没有一个愿意说话,因为一开口,局面马上就有绝大的变化。只要对四阿哥一称“皇上”,君臣之分,就此制定。从诚亲王以下,谁也不愿作此尊称。
  于是隆科多打开了僵局,站起身来,疾趋数步,到得雍亲王面前跪下,口中说道:“皇上请节哀顺变,以国为重!”
  这“皇上”二字,撞击在雍亲王心上,实在承受不住!莫非是梦?这梦可是来得太美、太快、太容易。浑身三万六千根汗毛似乎已化成三万六千条绳子,轻飘飘地将他吊上天空。然后,那三万六千条绳子似乎一齐断裂,将他吓得魂飞天外,一下子昏倒在地。
  “皇上,皇上!”隆科多喊。
  “皇上,皇上!”梁英也喊。
  太监们都奔上来了,扶的扶、喊的喊,还有人掐人中,灌热茶,一阵折腾,让雍亲王悠悠醒转。而在这乱哄哄的当儿,皇八子胤禩,已悄悄将诚亲王胤祉拉到外面密谈去了。
  “三哥!”胤禩说道,“你看这件事怎么样?”
  胤祉使劲晃一晃脑袋,握拳在额上轻轻捶了几下答说:“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
  “疑问很多。第一,皇上何以忽而宾天,弥留之时,何以不召大家送终;第二,遗诏的笔迹虽不假,隆科多为什么不等大家都到了,再打开铁盒?”胤禩又说,“倘或他把这张遗诏毁了,如今怎么办?岂不天下大乱了吗?”
  “是呀!这些疑问,都得有个明白交代才好!”
  “对的。现在得要隆科多把这两点解释明白。如果不够明白,我们不能承认有这么一位嗣皇帝。”
  诚亲王胤祉同意他的办法,立即派人将隆科多请了出来,由胤禩很率直地提出质询。
  “是的!我可以解释。”隆科多已经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通前彻后地考虑了,不慌不忙地说,“皇上是在睡梦中驾崩的,御医早就说过,皇上可能有这样的大福分;其次,皇上曾交代,大事一出,让我即刻开铁盒,遵遗诏行事。这话,梁英也听见的。”
  “何以皇上一驾崩,命你首先开铁盒?这是什么意思?”胤禩紧接着说,“付托天下至大至重之事,皇上应该命重臣共同开读遗诏。舅舅,你说是吗?”
  “是的!我完全同意八阿哥的看法。不过,我此刻倒悟出皇上的深意来了,皇上因为我管着步军统领的差使,所以首先要让我知道是哪位阿哥继位,好即刻作周密的部署,保护新君。”
  这个理由似乎牵强,但却驳他不倒。尤其是隆科多的语气从容,不似作伪的样子,越发使人莫测高深了。
  “两位阿哥,” 隆科多乘机说道,“皇上宾天,四海震动,如今新君嗣位,应该速定君臣的名分,片刻迟疑不得。否则于国家不利,皇上在天之灵,亦会不安。”
  “君臣的名分当然要定的,但亦不宜草草。”胤禩答说,“请舅舅先照料大行皇帝。”
  隆科多无话可说,答应着重又进殿。诚亲王胤祉便说:“事情似乎没法子了!”
  “不!这时候非弄个清楚不可。”胤禩当即吩咐,“传这里的总管来!”
  这里的总管是由梁英代理,听得传唤,便向隆科多请示进止。
  “照道理说,八阿哥无权传唤。不过此刻不是讲这些礼节的时候,你多带几个人去!看八阿哥问些什么,你照实说好了。”
  “是!”
  “可是,你千万记住,是皇上驾崩以后,我才遵遗命开铁盒的。你懂吗?”
  梁英想了一下答说:“懂!”
  “真的懂?”
  “是!”
  “好!”隆科多说,“你明天就真授,实任这里的总管。”
  梁英答应着,挑了几个在御前伺候而人又老实的太监带了去。
  向两位皇子行过了礼,只听胤禩说道:“梁英,你伺候皇上多少时候了?”
  “奴才以前不曾伺候过皇上。”
  “什么?”听得胤禩声色俱厉地断喝,梁英才发觉自己是误会了,急忙说道:“八阿哥是问驾崩的皇上?奴才是哈哈珠子的时候,就在皇上跟前当差,二十五年了。”
  “那么,你总听说过,皇上要传位给哪位阿哥。”胤禩紧接着解释,“我不是说,皇上告诉过你,要传位给谁,是你总听人说过?”
  “是!”梁英答说,“有人说,西边的十四阿哥,早让皇上看中了。”
  胤禩点点头,对他的答语,表示满意。“皇上是什么时候驾崩的?”他问。
  “不知道。皇上好好地睡着,奴才走过去一看,似乎神气不对,请隆大人来看,才知道咽气了。”
  “那时候隆大人在什么地方?”
  “在里头套间。”
  “在干什么?”
  梁英知道这句话很要紧,一说实情,便露破绽,他想了一会儿,歉意地答说:“奴才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胤禩皱着眉说,“怎么会呢?”
  “那时奴才只想着皇上,心里在说:别是出了大事!越想越害怕,什么都顾不到了。”
  诚亲王胤祉比较忠厚,插嘴说道:“这也是实情。”
  “好!你再说!”胤祉接着问,“隆大人来了以后怎么样?”
  “先探鼻息。奴才看他一伸手,脸色就变了。”
  “然后呢?”
  “然后就开铁盒,看皇上的朱谕。看完了隆大人对奴才说:是传位给雍亲王。说完,隆大人将朱谕又放回铁盒,叫奴才小心捧好。紧接着就出殿来了。”
  照此情况,似乎没有毛病。但先开铁盒一节,总觉可疑,胤禩想了一下又问:“皇上在睡着以前,有什么话交代隆大人?”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胤禩精神一振,“不说皇上交代隆大人,万一出了大事,首先打开铁盒来看吗?”
  “噢,是这话!”梁英很机警,“有的。”
  “当时皇上怎么交代?”诚亲王胤祉问说。
  “皇上那时候已不大能动了。”梁英一面回忆,一面回答,话说得很慢,“手伸到枕头下面掏摸,奴才帮皇上把铁盒的钥匙找到,交在隆大人手里。挥挥手命奴才回避,奴才就走远了。皇上的声音很低,奴才听不清楚。不过皇上一直指铁盒给隆大人看,那是奴才看得很清楚的。”
  “这话就不对了!”胤禩指出矛盾,“你一会儿说听见皇上交代,一旦驾崩,让隆大人先开铁盒;一会儿又说皇上的声音低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英心里有数,他刚才那段话,不尽不实;但他也很聪明,深知越描越黑,话中的漏洞怎么样也不能补得天衣无缝,因而索性认错,“奴才记不太清楚了。皆因当时皇上病势沉重,交代后事,奴才只想着皇上平时的恩典,精神都有点儿恍惚了。不过!”他加重了语气说,“钥匙是奴才替皇上在枕头下面找到,皇上交给隆大人。还有,皇上一直指铁盒给隆大人,那是清清楚楚记得,一点儿都不会错的。”
  他这么一说,胤禩反倒无法再往下问了。挥一挥手,把他打发走了,问胤祉的态度。
  “三哥,你看如何?”他说,“照我看其事可疑。”
  “可是抓不住他的证据。再说,皇上将铁盒交给舅舅这件事,确是有的。不过——”胤祉非常为难地说,“这件事跟大家商量,也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
  “不见得!把老九找来,商量商量看。”
  他指的是胤祉的同母弟,皇九子贝子胤禟。他是胤禩的死党,所以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八哥怎么说,怎么好!”
  “我是想请你出个主意,该怎么办。我有主意,不就不找你了吗?”
  “能不能拖着,先不见礼,慢慢儿再想法子?”
  “你这个主意不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名分今天一定要定下来。人家也不容你不定!”
  胤禩心里在想,如果不承认胤禛,就得用胤祯来抵制;倘或能够将胤禛跟隆科多抓起来,由胤祉领头,说奉皇考遗命,传位于十四阿哥。一面派专人去奉迎新君,一面由胤祉代掌政权,亦无不可。但是,如何才能把胤禛跟隆科多抓起来?守卫畅春园的副将,归步军统领隆科多指挥,他会听胤祉的命令吗?
  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隆科多手扼重兵,整个京城及近畿都在他控制之下,不由得都有一筹莫展之感。
  “今天是输了!”胤禩终于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低沉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但犹如垂死的挣扎一般,突然变得很有力量,“可是,还有扳本的机会!老九,你趁往西边路上还没有封禁之前,赶紧派人去接头,只要那里一起兵,我们在里头自会响应。”
  胤禟对秘密通信一道,很有研究。因为他跟天主教的神父、耶稣教的牧师颇有往还,研究出几种秘密通信的方法,一种名为“套格”,宜于简单通信之用。方法是不论写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表面看来,平淡无奇,毫无破绽,暗地里将要紧的字眼,嵌在中间,犹如科场作弊的关节一样,对方只须拿套格往原件上一覆,挖空的地方有字显现,即是要说的话。当然,套格有很多种,一一编号,该用哪一套格,事先约定,或者临时暗示,皆无不可。
  另外一种是用外国字拼音,译成满洲话,哪一个罗马字跟满洲话的某一个字“对音”,自有一套很详细的规定。这个法子比较复杂,非学得纯熟了,无法运用。好处是可以说得详细,不比套格受限制,只能传达一句简单的话。
  当时胤禟遵命而行,用拼音法将这夜所发生的大事,先写成满洲文,再翻成拼音的罗马字,派亲信侍卫,即夜飞递。
  在彼此僵持的情势之下,胤禛在经过极度的震动之后,心神略定。像此刻的情形,他平时亦曾设想过,并不算意外,他认为最好的应付办法是,以不变驭万变。不变的是他的嗣君的身份,所以并不催促他的兄弟来行君臣之礼,只命隆科多传谕各处:四阿哥奉大行皇帝遗诏,已接掌大位。于是畅春园奔走相告,都知道雍亲王成了皇帝。虽然都不免有惊异之感,但已收到先声夺人的功效,胤禩顿感孤立了。
  “不能不认输了!”诚亲王胤祉说,“老四向来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不能不防他。”
  胤禩叹口气,很吃力地说:“那,三哥带头吧!”
  于是皇子们都排好了班,胤祉将隆科多找来问道:“我们该怎么行礼?”
  “自然是跟皇上先道贺!吉服道贺以后,马上就可以摘缨子办大事了。”
  这话是“绵里针”,十分厉害。因为朝贺穿吉服,而遇有大丧,闻讯之初就得将帽子上的红缨摘除,然后遵礼成服,如今因为未曾朝贺,便不能换丧服,岂非不孝?
  因此,不容胤祉再犹豫了!率领诸弟入殿,隆科多已将胤禛扶入宝座,受了兄弟们的大礼。胤禩一腔怨气不出,站起身来,摘下帽子,使劲往地上一摔,大踏步走了出去。
  嗣皇帝勃然变色,但随即恢复常态,口中喊道:“诚亲王!”
  “臣在!”胤祉勉强答应。
  “皇考大事,派别人我不放心,你在这里护灵。”
  “是!”
  于是嗣皇帝一一分派差使,将兄弟们东一个、西一个地隔离起来。最后传召大学士马齐。
  马齐原是拥立胤禩的,扈跸在畅春园,对皇帝的病势颇为忧虑,却料不到驾崩得如此之快,更料不到是四阿哥接位为君。此时听得宣召,不免惴惴,入殿行了大礼,屏息待命。
  “皇考弃天下而上宾,我方寸已乱。不过国政不可一日废弛,我派你为总理大臣!”
  马齐没有想到膺此重任,当即答道:“奴才资质庸愚,并已年迈力衰,深恐一人之力不足,难荷艰巨。”
  “是的,我亦不能把千斤重担放在你一个人身上。”嗣皇帝说,“我一共派四个总理大臣,除你以外,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舅舅隆科多。”
  “十三阿哥?”马齐说道,“还在宗人府。”
  “十三阿哥遭人诬陷,围禁高墙。皇考几次向我道及,说此事处置得过分严厉,微窥圣意,在康熙六十二年新正,十三阿哥必可蒙恩开释。谁知竟等不到新年。我仰体皇考之意,自然要加恩十三阿哥。”说到这里,喊一声,“舅舅!”
  “臣在!”隆科多急忙答应。
  “派人传我的旨意,立即释放十三阿哥,护送到园里来,让他瞻仰遗容。”
  “是!”隆科多答应着,退了出去。
  于是嗣皇帝向马齐降旨:第一,拟呈治丧大臣名单;第二,深恐人心浮动,有小人乘机造谣生事,应严格禁止人员走动;第三,明天上午奉移大行皇帝遗体入大内乾清宫,立刻开始预备。
  马齐答应着,自去召集从人,分头办事,其时已经在丑末寅初了。
  其时深宫已经得到消息,但语焉不详,只微闻皇帝驾崩。消息是隔着宫门传进来的,只能听听,无法究诘。在病中的宜妃,对此格外关心,力疾起床,要去看德妃打听详情。
  等她一到,已有好几位妃嫔在,其中一半是素日跟德妃相契,一半却是趋炎附势,以为一接到十四阿哥接位的好消息,德妃母以子贵,立即成为太后,便好首先朝贺。
  但是消息沉沉,连皇帝究竟是弥留还是宾天,亦无法求证。正个个愁闷之际,见宜妃扶病而至,便又都生了希望,因为深宫之中,公认宜妃最能干,常有他人不知的新闻,在宜妃口中,可以原原本本得知详情。这时都期待着她会带来确实信息,所以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你身子不爽,这么冷的天,也跑了来!”德妃体贴地亲自上前迎接,“来,快来烤烤火。”
  熊熊的火盆四周坐满了人,便有人自动让出很大的一块地方来容纳宜妃的软榻。还未安置停当,她便问道:“大概都得到消息了?”
  “是啊!”德妃忧形于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你们也没有准信儿!”宜妃说道,“这不是回事,非打听确实不可。我看事贵从权,开了内右门到内奏事处去问问吧!”
  “是啊!”勤妃陈氏说道,“皇贵妃在畅春园,这里就数德姐姐的位分最高。”
  德妃也有此意,但怕人说她不是惦念皇帝的病势,而是关心十四阿哥的前程,所以不肯这么做。此刻依旧保持沉默。
  “你不肯做主,我做主,皇上怪下来,我受责备。这是什么时候,还能照平时那套规矩办事?”
  于是由宜妃传谕,派德妃宫中的首领太监到内右门跟护军交涉。不久这个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泪流满面。
  “万岁爷去了!”
  听得这一句,立刻哭声大作。宜妃一面哭一面问:“是传位给哪位阿哥?”
  “听说名字里有个‘真’字声音的阿哥。”
  “那当然是十四阿哥!你们大家静一静,”宜妃拭一拭泪,大声说道,“十四阿哥当了皇上了。”
  “啊!”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致礼,德妃却越发哭得伤心,以致场面乱得很厉害,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感情的激烈震荡之中,脑筋比较清醒的,仍只有宜妃,她很用心地细想了一下,觉得眼前的疑问,不但很多,而且很大,必须立刻加以澄清。于是决定向德妃提出一个建议。
  “德姊,”她说,“我看必得找切切实实的人来,切切实实地问一问。”
  “是啊!可是,谁是切切实实的人?没有到畅春园,又怎么能切切实实地说出究竟来?”
  “不有值班的阿哥吗?”宜妃派宫女去问总管太监,“今晚上是哪位阿哥值班?”
  答复是十七阿哥胤礼值班。宜妃便跟德妃商量,决定召十七阿哥来说话。
  这就破了两个例,第一是深夜开宫门,第二是深夜传召成年的皇子入后宫。第一个例破了还不要紧,而且事实上也已经破了,第二个例在宫中悬为厉禁,所以德妃有些委决不下。
  “怕什么?”宜妃说道,“都上了五十岁的人了,还避什么嫌疑?而况,这时候还讲什么嫌疑?”
  德妃想想话也不错。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地,让年轻些的妃嫔避开,方始派太监去宣召十七阿哥胤礼。
  过得好一会儿工夫,天都快亮了,仍无确实消息,宜妃越觉可疑,而且有些担心了。
  “皇上驾崩这样的大事,何以不来报?德姊,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啊!我也正纳闷。报丧,报丧,应该赶紧来报,好让大家去奔丧。”
  宜妃有句话想了又想,终于说了出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德妃惊惶地问,“你说会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
  一言未毕,太监在传呼:“十七阿哥到!十七阿哥到!”
  一声接一声地越来越近,终于看到胤礼出现在殿门前,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一个头,然后肃然垂手,站在门外,静候发落。
  “十七阿哥!”德妃问道,“你在外面听见了一些什么?”
  “说,说皇上驾崩了!”胤礼回答,脸上有着焦灼不安的神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德妃说,“你得赶紧去打听。”
  “是!”胤礼答说,“我想亲自到畅春园去一趟。”
  “对!这样最好!你赶紧去吧!”
  于是胤礼辞出深宫,随即带领侍卫,上马径奔海淀。一到西直门大街,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马,看仪从之盛,便知来者身份尊贵,而且亦可以料定,是由畅春园而来。因此胤礼勒住了马,命侍卫上前问讯。
  对方亦是同样的想法,不过派出来接头的是一名护军佐领,马头相并,侍卫问道:“是哪位由园里来?”
  “隆大人。”
  “噢!十七阿哥在此,就说要打听大事。皇上驾崩了?”
  “你看?不都摘了缨子?”
  侍卫这才发觉,他暖帽上的红缨已经取消了,便一手将自己的帽子取了下来,一把扯去了红缨,匆匆说道:“请你回去跟隆大人说,十七阿哥请隆大人说话。”说完,转身疾驰而去。
  胤礼一看侍卫摘了缨子,心知父皇宾天的哀讯,已经证实,顿时双泪交流,随从中亦有哭声。街上的百姓不知出了什么事,无不惊骇奔走。就这时候,隆科多飞骑而来,滚鞍下马,抱住胤礼的腿便哭。
  胤礼亦下了马,望着畅春园的方向,伏地叩首,然后起身问道:“舅舅,是十四阿哥接了皇位?听说御名中有个‘禎’字。”
  “音同字不同。皇上亲笔朱谕:传位于四阿哥。”
  “四阿哥?”胤礼的双眼睁得好大,眼珠凸出,真有目眦尽裂之慨,然后,像疯了似的,一面喃喃地说,“四阿哥、四阿哥!”一面爬上马背,缰绳一抖,圈回马去,突然间双腿一夹,抛下他的护卫,往东狂奔。
  他不到畅春园了,径自回宫去报信。
  到得德妃宫中,天色刚明。太监传信进去,德妃急急迎了出来,发现胤礼的脸色苍白,气喘如牛,不觉一惊。
  “遇见舅舅隆科多!”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说,接位的不是十四阿哥!皇上亲笔朱谕,传位于四阿哥,真是想不到的事!”
  最后这句话,胤礼一说出口,才知是大大的失言。再想到四阿哥的喜怒无常,不觉打了个寒噤,怕自己就在这句话上,已闯下大祸。何以传位于四阿哥就是想不到的事?莫非四阿哥就不配做皇帝?
  他还在那里发愣,德妃已忍不住了,大声问说:“十七阿哥,你没弄错吧?”
  “没有!绝没有!”
  “这奇怪啊!”德妃喃喃地自语着,转身往里,花盆底的鞋子穿了四十年了,忽然有立足不稳之势,差点儿摔倒。
  宜妃这时已听得宫女来报,却绝不相信。所以一见德妃,竟从病榻上下来,让宫女扶着,迎上前去求证。
  “是四阿哥接了位?”
  “是的!”德妃一脸的困惑和懊恼,“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
  正当此时,有个宜妃带来的宫女,走到她身边,悄悄地正要耳语,却让她喝住了。
  原来宜妃为人厉害,她认为这个时候,任何诡秘的动作与私语,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导致极严重的误会。所以大声喝道:“有话尽管光明正大地说,作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干什么?”
  宫女不明就里,愣了一下方始笑道:“九阿哥在外面,请示主子,在哪里接见?”
  宜妃还不曾开口,德妃为了了解详细情形,立即说道:“就让九阿哥进来好了。”她又关照宫女:“快看,有什么热汤,替九阿哥端一碗来。这么冷的天,一定冻着了。”
  大家都奇怪,何以到了这个时候,德妃还能像平时那样体恤晚辈?但也有人在想:严峻刻薄的四阿哥做了皇帝,亏得有这么一位慈祥恺悌的老太后。
  一面这样想,一面眼望外面,只见胤禟的神色与胤礼又自不同,呆滞的眼神,迟重的脚步,仿佛大病初愈似的,宜妃不免惊疑。胤礼之有那样惊惶的神色,是为了知道四阿哥喜怒不测,不易应付,而胤禟的表情,明明是遭遇了意外的打击所致。
  “九阿哥,你先喝碗热汤,坐下来慢慢说。”德妃问道,“你四阿哥接位,是阿玛临终的时候,亲口跟你们弟兄说的吗?”
  “阿玛什么时候过去的,谁也不知道。”
  听得这话,手里一碗热汤,正要亲自拿给胤禟的德妃,竟致失手堕碗,泼了一地的汤水。
  “怎么回事?”宜妃问说,“你们不都在寝殿侍候吗?”
  “都在殿外。大概十点钟,舅舅隆科多出来告诉大家说,皇上过去了。说是在睡梦里头咽气的。”
  “你们进去看了没有?”
  “看了。”
  这母子俩交换的一句话中,有着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大行皇帝去世后,并无异状发现。
  “那么,”宜妃紧接着问,“四阿哥接位是朱谕上写明白了的?”
  金匮贮名,置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以及最近将贮名的金匮移到畅春园,这些情形宜妃都知道,她所说的朱谕,即指金匮贮名而言。胤禟答说:“是的。不过铁盒先由舅舅隆科多一个人打开了。据说——”他将隆科多所持的理由说了一遍。
  德妃与宜妃都很注意他的话,听完,是德妃先问:“九阿哥,朱谕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是不是皇上的亲笔?”
  “是!”
  听这一说,德妃松了一口气。虽然脸上仍有怏怏不悦之色,那是因为她觉得大行皇帝不知何时改了主意。而这一改,不孚众望,改得不好。
  宜妃却对隆科多仍有怀疑,还要再问,了解更多的事实,“朱谕上怎么说?”她问。
  “朱谕上只有十个字:‘传位于四阿哥胤禛。钦此!’”
  宜妃皱起双眉,收拢眼光,紧闭着嘴唇,凝神细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哪个‘于’字?”
  胤禩一愣,略想一想答说:“是‘干勾于’。”
  “你再细想一想,是这个‘于’字不是?”
  一共十个字,绝不会错。胤禟再细想一想答说:“绝没有错!”
  宜妃勃然变色,悲愤之外嘴角上明显地有鄙薄的表示,德妃很奇怪,也颇有些愠怒,不知她何以有此表情?
  “太可惜了!德姊,”宜妃冷冷地说,“你真太后变成了假太后!”说完,便转身卧向软榻,示意抬走。
  德妃头上,一直觉得天旋地转,唯有躺下来才舒服些。但一躺下来,心事杂乱,更觉不宁,依旧只有坐了起来。就这样坐卧不安地,使得宫女们都害怕了,因为已有神智昏眩的现象。
  有个宫女叫常全,三十岁了,早该放出去的,只为德妃相待甚厚,自愿不嫁,奉侍终生。德妃亦拿她当女儿看待,私下无话不谈的,这时便跪下来说:“主子如今是太后了!莫非心里还有委屈?真是有委屈,四阿哥如今是皇上,不妨跟他明说!”
  “唉!傻孩子,就是没法儿跟他明说。”德妃问道,“你听见宜妃的话了没有?”
  “听见了。奴才可不大懂,什么真啊假的?”
  “唉!”德妃叹口气,“宜妃的话一点儿不错,我是真太后变成假太后了。”
  “这是怎么说?真的假不了!”常全说道,“不都说十四阿哥会当皇上,如今四阿哥当皇上,主子不仍旧是太后吗?”
  “唉!”德妃又叹口气,“跟你说不清楚!”
  事实上也无法往下说了,因为封为固山贝子的皇十二子胤祹,在外求见。
  这胤祹的生母,出身并不高,但胤祹本人却富于事务长才,曾被派为管理内务府大臣,几年前经理皇太后大丧,井井有条,所以嗣皇帝特派他先入大内,在乾清宫安设几筵——灵堂。
  胤祹本性谦下,一见了德妃,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儿臣胤祹叩请皇太后万福金安。”
  就从这里改了称呼,而太后自己却对此尊称觉得刺耳,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十二阿哥请起来!”
  “是!”胤祹站起身来,侍立在太后旁边,“儿臣奉皇上面谕,进宫安设几筵,皇上命儿臣将大事顺便面奏太后。”
  据胤祹说,是嗣皇帝亲自为大行皇帝穿的衣服,即时安奉在“黄舆”中,移灵入乾清宫,定于今夜戌时大殓。目前先派出前站人员,第一个是隆科多负责警跸,第二个便是胤祹。嗣皇帝本来打算扶舆步行入城,被群臣劝阻,请嗣皇帝作为灵舆的前导,大概日中时分可到。
  “噢!”太后想了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话,“昨天晚上可还安静吧?”
  胤祹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但他既非胤禩、胤禟、胤祯一伙,自己也知道绝无大位之份,所以觉得谁当皇帝都一样,他只要谨言慎行,小心办事,自然可保富贵。
  因为如此,纵有不安静之处,他也不肯说实话了,“回皇太后,安静!”他说,“三阿哥领头给皇上磕了头。”
  听此一说,太后稍觉安心,想一想又问:“五阿哥跟十四阿哥都还不知道出了大事。应该赶紧通知他们回来奔丧啊!”
  “是。”胤祹答说,“已经派人通知五阿哥了。”
  那么十四阿哥呢?太后心里在想,一样是先帝之子,不也应该通知他来奔丧吗?由此可见,四阿哥必是有所顾虑,而这顾虑也就太奇怪了!
  “回皇太后的话,”胤祹又说,“皇上命儿臣面奏,内廷各宫应如何恭行丧礼,请皇太后降懿旨遵办。”
  这让太后为难了!愣在那里半天作不得声。“假太后”三字刺心得很,她的感觉中到处都有人在笑,到处都有人在骂,最好什么人都不见,容她一个人把自己关起来,又何能厚着脸皮,俨然以太后的身份发号施令?
  这是有口难言的痛苦,太后只能这样说:“既然你来陈设几筵,就由你通知敬事房好了。”
  胤祹已看出太后的隐衷,心想,有她这句话,便等于奉了懿旨,自己尽管放手办事好了。于是退下来随即传敬事房的首领太监,传懿旨命内廷各处准备成服;一面又通知内务府,将库存的白布取出来,分送各宫,尽量供用。
  其时各宫已开始更换陈饰,椅披、窗帘,皆用素色;磁器由五彩换成青花,景泰蓝之类的用具,收起不用。妃嫔宫女的首饰,金玉珠宝一律换成白银、象牙之类。不多片刻,但见里里外外,白漫漫一片,哭声此起彼落,相应不绝。
  到得近午时分,嗣皇帝入宫,在隆宗门内跪接“黄舆”,一面号哭,一面扶着轿杠,安奉在乾清宫正殿。此时王公大臣,已闻讯齐集,因为尚未成服,一律青色袍褂,暖帽上的顶戴与红缨,亦皆摘去,由行辈最高的、大行皇帝嫡堂的弟弟裕亲王福全之子保泰领头,躃踊举哀,然后跪在嗣皇帝面前,请以社稷为重,节哀顺变。
  皇帝哭不停声,但裁决大事,井井有条。礼部所进的大殓注,嗣皇帝一条一条细看,看完说道:“皇考教养文武大小臣工,六十多年,哪个不是受了大行皇帝的深恩。如今一旦龙驭上宾,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大殓的时候,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都让他们进乾清门,瞻仰遗容。”
  “是!”礼部尚书陈元龙说,“仪注规定,公主、王妃,照例在乾清宫丹墀齐集。”
  “公主、王妃,岂可远在丹墀?当然进大内,得以亲近梓宫。”皇帝又说,“我的兄弟子侄,亦都进乾清门,在丹墀上,跟我一起行礼。”
  让皇族得以瞻仰遗容,是为了澄清可能会有的谣言,说大行皇帝的死因可疑——这时已经有流言在散布,一说:“四阿哥进了碗参汤,皇上不知道怎么就驾崩了!”这一层实在冤枉之至,嗣皇帝认为让大家亲眼得见,遗容一无异状,是最有力的辟谣的办法。
  可是另有一种流言,他就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了!事实上也正就是他一直在顾虑的,整个得位经过中最大的瑕疵。朱谕天衣无缝,谁也无法否认,说不是大行皇帝的亲笔。但授受大位,出于这样的方式,不召顾命大臣当面嘱咐,而由侍疾的近臣捧出这样一道朱谕来宣示,未免太离奇了一点儿。
  而使他忧烦的还不止此。首先是隆科多,找个机会悄悄密陈,在西直门大街遇见胤礼,得知四阿哥即位,形如疯癫的情形。接着胤祹密奏,太后意颇不愉,而且还似大有忧虑的神气。
  这使得嗣皇帝手足都发冷了!他很清楚,从他的亲娘开始,就对他的得位起了疑心,并且反对他这样做法。这是大出他估计以外的!照他的想法,太后纵或偏爱小儿子,心有不满,但到底是母子,如此大事,不能不加以支持,而况太后还是太后,于母亲无损。哪知如今是这样的反应!自己亲娘尚且如此,何况他人?进一步看,因为亲娘如此,原来不敢反对他的人,也要反对他了!
  因此,他本来预备即刻去叩见母后的,此时不能不重新考虑,万一见面以后母亲说了一两句不该说的话,立刻便有轩然大波。说不定就会在大行皇帝灵前,出现兄弟束甲相攻的人伦剧变。
  好在太后面前,他亦安置了人,必有密报到来,且观望着再说。不过,目前虽不能到母后面前去请安,应该先派人去敬意才是。
  于是他派一名亲信侍卫到太后所住的永和宫去面奏:“皇上怕见了皇太后,益使得圣母悲痛,目前还不能来请安。请圣母皇太后务必勉抑哀痛,主持大事。”
  太后的悲痛不可抑止,心想大行皇帝一生事业,真是古往今来的大英雄,谁知就是身没之事,本可从容安排的,哪知一再起纠纷,最后出现了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大行皇帝必定死不瞑目。
  因此,当嗣皇帝派来的人求见时,太后毫不迟疑地拒绝:“我哪有心思见他。”
  “只怕是有要紧话说,”常全劝道,“还是接见吧!”
  “不!”太后断然决然地说,“有要紧话告诉你好了!”
  于是嗣皇帝的话辗转上达太后,她叹口气不作声。常全可真有些着急了,这样子是会抑郁成病的。老年人这样忧烦,大非养身之道。
  “皇太后可千万想开一点儿!不为别人,为十四爷,也该保重。”
  一提到十四阿哥胤祯,太后越发心如刀绞,她问:“如果是十四爷当了皇上,你想这会儿是怎么个情形?”
  那还用说吗?常全心里在想,十四阿哥是大家公认的小皇帝,一旦接位,当然谁都没有话说。太后的人缘好,不然怎么叫“德”妃呢?如果这会儿皇帝不是四阿哥,是十四阿哥,只怕一座永和宫挤得插足不下,“皇太后,皇太后”,谁不是叫得极其响亮?
  怪不得宜妃说太后,“真太后变成假太后”,假太后的味道真不大好受!想来假皇帝的滋味,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在这样越想越远时,太后开口了,“我好恨,”她说,“为什么偏偏那么巧呢?”
  “怎么?”常全怯怯地问,“巧在哪里?是什么巧事啊?”
  “偏偏一个行四,一个就行十四,早一点儿,晚一点儿,能把阿哥们的排行错开来,也就好了。”
  “这,”常全蓦地里意会,眼睛睁得好大,“真的是巧!”
  “再有,为什么名字也那么巧,声音相同不说,形相也差不多!更其一个字画多,一个笔画少,如果倒过来,也就好了。”
  这一点常全就不明白了。不过她不敢乱问,只怔怔地望着太后。
  “唉!莫非真是老天爷安排的!可也安排得太奥妙了一点儿!”
  “皇太后,”常全终于乍着胆说,“头一个巧字儿,奴才明白;第二个可不明白了!”
  于是太后将“禎”字稍添笔画,即可变为“禛”字的奥妙,说与常全。这是一点就透的事,常全恍然大悟之余,不觉替太后大为担忧。
  原来常全陪侍太后十七年,对于他们母子之间,以及四阿哥——嗣皇帝及十四阿哥的家务,亦很了解。如今由于篡改遗诏的秘密一揭破,素性不笨的她,自是豁然贯通,对于四阿哥夺位的布置,及成功的关键,都有些了解了。
  “照这么说,隆大人是帮着四阿哥的?”
  “那还用说?”太后叹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为争皇位闹得天翻地覆,二阿哥几乎成了疯子,如今仍旧关在咸安宫。大阿哥更惨,围禁高墙,跟囚犯一样。十三阿哥呢——”
  太后说不下去。她对十三阿哥一直存着一份歉疚之心,因为咒魇废太子二阿哥,主谋是心地糊涂的大阿哥,其实是四阿哥玩的把戏,不知怎么居然会有十三阿哥替他顶凶,以致跟大阿哥一样围禁高墙。康熙四十八年三月,第二次大封皇子,十三阿哥竟而向隅。
  可是如今想来,却反有些恨他,如果当初不是他笃于手足之情,不多那个事,让四阿哥去受罪,哪里会有今天这种神仙都难预测的变化。
  “听说十三阿哥放出来了。”常全说,“若不是四阿哥当皇上,十三阿哥不能这么便宜。”
  “还说便宜,有什么便宜?”太后对十三阿哥毕竟还是感激远多于怨恨,所以替他抱屈地说,“围禁高墙十四年,你当那种日子是容易过的吗?”
  碰了个钉子的常全不敢响了。可是太后一肚子的抑郁,既然让她触动了,不吐不快,所以自己接着话头,仍旧谈隆科多。
  “前个几年,有人拥护八阿哥,有人觉得谁当皇上都好,就是不能不早立太子。唯有隆大人绝口不提这件事,皇上曾对我说,只有隆科多知道他的心,故而才能得宠。哪知道他比谁都阴!你想想,人心多么险恶!”
  “隆大人会跟四阿哥这么好,实在看不出来。外人尚且如此,年大人是四阿哥门下,不用说,更是站在四阿哥这面!”
  听得这一说,太后的脸色大变。像是突然想起,遗失了一样极为珍贵的东西那样,似乎愣住了。
  见此光景,常全也有些害怕,知道太后是关心十四阿哥的安危。不过,她在想,四阿哥再阴险狠毒,总还不致要害同母的弟弟吧!
  “谁?”常全发觉有人,大声喝问。
  是一名宫女来报,道是十三阿哥求见。太后不但不会拒绝,而且是乐于接见的,立刻吩咐:“快请!”
  一面说,一面迎了出去。十三阿哥胤祥已脚步匆遽地进入殿内,等抬头看时,已到了太后面前,望见她凄楚的脸色,万感丛生,禁抑不住,喊得一声:“娘!”随即扑倒在地,痛哭不止。
  原来胤祥的生母,位份甚低,是姓张还是姓章,都不甚清楚。清宫的规制,皇后以下,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再下来是贵人、常在、答应等各目,并无定额。不过贵人还有封号,常在、答应则概为庶妃,章氏是常在。
  康熙二十五年,章氏生子,为胤祥,行次十三。过了大约十五个月,德妃生子,即为胤祯,行次十四。这两兄弟年龄相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德妃忠厚宽大,并不因章氏是常在便看她不起,而章氏是有心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因为出身不高,将来难免受人欺侮,而德妃位份既尊,人又长厚,且有四阿哥这么一个已可为皇帝分劳的大儿子,所以倾心巴结,几乎无一天不到德妃所住的永和宫,为的是将来胤祥好有个照应。
  胤祥从小跟着胤祯叫德妃为“娘”。孩子无知,做母亲的知道,这是高攀,只以德妃并无嫌弃的表示,章氏亦就乐得让自己的儿子认妃为亲娘。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章氏一病而亡,胤祥才十四岁。德妃怜念往日的情谊,将他抚养在永和宫,与胤祯做伴,这一来恩情更深了。同时,四阿哥虽已受封为贝勒,分府在外,经常省觐母妃,与胤祥常有见面的机会。由于从小便受母亲的教导,所以胤祥对胤禛格外尊敬,“四哥,四哥”叫得极其亲热。这样四阿哥胤禛对这个异母之弟的情分也不同了。
  康熙四十七年咒魇废太子一案,胤禛便利用胤祥出面与大阿哥勾结,及至“人赃并获”,胤祥一肩担承,不提胤禛一个字。在他,一半亦是报答德妃的恩谊。十四年圈禁高墙,居然还有重新见面的一天,德妃想起前情,亦禁不住涕泗横流。
  胤祥却是越哭越厉害,什么人都劝不住。其实,前面是哀感伤心之泪,后面是痛快的发泄之泪,想到十四年不堪忍受的日子,毕竟熬出来一位太后、一位皇帝,自己的苦不算白吃,对“娘”和“四哥”,也真的报答得过了!
  因此,哭归哭,表情却大不相同。一等哭完,满脸喜气。
  “娘!大喜!”
  说着又磕头恭贺。但等他抬起头来时,蓦然一惊!因为太后脸上并无喜色,但也并非由其皇父驾崩而生哀戚,看上去是懊恼和忧虑。
  “娘,你老人家怎么啦?”
  “常全!”太后吩咐,“你看着一点儿!”
  “是!”常全答应着,她懂太后的意思,有话要问十三阿哥,不准任何人接近谈话之处。
  于是,太后将胤祥带到偏东作起坐之处的那间屋子,喊着他的小名说:“小祥,我有话问你,你可不许跟我说半句假话!”
  “娘!”胤祥跪了下来,“儿子决不敢。”
  “我问你,四十七年十一月那件事,你是受了谁的指使?”
  一听这话,胤祥色变,想了好一会儿答说:“娘!不要逼儿子说假话。”
  这是证实了多年的猜疑,太后的脸色益发阴郁了。
  “娘!大喜的日子——”
  “什么大喜的日子!”太后发怒了,“阿玛归天了,你还说大喜!”
  胤祥涨得满脸通红,又惊又疑,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到他那惶急的神态,太后反倒有些不忍了。
  “小祥,我再问你,你可知道你弟弟这会儿在哪里?”
  这是指胤祯,“不是在青海吗?”他说。
  “在青海干什么?”
  “阿玛派他当大将军征准噶尔。”
  “他封了郡王,你知道吗?”
  “知道。”胤祥点点头说。
  “你还知道些什么?”
  “就只知道这一些。”
  “你没有听说,阿玛决定把皇位传给你弟弟?”
  “什么?”胤祥目瞪口呆,一张脸几乎扭曲了。
  太后却很平静,“大概没有人跟你说过。”她问,“隆科多不是常派人去看你吗?”
  “是!常派人去看我,从没有提过阿玛要把皇位传给弟弟的话。倒是常说,阿玛越来越看重四哥,都在说:将来必是雍亲王接位。”
  这又证实了隆科多与胤禛早有勾结,太后叹口气说:“你四哥这件事,做得可真是对不起父母兄弟!”
  “娘!”胤祥定定神问道,“既是传位给弟弟,可怎么又传了给四哥?四哥做了什么事?”
  “一时哪里说得清楚?你在里头十四年,外头的变化太多了。”太后又说,“我先问你,你四哥打算什么时候把阿玛的消息,通知你弟弟?啊!我还不知道,”太后想了一下问,“是谁让你来的?”
  “四哥!”胤祥立刻改了称呼,“皇上,让我来给——皇太后请安叩喜。”
  “那你就告诉你四哥,说我说的,该让弟弟赶快回来奔丧。”
  “是!”
  “还有!”太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可一个字不能跟你四哥说,你只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好了。”
  “是!”
  见胤祥并不特别在意她这几句,太后便又说道:“小祥,你可得在心里有个数儿:我这是卫护你!”
  胤祥将她的话,咀嚼了一遍,蓦然意会,不免心惊!“四哥”有猜忌之心,是他已经看出来了的。如果自己的言语稍微不慎,“四哥”可能会想到他会泄露当年顶凶的一段秘密,这后果就无法设想了。
  胤祥没有答话,双泪交流地磕一个头,抬起脸来时方始说道:“娘的大恩大德,儿子来世都报答不尽!”
  黄昏时分,下了三道上谕:第一道命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凡有谕旨必经由四大臣传出。这是大行皇帝崩逝不久,即曾面谕隆科多的,此时不过正式谕知内阁。
  第二道:大将军恂郡王胤祯,与淳郡王长子弘曙,驰驿来京,军务即敕交平郡王讷尔苏管理。并派副都统阿尔讷随胤祯来京,副都统阿林保随弘曙来京。这两个人是嗣皇帝布置在军前的亲信,派随胤祯、弘曙来京的用意,是要听取他们的报告,看胤祯与弘曙接到京中的消息以后,作何表示。
  第三道:贝勒胤禩封为廉亲王,十三阿哥胤祥封为怡亲王,二阿哥之子弘皙封为理郡王。很显然的,胤禩封王是笼络,胤祥封王是报答,而弘皙封王是补过。同时也有辟谣的作用,表示他跟二阿哥毫无嫌隙,而且很敬爱二阿哥,所以将弘皙封为郡王。但如问说:何以不将二阿哥释放?他也有话回答:“二阿哥是皇考所拘系,本乎三年无改之义,不敢擅违父命。”
  恩命一下,便有人赶到皇八子胤禩府邸去报喜,八福晋是极厉害的人,冷笑一声说道:“有什么喜?不知道死在哪一天!”
  报喜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心怀不忿,少不得要去搬弄是非,加油添酱的话,传到嗣皇帝耳朵里,越发对胤禩起了戒心。
  一交戌初,西洋自鸣钟上针指七点,内廷宫眷,陆陆续续地到了乾清宫。
  当然,位份越低越来得早。太后倒是想早点来的,但永和宫的首领太监邓三和,已由隆科多代皇帝传旨,将他调为慈宁宫首领太监,而且升了一级。同时吩咐,就从传旨时起,永和宫的一切都按太后的规制办理。所以当她要起身到乾清宫时,邓三和一直拦着,直到戌初二刻,也就是七点半,方用太后的软轿,抬出永和宫。
  一进了乾清门,太后关照停轿,步行上殿。御前大臣马尔赛一声吆喝:“皇太后驾到!”殿内的妃嫔、公主、福晋,殿外的嗣皇帝、亲王、太妃、皇后以下的亲贵,宫门以外的文武百官,一齐跪倒,恭迎太后。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唯一的声响,是太后鞋子下面木底的声音,“笃笃”地显得更单调,也更庄严。
  就在这时,忽然又从宫门外面抬来一张软榻,上面躺着的是抱病的宜妃。在此仪容庄肃的场面之下,忽然有此,非常刺目。嗣皇帝正在考虑应该如何拦住时,哪知那张四个太监所抬的软榻,已经无视太后,直往而前,越过太后,抢先进了殿门。
  众目睽睽之下,宜妃这样子肆无忌惮,嗣皇帝不由得勃然色变。太后也是心如刀绞,但眼泪只有往肚子里吞,谁教自己是“假太后”呢?
  她总算沉得住气,进了殿门,才放声大哭,这一哭自然引起了震天的哭声。于是执仪的大臣,与内务府的官员,依照丧礼规定,依次办事,等梓宫——棺材的盖子一合上,太后抚棺一恸,昏厥了过去。这一下子少不得又是一阵大乱。适时也不管谁是太后,谁是皇后,谁是皇帝,谁是臣子,逡巡如退,最后只剩下嗣皇帝与近臣了。
  “皇上请节哀!”隆科多对坐在乾清宫廊上所铺的一块草荐上的皇帝说,“大事还多,都得皇上做主。”
  “廉亲王呢?”皇帝抬起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问。
  “怕是回去了?”
  “哼!”皇帝微微冷笑,“他在找死!”
  不过另一个总理事务大臣,是嗣皇帝极力想笼络的,总算安安分分地在待命,这个人就是马齐。
  马齐的态度很重要,因为他是当朝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得尊敬的一个老臣,尊敬犹在于次,主要的是,他在满洲文武百官中具有很大的号召力。
  这跟他的家世有关。他姓富察氏,是满洲八大世家之一。他的父亲叫米思翰,康熙八年当户部尚书。先帝议撤藩时,大臣中赞成的很少,只有明珠和米思翰认为撤藩一举,是睿智的决定。米思翰以户部尚书的身份,对于调动大军讨伐吴三桂、耿精忠,在粮饷的筹划方面,更殚精竭虑,立了很大的功劳。可惜在康熙十四年,以四十三岁的英年便下世了。
  先帝对凡是支持撤藩的大臣一概视之为可共患难的心腹。三藩之乱平服以后,酬庸甚厚。明珠势焰熏天,号称“权相”,富甲天下,先帝容他终于天年。对于米思翰诸子,则推念前劳,格外重用。
  米思翰有四个儿子,长子叫马斯喀,初次随先帝亲征噶尔丹时,是大将军费扬古的副手,立过极大的汗马功劳;次子就是马齐,先做文郎,清廉谨慎,一路扶摇直上,早在康熙三十八年,便已入阁拜相,如今以武英殿大学士为首辅。其间一度被黜,则因为他拥立胤禩之故。这个风波闹得很大,王公大臣会议,本来连他的两个弟弟马武、李荣保,一起定的死罪。先帝因为米思翰的缘故,赦免了死罪,交胤禩看管,这是一种考验,看他是不是安分。马齐当然知道,决不敢跟胤禩再生什么妄念。所以在康熙四十九年复用他主持与俄罗斯通商事宜。马武、李荣保本来关在监狱中的,此时亦一起复用,仍旧成为八旗中最兴旺的一个家族。
  嗣皇帝早就看到这个家族是非结纳不可的。不过,他很机警,深知结纳马齐,形迹太显。就是笼络马武,亦恐引人猜疑,所以他是从李荣保身上下手。两家内眷,常有往来,李荣保的长女,比弘历小一岁。十岁的小姑娘,已显端庄知礼,所以嗣皇帝已经透过眷属向李荣保的妻子表示过,希望将来结成儿女亲家。因此,李荣保在二哥马齐、三哥马武面前,常替如今的嗣皇帝,当时的雍亲王说好话。可是雍亲王会成为嗣皇帝,不但马齐,是连李荣保都梦想不到的。
  因为如此,这天中午,李荣保特地请马齐、马武来密谈,要求他两个哥哥支持嗣皇帝。
  马武没有什么意见,马齐却必须作个深切的考虑——事实上他从昨夜出大事时,便一直在自问:应该持何种态度?不过,当李荣保未提出这个要求以前,他还可以暂作观望,此时却必须在彻底了解情况,权衡得失之后,作一个重大的决定。
  “事情是很清楚的,皇位应该归十四阿哥。”马齐慢吞吞地说,“先帝几次跟我说起,十四阿哥哪点像他哪点不像他。如果不是有传位之心,何必老拿十四阿哥跟他自己作比?”
  “八阿哥不也说过吗?除非是十四阿哥当皇上,他才没话说。”马武也说,“不过事已如此,三阿哥领头给皇上磕过头了,大局已定——”
  “不见得!”马齐摇摇头,“八阿哥不是肯省事的人,九阿哥的花样更多。”
  “莫非他们还能推翻已成之局?”李荣保说,“二哥,大家对你都抱着很大的期望,希望你能把局面安定下来,你不能犹豫不决。”
  “我也要有这个能耐才行。”马齐慢吞吞地说,“如今在京城里,禁军都在隆科多手里,大家敢怒不敢言。可是,十四阿哥在西边,手握重兵,而且,他手里可能还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李荣保微显惊惶地说,“二哥,那是什么东西?”
  “先帝给他的信啊!我知道先帝给十四阿哥的亲笔信,至少有三封,如果中间有提到将来如何治国平天下的话,那不就是传位的证据?”
  “可是,金匮里的朱谕,不也是证据吗?”
  “可惜!”马齐用不带情感的声音说,“那道朱谕只不过隆科多一个人拿出来的而已!”
  李荣保不是“内廷行走”人员,马武虽也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昨天却未在畅春园值班,所以对那道朱谕是怎么回事,还不十分清楚,此时只好望着马齐发愣。
  “若说要改那道朱谕,容易得很;要证明那道朱谕是不是改过,也容易得很。”
  接着,他将改朱谕何以容易的道理,约略说明,接下来再讲如何证明这道朱谕的真假。
  “先帝临御六十一年,所下的朱谕,不计其数,有存在内阁的,有存在内务府的,还有存在敬事房的,只要调它几通出来,仔细查一查皇上平时写‘於’字,是不是常作‘于’还是偶尔写作‘于’。偶尔写的都不算,还要看‘于’字的笔画相符不相符。照道理说,这样重要的文件,皇上是不会拿‘於’字简写为‘于’的!”
  “原来如此!那用不着说了,一定动过手脚。”马武又说,“倘或十四阿哥手里有那种信,这道朱谕就变得很可笑了!”
  “怕的就是这一点!”马齐点点头说,“果然有这种情形出现,那就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了!”
  “不会!”李荣保接口,声音爽脆得很。
  “何以见得?”
  “二哥,你莫非记不得了,年羹尧是雍府门下?”
  “我怎么记不得?”马齐笑说,“不过,年羹尧对他的‘主子’,究竟忠到什么程度,难说得很。听说以前他常挨他主子的骂。”
  这一点,李荣保比马齐可了解得多了,笑一笑说道:“二哥,你受欺了!这是多少有点儿做作的。”
  “做作?”马齐很注意这句话,“你是说,有意要做给人看,他们主子奴才之间,并不和睦?”
  “是的。”
  马齐不作声了。他原来的顾虑是,十四阿哥绝非无用之辈,大位被夺,岂能甘心?倘或起兵问罪“靖难”,年羹尧未见得能制得住他。只要大兵入关,八阿哥、九阿哥自然会起而响应。朝中四阿哥的亲信极少,彼时的成败难测,所以必须慎重。
  照此刻看来,显然他们“主子、奴才”早有勾结,则年羹尧自然早有布置。防到有此令人意想不到之一日,十四阿哥必不甘服,年羹尧岂能毫无箝制之方?
  十四阿哥无望了!八阿哥、九阿哥该见机了!马齐这样心中自语,遂即决定他们一家的态度。
  “好吧!”马齐站起身来说,“顺天应人。”
  “这是天意!”马武也说,“天意如此,不可强违。反正都是先帝之子,谁当皇上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马齐连连摇手,“不过也不必提了。进宫吧!”
  对嗣皇帝来说,马齐敬顺,朝中无忧,自是一大安慰。但想到深宫,实在烦心。亦只有暂且抛开,处理急要的事务。
  目前最急要的事,便是“市恩”。唯有普施恩惠,才可以团结人心,清除异己。因此,嗣皇帝垂问的,亦就无非与此有关了。
  “蒙古的台吉要来奔丧吗?”
  “是!”马齐答说,“不过未曾出痘的不必来。”
  “这是皇考体恤他们。”嗣皇帝说,“来朝谒梓宫的,可以多发口粮。”
  “是!”
  “噢!”皇帝忽然想起,向隆科多说,“天气这么冷,晚上在梓宫面前守护的太监,赏皮袍子给他们。”
  “是!奴才马上去传旨。”
  “传旨给十六阿哥好了。他办事很妥当,让他署理内务府总管。”
  片刻之间降了三道恩旨,不过作用不大。嗣皇帝心想,还得找一件能教万民欢腾的事来做。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先前京里米价上涨,皇考派我去查核各仓储粮的情形,我发现许多仓库坏了,曾奏请皇考,不妨将应该发出去的米,赶快发,免得露天堆在那里,徒然霉烂。最近米价怎么样了?”
  “平了一点儿。”马齐答说。
  “还要让它平下去!”嗣皇帝说,“米价贵,是来源不畅;来源不畅,因为口外米谷不准运进口内。你们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回皇上的话,”马齐答说,“口外的米谷,备作军粮,所以不准运进口内。”
  “可是烧锅怎么说?造酒消耗了大批米谷,这件事说不过去。”
  “是应该禁止。”
  “烧锅禁止,米谷准予进口!”胸有成竹的嗣皇帝说,“米谷进口,该有地方来堆,所以仓库亦应该大修。马上拟两道上谕,先说仓库,后谈进口。”
  “回奏皇上,照丧仪,十五天之内,不处理这种公事。”
  “这是遵奉皇考的遗命。”
  于是拟了两道上谕,第一道由嗣皇帝奉先帝之命查察仓库说起,归结到仓库必须修补,派定专人,动用专款,即日办理。最后特别声明,此本非大丧期间该办之事,只为仰体先帝遗命,故而提前降旨。
  第二道是米谷准予进口,而口外的烧锅则概行禁设。也提到先帝临终“惓惓于此”。这样一方面表示他孝思不匮,另一方面对平抑米价也确有立竿见影之效。所以就民间来说,嗣皇帝的这第一炮是打响了。
  可是在旗人以及跟旗人接近的汉人之中,都有许多有关宫禁的流言,一半是事实,一半是渲染,将嗣皇帝说得很不堪。最骇人听闻的是,说:“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万岁爷不知道怎么就咽气了,可怜,当了六十一年皇上,生了二十多个阿哥,临终竟没有一个儿子送终!”
  这些话当然是太监传出来的。禩、禟两府的下人更甚,在地安门外的茶馆里,肆无忌惮地大发议论。又说:“皇太后心疼小儿子,而且她的大儿子干出这种事来,害怕她在宫里没面子,所以除了上祭的时候不能不见面以外,皇上至今还没有单独见过太后。她也还是住在永和宫,不肯搬到慈宁宫去。”
  再有一说,是毫无知识的人在传:“皇上拿老皇的两个年轻妃子,接到自己住的宫里去了!”这是绝不会有的事。且不说宫中规制甚严,也因为嗣皇帝如今正拿礼法在拘束他那一班不服气的弟弟,怎会自己先悖礼灭义,做出私烝父妾的逆伦之事来?再说,先帝的妃嫔,最年轻的也三十岁了。先帝并不好色,从无特意征选绝色女子充作后陈之事,所有的妃嫔,相貌自然都不坏,却没有美到能令人色授魂与、不顾一切要弄到手的程度。
  许多离奇的传说之中,只有关于太后的,比较接近事实。皇帝倒是每天一早必到永和宫请安,但见到太后的时候甚少。即使见到了,太后脸无笑容,沉默寡言。而且说有大批宫女陪侍在左右,从无母子单独相处,可以容嗣皇帝一诉私衷的机会。
  不过母子之间,公然发生无法掩饰的歧见,却一直要到嗣皇帝举行登极大典的时候。
  照登极仪式的规定,嗣皇帝御殿正位以前,先要叩谒梓宫,然后换去缟素,谒见太后,这表示叩谢父母之恩,是非常合理的礼节,但太后不表同意——也不是反对,只不愿接见嗣皇帝。
  口头奏请,没有结果,嗣皇帝既忧且急而怨!没奈何只好由礼部尚书,亲自捧着登极典礼的仪礼单,到永和宫外去启奏劝驾。太后当然不见外臣,由总管太监代为接头,答应即刻转奏太后取旨。
  不一会儿,那张仪礼单发出来了,上面有几行字,笔迹纤弱,不知是太后的亲笔,还是知翰墨的宫女代书。只见写的是:“皇帝诞膺大位,理应受贺;至与我行礼,有何关系?况先帝丧服中,即衣朝服受皇帝行礼,我心实为不安,着免行礼!”
  这几句话简直就视亲生之子为陌路,嗣皇帝内心的难过与怨恨,无言可喻。总理事务大臣亦复面面相觑,不知计从何出?
  就这时候,新封的廉亲王皇八子胤禩到了。他经马齐相劝,已谢过恩了,但与嗣皇帝仍然貌不大合,神更远离,难得进宫办事。这一天也是听说太后不愿受贺,有不承认亲子为嗣皇帝之意,所以进宫来探探消息,恰好看到了这道懿旨。
  “八哥!”怡亲王胤祥问道,“你看怎么办?”
  胤禩在心中冷笑,但表面上却不便有所表示,而且对胤祥他一直觉得他老实得可怜,当时居然会替四阿哥去顶这种黑锅!如今亦仍然是同情多于一切,很想点醒他不必再做傀儡,却苦无机会。此时听得他问,心中一动,要让他跟自己接近,先得让他佩服。既然如此,不可不设法来解决这个难题,显显自己的才干。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皇太后既然提到先帝,不如就用先帝当年的成例,来劝太后。”
  “啊,啊!”马齐、隆科多不约而同地出声,都被提醒了。
  “我看,”胤禩说,“这得王公大臣合词固请。”
  “八哥说得是!”胤祥看着马齐与隆科多,“咱们一起见皇上去吧!”
  “不必,不必!”胤禩抢着说,“你一个人去说好了。”
  “是的。”马齐也说,“事情大家商量着办,跟皇上回奏,还是请王爷偏劳,免得人多口杂,失了原意。”
  这是马齐老练之处,一则知道,嗣皇帝对怡亲王胤祥另眼看待,没有第三者,他说心腹话方便;再则也是维护廉亲王胤禩,怕他跟嗣皇帝见了面,也许话不投机,以少进见为妙。
  于是胤祥到乾清宫东厅,跟席地而坐的嗣皇帝回奏,是如此办法,当然立即获得同意。
  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嗣皇帝忽然想起,这样做法,有很不妥之处。俗语道的是“家丑不可外扬”,策动群臣去劝驾,不明明告诉外廷,母子之间有意见,而且意见很深吗?
  这样一想,随即派人把胤祥找了来,一问,已经由马齐跟隆科多在办,估计满朝王公大臣,已有一大半知道了这件事。
  事已如此,只好由他。若说忽又中止,反更会惹起闲话。当然他脸上不免有郁闷不舒之色。
  胤祥不免惶恐,惴惴然地问:“这件事是不是办错了?”
  “错也不算错。”嗣皇帝问道,“这主意是谁出的?”
  “八阿哥!”
  皇帝一听色变,怪不得!他心里在想,老八还能出什么好主意吗?由此想到,各藩邸之中,不知是何情形,很不放心地问说:“各处府里安静不安静?”
  谣言满天飞,怎么会安静得了?不过胤祥实在怕兄弟之间,发生阋墙之祸,不愿透露实情。但也知道他这个“四哥”多疑而刻薄,倘或不谅解自己的苦心,反倒疑心他欺骗,这后果又很严重。
  想了好一会儿,膝行而前,轻声说道:“臣不敢欺骗皇上,不过臣有腑肺之言昧死上陈,要皇上准臣之奏,臣才敢说。”
  “你是我的好兄弟,自然不会欺我,自然出语必是腑肺之言。你说了,我总不让你为难就是。”
  “皇帝背后骂昏君,小人的闲言闲语,总是有的,臣求皇上,不必追究。”
  “不追究可以,我不能不知道啊!”
  胤祥信以为真,将胤禟、胤禩、胤 府中的下人,在茶坊酒肆中胡言乱语的情形,大致说了一些。嗣皇帝听得心惊肉跳,但表面上强自镇静,表示接受了胤祥的劝告,不将这些闲言闲语,放在心上。
  “总也有些人是对我忠心的吧!”
  “是!”这在胤祥倒是很乐意举荐的,“十二阿哥,臣很佩服,小心谨慎,实心办事。”他说:“将来是皇上的帮手。”
  嗣皇帝点点头,将胤祹记在心里,“我原知道他很妥当,所以派他署理内务府总管。”他又问,“还有呢?”
  “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是拥护皇上的。”
  这话嗣皇帝只听进去一半,另一半却不能不存疑。
  嗣皇帝是记着隆科多的话,出大事的第二天清晨,他在西直门大街遇见十七阿哥胤礼,得知四阿哥绍登大位,面无人色,形似疯狂,显见得他是大失所望,而且怀着怨恨之心,亦是必须防范的一个人。等他说完这件事以及自己对这件事的感想之后,胤祥从从容容地答说:“臣亦听说有这么一回事,特意去问十七阿哥。他说,他绝不是对皇上有什么不忠不敬之心,只以阿玛驾崩,五中崩裂,自己都不知道有这种怪样子。所谓‘苫块昏迷,语无伦次’,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这是他自己说的话?”
  “臣亦疑心他是言不由衷的话。哪知道几天细细察看,十七阿哥竟是居心端方,乃忠君亲上,深明大义的人。请皇上格外加恩重用,是为国家之福。”
  “噢,”嗣皇帝很注意地问,“你何所见而云然?”
  胤祥想了一会儿答说:“只说一件事好了。那天十六阿哥的儿子弘普到他那里去,正好小阿哥弘历也在,弘普叫他‘小四’,十七阿哥立时便教导他:‘人家现在是皇子的身份,除了皇太后、皇上、皇后谁也不能叫他小名。你虽是堂兄,身份可比他差得远,他能叫你的名字,你可不能叫他的名字。记住,从今以后要叫“小阿哥”’。”
  能尊其子,自然能尊其父。实际上尊子即所以尊父,因为有皇帝才有皇子。听此一说,嗣皇帝异常满意,对胤礼立刻就另眼相看了。
  “果然居心端方。”嗣皇帝说,“我想封他为贝勒。”
  “这倒不必忙。”胤祥答说,“不如再看看。臣在想,照十七阿哥的为人,皇上就不封他,他亦不会变心的。”
  “倘能如此,我不封他则已,封他,一定也是封王。好,我依你,看一看再说。”嗣皇帝突然以抑郁求援的声音说,“弟弟,我如今四面楚歌。加以要尽孝守制,许多地方不能去,许多事不能做,许多话不能说,真要靠你了。”
  “皇上这话,臣不胜惶恐之至。”胤祥确有诚惶诚恐的神色,“臣竭忠尽知,昧死以报。”
  “这,你千万不要说这话,什么死不死的!弟弟,你帮我应付过眼前,共享富贵的日子正长。”
  “是!”胤祥感激地答说,“臣亦唯愿活个八九十岁,受皇上的荫庇,安享余年。只是臣这几年得了个风湿症,每到发作,痛楚万分,只怕不能长侍天颜。”
  “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话!不过,你的身子可是要紧的。看天下有何名医,尽管访了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降旨命督抚送医来替你治病!”
  “皇上如此厚待,臣实在报答不尽——”
  “不要再说这话了!”嗣皇帝打断他的话头,“西边有什么消息?”
  胤祥忽然想起一件事,考虑了一下答道:“听说有个陕西的张瞎子,在当地极其有名,替十四阿哥算过命。这张瞎子,如今在京里,倒可以问一问他。”
  “是啊?该问一问他。”嗣皇帝说,“不过,事情要做得隐秘。”
  “臣理会得。”
  这张瞎子叫张恺,陕西临洮府人,据说排八字又快又准。半年前从陕西随一个达官进京,本来要带到南边去的,哪知达官得了暴疾,一命呜呼。张瞎子只得留在京里,人地生疏,加以有同行笑他,道是:“如果他的命算得准,就该算到所跟的官儿寿限将尽,更应该算一算自己的八字,排一排自己的流年,既犯驿马,便该趋吉避凶。如今进退失据,留落他乡,还敢大言欺人,其心可诛!”是故虽在隆福寺悬牌设砚,请教他的人极少,几乎糊口都难。
  因为如此,他就格外要为自己吹嘘,说在西边替大将军算过命,谈到大将军帐下的大将,如平郡王讷尔苏等人,非常熟悉,不似诳言。胤祥有个侍卫叫苏太,跟他相熟,这天奉旨以后,胤祥便命苏太去唤他进府,要当面问他。
  事先是跟他说明白了的,所以一领到胤祥面前,张瞎子便朝上磕头,口中说道:“小的张恺,请王爷的万福金安。”
  “你是陕西临洮府人?”胤祥问他。
  “是!”
  “临洮府的知府,叫什么名字?”
  “叫王景灏。”
  这是试验张瞎子,胤祥听他说对了,便满意地问道:“你说你替抚远大将军算过命?”
  “是的。”
  “是怎么回事?你要说实话。说得实在,我重重赏你。”
  说得不实在呢?张瞎子心想,一位王爷要杀个把人还不方便?
  领悟到此,便即答道:“小的自然说实话。不过有些话很忌讳,小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要紧!不论什么忌讳的话,都可以说。”
  于是张瞎子略略回忆了一下说:“是康熙五十八年,本府王知府派家人王二达子,从西宁来叫我,九月二十日到西宁。见了王知府,他说有个八字要我算,八字是戊辰、甲寅、癸未、辛酉——”
  “慢点儿!”胤祥打断他的话说,“戊辰是哪一年?”
  “康熙二十七年。”
  这就是了!胤祥心想,是十四阿哥的八字,便点点头说:“讲下去。”
  “当时我就算了。算好了我说:‘这个八字是假伤官格,可惜身子弱了些。’王知府说:‘这就是十四爷的八字。’我听了吓一跳。”
  “为什么吓呢?”
  “十四爷是大将军,我从来没有算过这么尊贵的八字。再说,大将军要算命,直接叫我就是,为什么要让王知府来让我算?当然,这也是有的:本人不愿意出面,或者旁人跟本主祸福有关,私下拿来算一算,我都经过。不过,开始就瞒,一定瞒到底;先瞒后说破,一定有花样,所以我吓一跳。”
  “嗯,嗯!”胤祥接受他的解释,“以后呢?王知府怎么跟你说?”
  “王知府说:‘十四爷是最喜奉承的,如果他要你算这个命,你要说:“玄武当权,贵不可言。”才合他的意思。’我答应了。”
  “后来呢?后来叫你算了没有?”
  “怎么没有?”张瞎子说,“九月廿七那天,王知府着他的小厮送我到大将军府上,有个刘老爷,领我进去,悄悄跟我说:‘十四爷是在旁边听,你不要把跟你说话的人当十四爷!’等进去了,先叫我算一个八字,不是十四爷的。”
  “是谁的呢?”
  “不知道。八字我还记得,是庚戌、戊寅、丙午、戌子。再算一个仍旧不是十四爷的,是甲子、甲戌、庚申、己卯。”
  “这两个八字,是直接告诉你的呢,还是跟你说了年月日,你自己推算出来的?”
  “是直接告诉我的。”
  “就算了两个命吗?”
  “不!”张瞎子说,“还有一个,就是王知府告诉过我的那个,戊辰年的。”
  “这三个八字是叫你一个一个算呢,还是一起告诉了你,让你一总推算?”
  “是一起告诉我的。”
  “你们算命也有这个规矩吗?”胤祥问说。
  “有!譬如一家兄弟两人,父母想起要替他们算命,当然是一起把八字开来。”
  “照这样说,你在西宁算的那个命,也是弟兄三个?”
  “不像。”张瞎子说,“譬如甲子年就没有生过皇子。这是拿来陪衬,故意试试算命的本事,说不定是犯人的八字。”
  “嗯,嗯!”胤祥点点头又问,“这样一总推算,是不是要作个比较呢?”
  “不一定,能比则比,不能比不能胡比,不然要比出祸来。不过这三个八字是能比的,不见高山,不知平地,不比显不出戊辰那个八字之好。”
  “你是怎么个比法?”
  “小的说:‘头一个八字不怎么好;第二个虽好些,究不比戊辰年这个八字好到极处。’旁边就有人问我:‘怎么好法?’我说:‘这个八字,玄武当权,贵不可言。’随即赏了我三两银子,打发出来了。”
  “这么说,你没有遇见十四爷?”
  “第二天遇见的。王知府亲自领我进府,叫我磕头叫大老爷,让我在毡子上坐下。十四爷问我:‘你昨天算的戊辰年那个命,果然好吗?’我说:‘这个命天下少有,玄武当权,贵不可言。将来有九五之尊!”
  “你竟敢说这样的话?”胤祥问道,“你不怕掉脑袋?”
  “是王知府叫我这么说的。”
  “那么,”胤祥又问,“你是瞎子,怎么知道问你话的就是十四爷呢?”
  “听得出来的。声音洪亮,威武得很。他说话的时候,鸦雀无声。不是大将军,怎会有此气派?”
  “你猜得倒也不错。”胤祥问道,“你恭维十四爷会当皇上,他怎么说呢?”
  “他问我:‘哪年行大运?’我回答他说:‘到三十九岁就大贵了。’”
  “那是哪一年?”
  “照算该是康熙六十五年。”
  “莫非那时你就算到,皇上会在康熙六十五年升天?”
  听得这一句,张瞎子不免一惊,开始觉得情形不对了。
  定神想一想,若是问一句:“天子万岁,你说六十五岁会升天,不是大逆不道?”果真那样追究,不但自己要身受凌迟的苛刑,一家大小的性命,亦会不保。
  不过张瞎子目盲心不盲,他已听出来,“十三爷”忠厚和善,不妨欺他一欺。所以心中虽惊,形色却还不甚慌张。“小的原说过,有极忌讳的话,王爷许了我可以说,才敢出口。”他慢条斯理地一面想,一面说,“照升天的老皇的命宫,今年怕逃不过;今年逃过了,六十五年万万逃不过。小的自然是想老皇今年能够逃过,所以只说康熙六十五年,哪知到底逃不过去。”
  “照你这么说,你还是一片忠心!”
  “不是忠心,是良心!”张瞎子很快地接口,“老皇视民如子,恩遍天下,谁不巴望圣寿千秋,长生不老?不过寿限是天生的,真正是没法子的事。”
  “那么,你算定十四爷能有九五之尊?”
  “不!不!是王知府叫我这么说的!”张瞎子急忙分辩,“王爷明鉴,倘或我不是那么说,脑袋早就没有了。”
  “那么,他的命,到底怎么样呢?”
  “起先跟王爷回过,十四爷的命是假伤官格,身子弱些。”
  “这是说,寿不会长?”
  “是!”
  “大概能活多少岁呢?”
  “三十七是一道关。”张瞎子信口胡诌,“逃得过可到四十五。”
  胤祥将他的话想了一下,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你当时说十四爷到了三十九岁,就会大贵,”他问,“十四爷怎么说法?”
  “十四爷说:‘这话你别在外面说!’我答一声:‘绝不敢。’十四爷就叫人取了二十两银子给我,打发我出来了。”
  “那么,你跟人说过没有?”
  “没有!”张瞎子斩钉截铁地又加了一句,“绝没有。”
  “你说没有,可怎么大家都知道你给十四爷算过命呢?”
  “我只说算过,可没有说,十四爷会当皇上。这是什么话,可以随便说得的,而况十四爷本来也不是当皇上的命。”
  胤祥对他的解释表示满意,不过还不能放他,须取旨而定。当下,便向苏太说道:“你带他下去,别难为他!”
  本说讲了实话,重重有赏,如今却说莫难为他,明明是要监禁的意思。张瞎子知道上当,但已悔之莫及了。
  得知王景灏指使张瞎子为十四阿哥算命的经过,证实了嗣皇帝的想法不错。他一直认为诸王门下,若有无事生非的小人,必致撺掇主人妄生异图。所以决定先从这方面着手清除,一方面是剪除诸王的羽翼,一方面亦有杀鸡儆猴的作用。
  此事是从九阿哥胤禟府中开始。嗣皇帝早得年羹尧密报,九阿哥手下有个亲信叫何图,后来荐与十四阿哥,保为知府,现在陕西。年羹尧已经具折参奏,只等十四阿哥一起程,便即逮捕何图,借以细审“悖逆”的情节。至于在京里,九阿哥府中有两个汉人,一个外国教士,极受宠信。嗣皇帝嘱咐胤祥,务必设法将此三人之中,弄一个下狱,便好借此发端,大事清理。
  两个汉人,一个叫秦道然,江苏无锡人,翰林出身,为先帝派在胤禟那里教读,后来升为给事中,身为言官,却仍在帝子门下行走,据说身份俨如总管。
  另外一个叫邵元龙,与秦道然一起奉派至胤禟府中,亦颇见宠信。但细一打听,方知不然。原来胤禟只与秦道然投缘,对邵元龙虽以礼待,却并不亲密。邵元龙气量极狭,眼见秦道然既升官又发财,住的是胤禟所送的大宅,仆从车马,应有尽有。自己却只靠戋戋薄俸,不过逢年过节,略得沾润,因而颇怀怨恨。
  胤祥心想,邵元龙是个势利小人,极好收服。当下封了一千两银子,派个亲信护卫,在夜半无人时,悄悄相访。
  邵元龙无妻无子,只有一妾一女,颇为困苦。往年到得年下,胤禟总有一笔节礼,足以了一年的亏空。今年情况不同,从嗣皇帝接了位,胤禟终日忧容满面,看来祸福难测。邵元龙心想,照此光景,九阿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年下那笔节礼,只怕也想不起了。这个年怎么过法?
  谁知夜半敲门,竟是福星降临。就这一千两银子,让邵元龙将九阿哥好几年照看的恩义、朝夕相处的情分,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请上复王爷!”邵元龙对来人说,“若有事要找我,随时待命。想来必是要问九阿哥的一切,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子里。”
  这是很大的一个收获,嗣皇帝收买了邵元龙,等于掌握了一道渔网的网索,等布置妥当了,只要一提这条网索,不难将“悖逆”之徒,一网打尽。不过迫急的大事还多,一时还顾不到此,暂且搁置再说。
  第一件迫急的大事是举行登极大典。
  倘或是自然而然,或者早有安排,顺理成章的大位授受,登极大典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仪式,至多半个时辰,便可成礼。说起来至多是一件大事,却非迫急的大事,更不是第一件大事。
  但嗣皇帝的情况不同,因为迄今为止,他还在不可测的危机四伏之中。如果发作,即在登极大典那天。换句话说,登极大典能够顺利过去,他相信以他的手段,皇位可以坐稳了。因此,他很想提早举行,只是钦天监要选择吉期,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在十二月初,嗣皇帝当然不能同意,选来选去,最快也得十一月二十,即是先帝驾崩七天以后。
  可是太后不肯受礼,就会耽误了登极大典。也亏得廉亲王出了个由王公大臣合词吁请的主意,虽然深宫母子意见甚深的秘密,无形中透露在外,不过太后毕竟接受了。所下的懿旨是:“诸王大臣等,既援引先帝所行大礼,恳切求请,我亦无可如何,今晚梓宫前谢恩后再行还宫。”结果太后是在乾清宫,大行皇帝梓宫前,受了皇帝的礼。
  第二天黎明,太和殿前,卤簿大驾,摆得整整齐齐。丹墀大乐,设而不作。皇帝御礼服升宝座,在钟鼓声中接受亲王以下文武百官的朝贺。前后只一刻多钟的辰光,嗣皇帝终于成了皇帝。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肩上并不轻松,他知道麻烦还多:皇位虽已稳了,一己的名誉却还待出尽全力去挽救。
  礼毕颁诏大赦,当然要撒个谎:“亲授神器,属于藐躬”。定年号为“雍正”,表示雍亲王得位其正,而恰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法,因而流言更盛了。
  接下来,应行尊亲之典,命礼部拟上大行皇帝的尊谥及皇太后徽号。王公大臣合议,尊谥“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庙号“圣祖”,合称“圣祖仁皇帝”,是古今帝皇中,罕见的美名,而实在亦当之无愧。
  给太后上的徽号是“仁寿”二字,礼部拟呈仪注,不想太后不受!
  太后自先帝大殓那天受辱于宜妃以后,饮食极少,几有绝粒之势。皇帝进见,曾经劝过,而太后不承认有这样的事,以致皇帝的口被堵住,无法作进一步的恳求。母子之间成了这样的局面,皇帝除以为忧,亦深以为恨,但亦只有委曲求全,凡是典礼上应做的事,必须做到。如今太后坚拒徽号,说了一篇大道理,也是发了一大顿牢骚,事出无奈,只有再一次因袭故智,将雍正以前各朝的故事,一一列举,认为太后不宜推翻旧典。太后却还是不允。
  皇帝无法,只有长跪宫门,最后才求到一纸懿旨:“诸王大臣援引旧典,恳切陈辞;皇帝屡次叩请,准所奏,知道了!”词气中仍然充满着大不以为然的味道。
  不过这一来,皇帝可以施展笼络的手段,推恩后宫了。首先是将贵妃佟氏尊封为皇考皇贵妃。她是隆科多的堂妹,与先帝第三位皇后,崩于康熙二十八年的孝懿仁皇后是同母的亲姐妹。所以于理于情,尊封都是应该的。
  其次是将和妃晋封为皇考贵妃,这就颇出人意外了!和妃姓瓜尔佳氏,康熙三十九年册封为和嫔,第二年生过一个女儿,排行是“皇十八女”,旋即夭折,康熙五十七年晋为和妃。既非出身尊贵,而先前位号太低,应该提高,亦不是有什么得势的亲王,须为皇帝所必当拉拢。而且论她在宫中的地位,犹不及有子之妃,何以独蒙嗣皇帝尊敬?
  照上谕中说:“和妃奉事先帝,最为谨慎,应将和妃封为贵妃。”这话不但不成其为理由,甚至根本不该说!和妃奉事先帝最谨慎,其他母妃奉事先帝就不谨慎吗?而况成年皇子,隔绝深宫,和妃侍奉先帝谨慎不谨慎,他又何从得知?由于这个突兀而无可解释的举动,惹起了离奇而不知真假的传说,说是今年整四十岁的和妃,望之如二十许人。而在皇帝以乾清宫东厅为“昼必席地,夜必寝苫”的倚庐,由于妃嫔还在藩邸,夜来茕茕独处,百忧交集,凄凉异常,所以有一次趁和妃到梓宫前来哭奠时,将她留了下来,原来不是“事奉先帝最为谨慎”,而是顾视嗣皇帝,格外柔顺,故而得有此晋封贵妃的报答。
  在和妃之后,十二阿哥胤祹,因承办大丧,诸事妥帖,已封为履郡王,他的母妃定嫔万琉哈氏,自然晋封为定妃;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的母妃密嫔王氏,一向与雍亲王府走得很近,亦晋封为妃。
  此外“有曾生兄弟之母,未经受封者,俱应封为贵人”,而“六公主之母,应封为嫔”,则又是一种示惠兼示威的手段。
  原来六公主的生母,则是宜妃郭络罗氏的胞妹,位号是贵人。六公主嫁在蒙古的钜族,为了示惠,同时亦是向宜妃示威,故而有此晋封之命。
  在后宫,总算也有人说皇帝的好话;而在民间的舆论,却分为绝对不同的两种。有知道皇帝得位不正的内幕的,自然在私底下嗤之以鼻;而许许多多不知宫闱的百姓,却大为称颂圣明,因为皇帝确是做了好几件于百姓有益的事。
  第一件是整理地方官的亏空。各州各县经手钱粮、管理仓库,难免有亏欠移挪的事情。及至卸任,后来的官儿照例要为前任弥补亏空。这样相沿成习,几十年下来,变成一笔糊涂账,因为一个一个往上追,追不胜追,所以一直都没有人敢下决心去清理。
  新皇帝立意要做几件见魄力的大事,首先由此着手。他说:“朕深悉此弊,本应即行彻查,但念已成积习,姑从宽典,限以三年,各省督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无论已经参出,或未经参出者,三年之内务期如数补足,毋得苛派民间,毋得借端遮饰。如限满不完,定行从重治罪。三年补完之后若再有亏空者,决不宽贷。”
  上谕虽然严厉,毕竟还有三年时间,可以节省靡费,逐渐弥补,也算是法外施仁。整饬吏治,百姓总是额手相庆的,而况特别提示,毋得苛派民间,所以对于新君的称颂之声,更是到处可闻。
  当然,整饬吏治,不仅煌煌上谕,更有言出法随、毫不宽假的行动。很快地,皇帝在民间的威信已经建立了,因此,皇帝对于排除异己的同胞手足亦就觉得更有把握了。
  皇帝心里一直有件惴惴不安的事,他的同父同母,连名字都同音的弟弟要到京了。见了面,会不会发生什么使得他尊严扫地的风波?
  及至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接到上谕,立刻便有年羹尧及派在军前潜伏打听的皇帝的亲信,将十四阿哥的反应,密奏到京。自此而始,十四阿哥的一举一动,皇帝无不知道。
  知道得越多,他越担心。第一个密奏是,十四阿哥接到先帝驾崩的哀耗,抢天呼地,哀哀痛哭,完全出自至诚。哪知再接到四阿哥接位的消息,他倒不哭了!
  当然,亦绝对不会有正常的表情。只是皱着眉,沉着脸,与幕僚密议,往往一谈就是一个通宵。他们在谈些什么呢?皇帝常常在想。结果就好像他是十四阿哥在筹划如何夺回原该由自己继承的大位。皇帝将十四阿哥所能采取的每一项行动都想到了。于是,在研究一项行动是否有用以后,他也采取了防止的行动,这些任务,大部分落在年羹尧身上。
  如今他所设想的,已非十四阿哥如何跟他争夺大位了!因为他已有十足的把握,巧取而得的继承权,再也不会得而复失。他所担心的是,十四阿哥会如何报复。十四阿哥的态度,他已经知道了。从西宁动身之前,他对部下说道:“我这趟进京,无非在灵前一哭而已。新君别指望我会叫他一声皇上!”由此可以断定,十四阿哥还会有许多足以损害“天威”的举动。
  别的都不怕,就像设法防止他夺位那样,皇帝已想好了许多“招架”的办法,可以不至于使自己的面子难看。但是有件事无计可施。
  十四阿哥一到京,不能不让他见太后,也不能不让他向太后哭诉,而最难的是,如果太后心疼小儿子,说些安慰他的话,就会将当初先帝预备传位于十四阿哥的秘密揭破。为这件事的焦忧,皇帝的头发都白了好多。
  日夜苦思,终于想到一个或者不能瞒宫中,却可以瞒天下的名实皆夺之计。
  于是他用“奉懿旨”的方式降旨,处理避讳一事。首先是胤祯的“胤”字要改,改用同音的“允”字。
  其次要避音讳,禛、祯音同,所以十四阿哥名字的下一字要改,祯改为禵,这个字很僻,特为宣示近臣:禵字念如祈,含义与祯字完全一样。
  然后最巧妙的一着来了。御名胤禛,上一字虽已改写为允,下一字仍须避讳,这有两个办法,一是改换一个写法,一是缺笔。他决定用缺笔一法,“禛”字缺一笔半,恰好是个“禎”字。
  这一来,他不但夺了同母胞弟的皇位,而且夺了他的名字。张冠李戴,尺寸全符。天下后世若说皇位是“胤禎”的,不错!他就是“胤禎”。
  这个法子想绝了,可是兄弟的恩义,也就此而绝了!
  为了先发制人,皇帝决定从允禟身上下手。因为允禩已封为廉亲王,既然在他身上下了“本钱”,希望他也能像允祹、允禄那样,转而输诚,不便在此时就有何表示。而且爵位太高,处治亦比较困难。至为给允禟一点儿颜色看,无投鼠忌器之虑,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这一次,皇帝看中了皇十七子允礼。因为允祥还有许多军国重务要经手,不如给允礼一个机会,他如果肯专心一意将这件事办好,不妨封他一个郡王。
  由允祥转达了皇帝的意思,而且暗示有这样一个交换条件,允礼欣然从命。当下便由允祥派了四个处理这类案件的好手给他,将邵元龙请了来问话。
  “邵先生!”允礼等他参见以后,双手相扶,很客气地说,“请坐!”
  “十七爷面前哪有我的座位——”
  “不!”允礼抢先说,“你是九阿哥门下的人,我应该敬重。”
  “唉!”邵元龙叹口气,“九爷能像十七爷这样待人就好了。”
  “好说!好说!你请坐吧。坐好才好细谈。”
  于是邵元龙就告个罪,在矮凳上坐了下来,眼望着允礼,仿佛在思索着,有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邵先生!”允礼首先表明,“我是奉旨邀你来谈谈。”
  听说“奉旨”,邵元龙赶紧起身答一声:“是!”然后再坐下。
  “邵先生,你看秦道然这个人怎么样?”允礼问道,“听说你们不和。”
  “是!我跟他势如冰炭。”邵元龙答说,“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假话,我跟他不对,是因为他不念同事之谊,处处排挤我。他既不义,我亦只好不情了。”
  “那么,九阿哥呢?待你怎么样?”
  “十七爷,你看我的这双靴子。”
  说着他将一双脚伸出来,靴尖前面大脚趾的部位破了一个洞,双靴皆然。
  “皇子门下,混到我这个光景,十七爷请想,九爷待我如何?”
  允禟待邵元龙自然不如待秦道然。不过馆谷虽薄,不至于衣食不足,只为邵元龙好嫖爱赌,前吃后空,允禟没有理会他的境况,以致惹得他怨恨不绝。
  “来啊!”允礼乘机施个小惠,“取几双新靴子给邵老爷送到府上。”
  “多谢十七爷!”邵元龙说,“有十七爷送的好靴子,我可以迈开腿来,高视阔步了!”
  这是双关语,允礼自然懂得,点点头说:“也在人为,你能不能高视阔步,完全看你自己如何做人。”
  “是!是!请十七爷教导。”
  “我且请问你,秦道然跟九阿哥到底是何关系?”
  这话很难回答,主要的是还不懂此一问的意思,他只好这样答说:“关系很亲密,异乎寻常。”
  “如何异乎寻常?”
  “只说一件,秦道然每天晚上,由角门进上房,最早也要三更天才出来,不知密商何事?”
  允礼幽居已久,长日无事,只是在想人情物态。所以一见邵元龙是自以为允禟待他太薄,而竟不念宾东一场,甘愿出头来攻讦故主,便可判定他是个卑鄙小人,只要诱之以利,教他干什么就会干什么。
  既然如此,无须多问,而且他所说的,究有几分真实,亦大成疑问。如果中了他的先入之言,或者反会忽略了真相。
  于是他说:“邵先生,我听说你境况很窘,是不是?”
  “是,言之可愧。”
  “那,我送一千两银子给你。”
  “这就是受之有愧了。”邵元龙喜动眉宇,两双鼠眼乱转,倒好像白花花的银子,早就备着等似的。
  “来啊!告诉账房备一千两银子,给邵老爷送到府上。”
  “不敢,不敢!”邵元龙趴下来磕个头,“十七爷如此厚赐,真不知何以为报?”
  “请起来,请起来!”允礼虚扶一扶,“少不得有麻烦邵先生的地方。”
  等邵元龙一走,允礼立刻进宫复命,他把他的想法、做法密密陈诉,皇帝颇为心许。
  “等过了年再说吧!”
  雍正元年元旦,停止朝贺,皇帝照常处理政务,而且比平时更来得忙碌。他知道,不孝不悌的名声,可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但宫闱之事,日久易忘,唯有善政、德政,遗泽无穷,可以永远让人记得他是一个好皇帝,那就足以弥补一切了。
  为百姓自以整饬吏治为先。民隐固宜勤求,加惠黎庶的善政,却最好让地方官去做。皇帝深深知道,爱百姓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们一个好官。所以他在雍正年号的第一天,就做这件大事,共发了十一道上谕,都是给文武官员的。
  文武地方官并称督抚提镇——掌管一省或数省兵马钱粮的总督;职司一省吏治的巡抚;综理全省军务的提督;镇守一方的总兵。以下,文的是监司、道府、守令;武的是副将、参将,直到游击。再以下,便不必直奉纶音了。
  这十一道上谕,教重于令,诚重于儆。首先是提示他们的职掌,你做总督该干些什么,权有多大,范围在哪里。原来清朝的官制皆沿明而来,明朝的官制由明太祖一手所订定,职掌经过历朝修改增删,已经相当清楚。但是,日子一久,大家都模模糊糊,很少人去细心讲求。反正有好处的,能争就争;有责任的,能推就推。皇帝如今重新提示一遍,也就是重新规定了一次,亦等于彼此做了一个约定,官吏奉职,以上谕所提示的为准。皇帝考查功过,亦以此上谕所提示的为限。
  接着便是对京官亦照此训诫,各部院、翰詹科道各衙门,以及领侍卫内大臣、八旗都统,无不奉到切实的告诫。
  从颁发这些上谕以后,内外文武官员,特别是八旗都统,都知道皇帝费这么大的工夫,细心指示,决不会说了就算,所以都战战兢兢地,奉命唯谨。一时各衙门都似乎暮气一扫,不管有事无事,该当班的时候,不敢轻易离开。光这一点,可以说是皇帝的要求已经初步达到了。
  不过聚集在一起没有事干,亦会生出许多是非。恰好庄亲王博果铎去世,身后没有儿子,却留下极大一笔遗产。照民间规矩,自有宗法可资依据,总是选最亲近的侄子,嗣继为子,承家顶业。但在皇族不同,不妨指定行辈相符的宗室承继。当然大致亦照宗法,不会过于离谱。
  可是,皇帝却以为这件事是一个极好的示恩立威的机会,他将十六阿哥允禄承继给庄亲王,立即袭爵,而且承受了极大的一笔家产,真是飞来的富贵。
  于是,议论就多了,说是皇帝偏心,偏心就是不公。煌煌上谕,贵人以善,自己何以不想一想?
  这些话少不得会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当然有些恼怒,不过亦并不太感意外,只命允祥仔细查访,到底是哪些人在散布流言,是否受允禟或者允禩的指使?
  这件案子其实并不严重,皇帝到底不是圣人,就是圣人亦难免受感情的左右。情之为物,心意相感,亦有机缘在内,何能铢两相称?更何况世间亦无一架可以衡量感情的天平。皇帝不过是借此案公然表示,对王公属下的包衣奴仆,将展开整肃而已。
  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允禵终于到京了。
  到京不进城,发出几道给部里的咨文,第一道是给礼部,说要叩谒梓宫,应如何准备,请知照见复;第二道给户部,请为他随带人马准备两个月的供应;第三送给内务府,说要拜见母后,请为引导;第四道又是给礼部,再一次询问见皇帝的仪注。
  这四道咨文,最后都归总到总理事务四大臣那里,遭遇到从未有过的难题了!
  “君臣之义不可废,”隆科多大不以为然,“十四阿哥太过分了一点儿。”
  “亲子之情不可隔。”廉亲王允禩针锋相对地说,“他要叩谒梓宫,拜见太后,这都是人情之常,也是大义所在,我想没有驳他的道理。”
  “驳是不能驳的。”马齐慢吞吞地说,“不过凡事要以礼来,我的意思,户部供应,是件小事;叩谒梓宫亦不妨马上就办;要见太后得先请懿旨。至于询问皇上仪注一节,根本不必奏闻。”
  在皇帝看,这是荒谬绝伦的事。臣下如果为之转奏请旨,亦就跟上奏的人一样荒谬了。因此,对于这一点,除了允禩不作表示以外,怡亲王允祥与隆科多都同意他的看法。
  然而虽不必上奏,却不能不复。答复中又如何措辞?
  “若说大将军亦是臣下,见皇上并无特殊的仪注,似乎语气太硬了一点儿。”马齐说道,“不如就说,与其他亲郡王一样,再拿会典上的礼节,抄一份送去,比较妥当。”
  “也只好如此!”允祥点点头,“另外两件事先奏闻皇上再议吧!”
  “是的。”马齐征询地说,“不必一起进见吧?”
  两个多月来,无形中已定下了一条办事则例,遇到尴尬事件,总是推允祥或者隆科多或者两个人一起进见,作为四大臣共同上奏。此刻是由隆科多自告奋勇愿意陪允祥一起见皇帝。
  “叩谒梓宫,不能不准他,不过,不能越礼!”皇帝说。
  所谓“越礼”是何意?先得研究。两个人仔细想了一下,都明白了,怕允禵在先帝灵前过于激动,说出什么有伤皇帝尊严的话来。
  然而又何能禁止他不说,只有防止他说的话外泄。所以隆科多说:“臣自会严密警戒,趁此也可以听听十四阿哥说些什么。”
  “好!”皇帝同意,“见皇太后,自然要请懿旨。”
  “皇上,”隆科多突如其来地一喊,令人一惊。隆科多自己也发觉失态了,微现窘色地说,“臣有一个主意,自觉不坏,不免得意忘形,请皇上恕罪。”
  “原来你有好主意,快说来听听。”
  “臣以为皇上与十四阿哥同为皇太后所诞育,手足情分自然与众不同。不过皇上为一国之王,一秉大公,看待弟兄,毫无轩轾,故不宜特假十四阿哥以辞色。这层道理,十四阿哥恐不会明白。臣的意思,不如先请十三阿哥去慰劳十四阿哥,然后谒见皇太后,说明苦衷,求皇太后做主,方是保全十四阿哥之道。”
  这番话说得非常委婉,但皇帝与允祥都了解,这是门面话。允祥所担负的任务是,以他从前与十四阿哥一起长大的情分替皇帝去求个情,事已如此,千万保全皇帝一个面子。
  皇帝完全同意这个办法,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必须允祥善为设词,话说得不好,会变成自我“招供”是篡了位。这是皇帝心里的想法,甚至在这两个人面前,都是不能实说的。
  允祥看出皇帝的心思,也不辞这一艰巨的任务,但措辞的确是很难,不敢自告奋勇。于是隆科多便不能不怂恿了。
  “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最亲,动之以情,只讲兄弟的友爱最好!”
  允祥被提醒了,掌握了入手的途径,便觉得有了三四分的把握,当即答说:“兹事体大,深恐力不从心,故而踌躇。”
  皇帝觉得隆科多所说的“只讲兄弟友爱”,不及其他,用情去打动感化是个好法子,即令无效,亦必无害,当即鼓励着说:“至多劳而无功,你就辛苦一趟吧!”
  “是!”允祥答应着。
  “请舅舅跟十三弟再好好商量一下。”
  隆科多与允祥领旨而退,密密计议已定,随即由内务府在各省贡品中选取了允禵平日喜爱的食物、玩物,另外又备了好酒肥羊,犒劳他的部下。准备停当,由内务府直接行文抚远大将军行辕,说皇帝将派怡亲王前往劳军,准次日辰正到达。
  辰正是上午八点钟。其实允祥早就到了,比预定时刻早了一个钟头。
  因为允祥已经估量到,允禵多半不肯跟他见面,而又无法拒绝,最简便的办法就是预先避开,等允祥一到,临时托词搪塞。是故棋先一着,早数刻钟便到了营门,给允禵来个措手不及。
  果然,抚远大将军的仪仗,与他的那匹御赐紫缰的名驹,都列在东辕门之下,如果迟来一步,就会失之交臂。但就是来了,亦不能按照常礼,怕允禵仍旧可以躲起来,所以一下了马,便不顾允禵的护卫借行礼为阻拦,一直闯了进去。
  允禵的生活习惯是他所熟悉的,早晨必定习射,而且已经打听到了,一进入行辕的第二天,便收拾好了一座射圃,是在西花厅的后面。所以允祥亦就在从人指引之下,一直奔向射圃。等习射刚毕的允禵发觉,兄弟已经照面了。
  两人有片刻的凝视,允祥泪水涌现,突然喊一声:“弟弟!”扑过去抱住允禵。
  允禵没有回抱,可是也不曾躲避或挣拒,慢慢地,他也挥了两滴眼泪在允祥的肩上。
  “弟弟,”允祥是噙着泪的笑容,“到底又见着了。”
  “十三哥!”允禵突然一把将他推开,神色凛然地问,“阿玛到底是怎么归天的?”
  “寿给天年,梦里头弃了天下。”
  “你说这话有社稷祖宗在上!”
  “我没有一字假话。”允祥跪了下来,“如有一字不实,神明诛殛。”
  允禵扶了他一把:“我不是疑心你说假话,你不必发誓。”他说,“我是怕受了欺!”
  “此是何等大事,怎可受欺。我问过许多人,也亲自瞻仰阿玛的遗容,没有一点儿可疑的地方。”
  谣言中说:“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老皇不知怎么就驾崩了!”这一点已可澄清,允祥心想接下来必是谈到大位的继承,最好不让他提及此事。
  于是他抢着说:“弟弟,我实在想你!身在高墙,犹如坐井观天,看不到什么,只是每天胡思乱想,好几次从梦中笑醒,梦见你得胜归来。如今到底见着面了。”
  “可惜,不是凯旋,是奔丧!”允禵冷冷地答说,偷偷地挥泪。
  如今是回来,但不是凯旋。在允禵的感觉中,甚至比兵败而回还要痛苦。这痛苦并不因失去了皇位,而是竟有这样一个同母的胞兄!
  这种感觉在允祥面前,本来是最宜于倾吐的,因为二十多个弟兄中,只有他最亲密。可是允禵却不愿这么做,因为他觉得他这么做了,可以减轻他那同母之兄的心理负担,太便宜他了!
  “弟弟,”允祥开始不安了,“不管怎么样,好多年不见,你总有些话可以跟我说吧?为什么一直不开口?莫非你对我存着什么意见?”
  “不是有什么意见。”允禵很缓慢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是聪明呢,还是蠢笨?”
  这话意味很深,允祥必得先咀嚼一番。“聪明”易解,攀龙附凤走对了路子,得有今日亲王之封;然则“蠢笨”呢?
  “你倒说明白一点儿!”他终于率直地追问。
  “我想我亦不必多说。蠢笨的不止你,我何尝不然!像年羹尧,我早就看出他对我不怀好意,而居然这么自己譬解:他是雍府的人,总不至于要扯我的后腿吧!谁知道,哼!我竟糊涂得连最亲的人都看不清楚,又何况是你!”
  这一说,意思就很明白了,他之所谓“蠢笨”,意指为“四阿哥”那样阴险的人,当初竟肯替他顶凶受罪,岂非愚不可及?允祥听他的话中,对自己作了恕词,自然深感安慰,但也因此而增添了好些忧虑,怕皇帝交给他的使命,不能达成。
  “十三哥,你请回去吧!我也快要到景山去磕头了。”
  “我陪你去。”
  “不必!”允禵摇摇头,“你去不方便。”
  “不是到阿玛灵前磕头吗?有什么不方便?”
  允禵辞穷,想了一下说:“你要陪就陪到底,陪我再到永和宫。”
  允祥答应不下了。因为永和宫见太后要请懿旨,而皇帝的意思,先要疏通好了,或者说布置好了,才能让允禵进见。如今贸然答应了他,到时候倘或见不着太后,可又怎么向他交代?
  “咦!”允禵斜睨着他说,“莫非你有什么不方便?”
  “没有!”允祥硬着头皮答应,“我陪你到底。”
  于是允祥飞骑将十四阿哥的行程,通知了隆科多,然后陪着他一起进城。大行皇帝的梓宫,停在景山的寿皇殿,所以由崇文门进了内城,沿王府大街一直往北走,到得景山下马,拾级登山,礼部及鸿胪寺的官员早已在伺候着了。
  兄弟俩都换了缟素,一进寿皇殿,十四阿哥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将个头直低到胸前,隐隐约约有抽噎的声音,却好久不抬起头来,令人担心他会不会闭住了气,昏厥过去。
  突然间一声长号,惊得烛焰都闪闪乱动。十四阿哥两个多月没有挥过几滴眼泪,原来都留着要在这时候哭个痛快。这时隆科多已经赶到了,悄悄立在殿门口,看他哭得差不多了,方始上前,跪在他身边去相扶。
  “十四阿哥请节哀!”
  十四阿哥转脸一看,眼都红了,使劲将袖子一夺,翻手一掌将隆科多打倒在地。殿上殿下一时惊得都把一颗心提到喉咙上。
  “弟弟!”
  做哥哥的允祥不能不硬着头皮,放出威严的声音,借以表示呵斥。但刚喊得一声,就让隆科多拦住了。
  “十四阿哥,”他大声地说,“是我自己滑倒的。”
  允祥一喊,已使得十四阿哥省悟,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隆科多是舅舅,当着父亲灵前打舅舅,岂能逃不孝之名?哪知听隆科多竟为他开脱,不由得更为惭愧,下意识地上前搀扶他起身。
  这一下又做错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个动作,就不等于赔罪,也表示是认错。天大的怨仇,就这么一巴掌打了他一跟斗,便算扯直了?想想真是窝囊透顶了!
  “十四阿哥,不要太伤心!你应该念着皇太后,”隆科多说,“皇太后就生皇上跟十四阿哥。皇上日理万机,就晨昏定省,也不过行个礼,颐养承欢,全是十四阿哥的责任。”
  十四阿哥无以为答,甚至一时也听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说:“我要见太后!”
  “是的!皇太后已经颁下懿旨来了,午时正刻在永和宫见面。”隆科多说,“请十四阿哥先换了吉服。”
  “换吉服?”十四阿哥大声问说。
  “弟弟!”允祥答说,“你今天第一次见皇太后,不应该磕头贺喜吗?”
  “是!”十四阿哥连连点头,“应该朝贺,应该朝贺。”
  其实所谓吉服,只是与缟素重孝之服相对而言,实际上也只是常服而已。等更衣既罢,由神武门入大内,直到永和宫求见。
  在等待传见的那片刻,十四阿哥心乱如麻。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见了母亲,应该持何态度。就他心里所想的来说,他要伏在膝下,痛痛快快哭诉一场,将多少天积在心头,时时要迸发而强自抑制着的委屈,在亲娘面前倾吐无遗。可是以后呢?母亲不可能将“四哥”召来,痛责一顿,更不可能将皇位让出来还给他。反正怎么样都是天大的委屈!
  只要念头一转到此,他就想不下去了。偶尔心境比较平静时,他会这样对自己说:算了!就让他做皇帝好了!想象自己不是皇子,不就什么都看开了吗?哪知越是这样想,越会想到自己是皇子,是先皇亲授的抚远大将军,是特准使用正黄旗纛,一切仪制与御驾亲征无异的最高统帅。而这一切荣耀,如今都成极锐利的讽刺,刺得他的心都碎了。
  “弟弟!”允祥又在亲热地喊了,“有句话,我一定要提醒你,一切都看在皇太后的分上。”
  十四阿哥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是说看在母亲的分上,隐忍不言?由母亲想到是真正的同胞弟兄而对皇帝退让?不过,他的话却是一个启示。事到如今,只好做个孝子,才是勉强自慰之道。
  于是他说:“好!我懂我该怎么做了,只要娘高兴,娘说什么,我照遵不违就是。”
  听到这两句话,允祥大大地透了一口气。皇太后总不致鼓励十四阿哥跟皇帝去争去吵,无非劝他委屈,十四阿哥肯听皇太后的劝,不就没有任何风波了吗!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皇太后根本不会劝他。事实上是母子根本没有见面。皇太后所传的懿旨是:身子不爽,改日召见。
  这一下才真的伤了十四阿哥的心!他谅解母亲的苦心,怕他会哭会闹,无以善处,索性不见。然而想到自己不但失去了皇位,连母亲都快失去了,世间真有如此不公平的事!
  “弟弟!”允祥为他譬解,“皇太后一向疼你,知道见了你会伤心,所以这么说法。只要心境平静下来,立刻就会召见。”
  “是吗?”十四阿哥愁眉苦脸的。
  “一定是。”
  “我不相信,不过,”十四阿哥说,“总见得着面的。到时候我得问问娘。如果——”
  “怎么不说下去?”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十四阿哥望着空中说,“我不知道,我现在该上哪儿去。”
  “我送你回去。”
  十四阿哥不作声,脚步慢慢移动,终于还是让允祥半强迫地将他送回了行辕。
  “你应该让他来见我的。”皇帝说,“反正总得见面,越早越好。”
  当然是越早越好。大将军回京,迟迟未曾叩见皇帝,将会引起许多流言。皇帝对此事越来越不安,因而言语中便有些责怪允祥未能妥善安排的意思了。
  “你去问问他。”皇帝说道,“他究竟安着什么心思?论君臣、论兄弟,他都失礼到了极处。只怕我能容忍,祖宗的家法不容!”
  “是!”允祥急忙说道,“臣去开导他。”
  于是他再一次赶到十四阿哥的行辕,一见面便表示要屏人密谈。
  “弟弟,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
  “你说好了。”
  “不!”允祥的声音很坚决,“我的话不能轻易出口,一出口你非听不可。”
  “如果我办不到,我怎么能听?”
  “你一定办得到。”
  “好吧!你说。”
  “去见皇上!”
  十四阿哥立刻将脸一沉,“怎么见法?”他问。
  “自然是君臣之礼。”
  十四阿哥摇摇头,但为允祥用有力的手势阻住。
  “你不要说什么无父无君的话。委屈到底,别让皇太后为你着急。”
  “娘为我着急?”
  “当然!皇太后就怕你跟皇上冲突。只要你见了皇上,皇太后放心了,自然会见你。”允祥又说,“你不是一切都愿将顺皇太后的意思吗?”
  十四阿哥想了好一会儿说:“好!我去见!”
  说走就走,立刻进宫,一直来到王公朝房。御前大臣进养心殿启奏,皇帝又惊又喜,但毕竟还是惊多于喜,只有默念着“养心”二字,自我警告,务必克制!允禵可以无礼,自己决不能发脾气,倘或弄成个君臣对骂的局面,那就怎么样也不能弥补威信尊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橐橐的靴声,知道人已到了殿外,于是端然正坐以待。但见门帘启处,允祥在前,进门便跪,允禵却没有学他的样,双腿一弯,只请了个安。
  “四哥,我回来了。想不到你竟当了皇上!”
  皇帝很沉着,先招呼允祥:“十三阿哥,伊里!”
  “伊里”是满洲话的“站起来”。允祥答应一声,旋即起身。然后皇帝冷冷地问允禵:“照你说,该谁当皇上?”
  “我不知道,反正阿玛宾天了!”
  言外之意是死无对证,没有人可以说你不该当皇帝,语涉讥讽,却是无可奈何的表示。皇帝心想伎俩不过如此,容易处置。
  于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西边怎么样?”
  “年羹尧不是都报来了吗?”
  “是的!”皇帝索性吓他一吓,“说你纵兵殃民,怨声载道。”
  允禵怒不可遏,胸部起伏着,仿佛要爆炸似的。允祥见不是路,赶紧拉了他一把,同时使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吃眼前亏。
  不想效果适得其反,允禵瞪着眼说,“怎么?当了皇上就可以杀兄弟?”
  一听这话,皇帝色变,但想起刚才自己告诫自己的话,把怒气压了下去,挥挥手说:“带下去吧!”
  “是!”允祥刚还在答应,允禵已经转身径去。
  走到殿外,他站住了等允祥一脸惶恐地赶到,气冲冲地说:“都是你要我来见他,让他骂我两句。”
  “弟弟——”当着许多人,允祥觉得怎么说也不合适,只拖着他说,“走,走!咱们回去说去。”
  “我不回去!我得见娘。”说完,只管自己出了养心门,往东而去。
  他走得很快,允祥几乎赶不上了,直到永和宫前,方始会合,悄悄劝道:“你今天情绪不好,改一天吧!”
  “不!我一定得见娘,请娘评评理。”
  “评理你可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别说了!”允禵挥一挥手,朝宫中直闯,谁也拦不住他。
  “十四阿哥!”永和宫的一个首领太监,跪下来抱住他的腿,这下,算是让他动弹不得了。
  “你要干什么?”
  “请十四阿哥成全!奴才替十四阿哥去回奏,只求十四阿哥先在这里站一站,奴才一条命就算保住了。”
  允禵心软了:“好吧!你去回奏,说我今天见不到皇太后,不离这永和宫。”说着,他一掌推开了那首领太监。
  就这时听得一连串的咳声,那是十四阿哥听惯了的。每听到这样的咳声,总使他惶急不安,而况是在这个时候?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制、禁忌以及他人的观感,还有可能替好些人带来的祸事,一捞衣襟,往殿中直闯。
  殿庭深幽,光线不足,没有进来过的人,会茫然不知所向,但十四阿哥闭着眼都能找到地方,往右一拐,掀开门帘,咳声越响,他踉踉跄跄地直扑过去,一手扳住太后的椅把,一手抚着太后的膝头,喊一声:“娘!”
  太后还在咳,涨得满脸通红,映着一头如银的白发,形容古怪而恐怖,但是她的双眼却仍流露出一片慈爱,使得十四阿哥忍不住落了眼泪。
  “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常全着急地说,“可别再哭,千万别哭!”
  十四阿哥也知道自己的眼泪会引出母亲的眼泪,所以“嗬、嗬”地答应着,连连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帮着捶背。只听“噗”的一声,太后吐出一口痰来,咳声渐稀了。
  “娘!”十四阿哥问道,“咳得又比往常厉害了一点儿?”
  “犯节气!”太后说,“百病逢春发,我也只怕不长了!”
  “老主子怎么啦!”常全埋怨着,“奴才把十四阿哥劝好了,老主子可又在惹人家无缘无故伤心。”
  十四阿哥神智比较清楚稳定了,赔着笑说:“是啊!娘何苦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我倒想不说!唉!就不说吧。”太后说道,“让我看看你。”
  “是!”十四阿哥将脸偏向亮处,还含着笑容,让太后细细端详。
  “你瘦了一点儿。”
  “怎么能不瘦?”常全接口,“鞍马劳顿啊!”
  “是的。赶路赶得急了。”十四阿哥说,“娘的头发全白了!”
  “该白了!不白才冤。”
  十四阿哥黯然,左右色变。常全真怕惹祸,赶紧又打岔:“老主子想喝点儿什么不想?”
  “该传膳了吧?”
  “是!”
  “告诉小厨房,添菜。再告诉敬事房,让他们留着门。”太后吩咐,“十四阿哥在这儿陪我吃饭。”
  “是!”常全乘机说道,“十三阿哥还在等着跟老主子请安呢!不如留十三阿哥一块儿侍膳吧!”
  太后想了好半天说:“好吧!也省得人家疑心咱们娘儿俩说什么私话。”
  于是常全传懿旨,允祥也进殿磕了头,陪着太后一起用晚膳。
  宫中的规矩很大,太后、皇帝传膳,都是在正中独据一桌,侍膳后妃、公主、皇子皆是站着进食,无复家人乐叙天伦的情趣,所以太后特为吩咐:“咱们不用那些规矩,就跟民间一样,娘儿们一桌吃饭,有什么不行?”
  于是太后上坐,两个儿子左右陪侍,天家玉食,丰盛非凡,但肴馔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桌,只都是打个照面便撤了下去,因为在哀戚的气氛暗地里凝结未散的情况中,谁也不会有好胃口。
  母子三个都一样,最后是就着锦州酱小菜,倒吃了一碗香粳米粥,饭罢拿茶漱了口,太后首先站起来往寝殿中走,同时交代了一句:“你们俩都来!”
  见此光景,常全知道应该警戒了,便使个眼色,示意宫女们都远远避开。
  “听说你见了你四哥了?”太后问十四阿哥。
  “是!”十四阿哥答说,“我只给他请安。”
  “你们说了些什么?”
  “四哥听了年羹尧的话骂我。”十四阿哥说,“我不受!他没有资格骂我。”
  “小祥!”太后转脸问道,“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允祥想一想,脸现惶恐地答说:“但求能不惹太后烦心,皇上跟弟弟都应仰体慈意才是。”
  太后点点头:“你这话还公平。实在说,兄不友,弟不恭,总有个错在前面的。若说要我做太后,我倒是愿意做杜太后。”
  兄弟俩都有些诧异,太后怎么会想到宋朝开国的杜太后?不由得都用请求解释的眼光看着她。
  “杜太后交代宋太祖的话,你们总记得?”
  当然记得。杜太后曾经表示:国赖长君,匡胤万年以后,应该传位给匡义,然后再传位于侄。如今太后引用杜太后的话,意思自然是皇帝将来宾天,应将大位传于十四阿哥。这个主意实在太出人意表了,不但允祥,连允禵都不知道是否可行。
  “回太后的话,”允祥问道,“这番意思,是不是要传给皇上?”
  “应该让他知道。”
  “是!”允祥没有再说下去,他真不知道应不应该自告奋勇。
  “娘!”允禵开口了,“我看是多余的。”
  “不妨试一试。”太后转脸说道,“小祥,你去说。”“是!”允祥硬着头皮答应。
  “哼!”皇帝冷笑,“太后倒识得字,可没有读过《宋史》,怎么把这段典故原原本本记在肚子里?你倒说,是何道理?”
  “臣亦是这样在想。”允祥答说。
  “看来是第十四的花样?”
  “不像!”允祥接口便答,“很不像。”
  “何以见得?”
  “第一,”允祥很用心地思索着,“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十四阿哥亦很有大出意料的样子;第二,十四阿哥如果有这个想法,态度不至于如此;第三,太后宫里跟十四阿哥之间,绝没有私下通信的情形。”
  这三点解释,极有道理。尤其是第二点,皇帝以亲身的感受,作易地而处的假想,自己对“四哥”不管如何不满,但如想分一杯羹,有兄终弟及的企图,那就无论如何得要委曲求全,决不是现在这种宁折不弯的决裂态度。
  “那么,照你看呢?是谁教了太后这么一套异想天开的话。”
  “臣要劝皇上,对这一层实在不必去追究。”
  “那么该追究什么?追究他们劝太后说话的用意?”
  那也就跟追究什么人教唆太后一样了。允祥想好了很委婉的话说:“也许太后也知道这么做并不合适,所以根本上像没有做这件事似的,泰然得很。既然如此,皇上也不必认真。”
  “认真这件事是一回事,认真对这一件事应该采取的态度,又是一回事。”皇帝问道,“照你说这件事应该作何处置?”
  这一问是在允祥意料之中,也是他最感为难之处,所以答语是早就想好了的。
  “其事万不可行!无奈太后的懿旨,不便公然辩驳。臣以为如果皇上能够膝下密陈,剖析关系利害,太后以天下为重,自无有不收回成命之理。”
  这是往皇帝自己身上推。看来似乎太圆滑了一点儿,但细想一想,如果是自己换了允祥,怕也只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皇帝毅然决然地答说:“就这样,我自己去求见太后。”
  皇帝去见太后总是在五更时分,说起来这才符合晨昏定省的古义,其实有点儿“孔子拜阳货”的味道。太后有多年的宿疾,喉头不能受寒风吹,否则就会咳嗽大作。如果前一天发病,五更时分还在床上,自然免见;倘或已经起身,但如时令不正,或者风雨阴寒,常全等人亦会劝太后保养,只说一声:“知道了!”亦是免见。
  这一来母子之间倒都觉得轻松,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见比见好。但这一天不同,皇帝固然有话要面陈太后,太后亦希望从皇帝口中听到一句从先帝殡天以来,唯一可使她略感安慰的话。
  因此,这天进见,气氛不同。太后一面喝着奶茶,一面自己告诉皇帝,她的咳嗽本来很厉害,而一夜过来舒服得多了。又说夜来睡得很好,意思是表示心境宽舒。有此宽舒的心境,自然是一心以为她提出的办法,能够化解他们同母兄弟的怨恨,同时也以为皇帝可能正在找这么一个补过的机会。
  皇帝只是貌作恭顺地听着,等太后说完,他才含着笑容,从容不迫地问道:“宋朝杜太后的故事,娘是听谁说的?”
  那笑容中有着好笑的味道,太后便问:“怎么?这个故事没有说对?”
  “说对了的。可惜只说了半截。”
  “怎么只有半截?”
  “只有前半截,还有后半截!”
  太后可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截,怔怔地望着儿子,说不出话。
  “娘想来还不知道后半截的故事,儿子来说全了它。”皇帝喝口茶,剥着指甲,像闲谈似的,“宋太祖是照杜太后的话做了,传位给了太宗。后来太宗要传位给太祖之子,问到‘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娘知道赵普怎么说?”
  “怎么说?”
  “赵普说:‘一误岂可再误!’”
  太后一听这话,不由得脸色就变了,笑意尽敛,阴沉可怕,“你是说,”她问,“怕你弟弟不肯传位给你的儿子?”
  “如果他那样做,倒又不错了。”
  这下太后才明白,“原来你以为照我的话,就是错了!”她逼视着问,“是不是?”
  “不是娘错了!是杜太后错了,也不是杜太后错了,是跟杜太后进言的人错了。那时赵匡义想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骗杜太后,如今,我想该不是弟弟在哄娘吧?”
  “他哄我?他为什么要哄我?再说,你把你弟弟比作赵匡义也不对!莫非你倒是赵匡胤?你说,谁是你的赵普?隆科多、年羹尧,还是马齐?”
  这番话可说得重了点儿。皇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不免懊悔,说得好好的,何苦提到十四阿哥?
  悔亦无益,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句话来交代这个窘迫的场面:“其实,当皇上,左右不过是你老人家的儿孙!”
  话中无异表示:不管是他做皇帝,还是十四阿哥做皇帝,或者是他们兄弟俩的儿子做皇帝,算来算去都是她嫡亲子孙,也一样会孝顺皇太后或太皇太后。既然如此,又何苦去分彼此?
  太后懂得他的弦外之音,但却绝不能同意他的看法。因为在她自己“真太后变成假太后”,可以不必计较;小儿子的委屈,也还不妨置之度外;唯独先帝的遗志被歪曲,在她是件耿耿难安之事。
  “你阿玛一生英雄!”她说,“在位六十一年,想做的事,几乎没有做不到的。哪知道最容易做的一件事,反倒最难。我想,他在天之灵,亦不会瞑目。”
  听到这话,即令是母亲的责备,皇帝亦不能不恼怒,何况他天性凉薄,就不止于恼怒,而且是极深的怨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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