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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是一个失业男

  第十章 我是一个失业男
  2009年9月19日,正午十二点。
  哼着《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回忆曾经的迷惘与切肤之痛,只是地点换作美国阿尔斯兰州,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午餐时间到了,我把小簿子塞回抽屉里。黑人狱警过来打开每一间铁门,所有的囚犯蜂拥而出,走廊里充满着不堪入耳的脏话,还有喇叭广播里传来的警告声。
  经过三道监控铁门,我跟着老马科斯来到囚犯餐厅。排队拿餐盘时,常有人挤过来插队,通常都是黑帮的人。偶尔也有不服气的,自然少不了大打出手,以至于招来狱警的电棍之灾。今天午餐还算比较顺利,我和老马科斯抢到了午餐,低调地坐到一个角落里。这顿午餐若放在平时一定难以下咽,但漫长的牢狱生活已让我习以为常。
  忽然,老杰克端着餐盘坐到了我的对面,他看起来也有七十多岁了,头发几乎全部秃光,老迈不堪地用最后几颗牙齿,嚼着那些难咽的食物。
  虽然他看上去老得不成样子,完全及不上老马科斯精神,好像两个人来自不同的世界,但老杰克却是肖申克州立监狱里最让我感到恐惧的人——在新来的狱警阿帕奇出现之前。
  因为他的眼睛。
  无论老杰克怎么虚弱衰老,他的眼睛却放射着狼一般的光,从耷拉下来的眼皮里,穿透空气射入我的瞳孔。
  怪不得他叫杰克!
  但肖申克州立监狱里只有一个人不害怕老杰克,他就是“教授”。
  对不起,不需要打引号,因为他就是教授,波士顿大学的正牌历史学教授,他编写的课程至今仍是许多美国大学的教材。
  教授看起来五十多岁,居然在监狱里留着一头长发,他坐在老杰克身边,不动声色地享用他的午餐。
  忽然,教授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眼睛,神经质地说:“great old ones 就要来了!”
  great old ones?
  我将其翻译为“旧日支配者”。
  老马科斯却抬起头来,神情凝重地问:“教授,这是真的吗?”
  教授却仿佛一下子失忆了,恍惚地摇着头:“对不起,我刚才说了什么?”
  也许,刚才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而是某个隐藏在监狱角落里不屈的幽灵,借用教授的嘴巴传达信息?
  草草结束这顿午餐,我和老马科斯回到c区58号监房。
  从抽屉里拿出小簿子,继续回忆我的故事,曾经失业的日子——
  失业的日子。
  第一天。
  周六,名正言顺地睡懒觉。整个上午都在做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睡眠极其痛苦,头晕眼花腰酸背痛,难道是我身体里的幽灵作祟?
  起床后打开电脑,给自己写了一份求职简历——
  高能,男,1982年7月4日出生。2004年毕业于s大本科,经济学学士。2004年起供职于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销售部,2008年6月因个人原因辞职。本人在世界500强企业工作四年,具有比较丰富的工作经验,尤其在销售及产品推广方面业绩突出,积累了深厚的客户资源及人脉关系。本人吃苦耐劳,善于沟通,英语水平较高,有志于销售及企业经营领域,愿与具有发展潜力的企业合作,共同开创美好的明天。
  “善于沟通”?对自己嗤之以鼻一笑,硬着头皮把简历写完。不过,相比那种吹得天花乱坠的也不算什么花哨,起码世界500强的经历还有些竞争力。打开最大的几家求职招聘网站,用整个下午的时间,找到几家比较合适我的公司,既有外企也有国企,还有初出茅庐的小私企,把简历分别投出去。
  妈妈突然走进来,我立即把电脑翻到其他网页,绝不能被发现我失业了。妈妈给我倒了杯茶,关照不要把眼睛看坏了。我说最近公司很忙,周末也得在家处理业务。妈妈说忙也好,就怕整天没事闲着,但要保重身体。急着把妈妈送出去,回到电脑前趴下难过要哭,这样的日子要熬多久?
  有人在msn上叫我,是那个端木良:“你好,我的客户提前从美国回来了,他说周一就可以和你们签约,合作愉快!”
  我苦笑着打字道:“非常感谢,但我已被公司裁员了,你可以找我的同事老钱。”
  端木良:“裁员?开玩笑吧?”
  “我的幽默感还没这么强,不相信可以打电话去我公司问问。”
  端木良:“难以置信!”
  “如果这个消息,能够早几天告诉我,也许我就不会失业了。不要误会,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这是命运的安排,只怪我自己不争气。”
  端木良:“以你的能力,肯定很快就会找到更好的公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家伙倒很会说话,我老实地打字:“不,我了解自己的能力,也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端木良:“谁都自以为了解自己,其实最不了解自己的人正是自己。”
  “有道理,但你肯定不了解我。88。”
  关掉电脑,躺到床上,天色渐渐变暗,周末就要过去了。我是一个失业男,第一次品尝无所事事的日子,却感觉度日如年,似乎比平常的周六漫长许多。
  手机响了,却听到莫妮卡的声音:“喂,高能,你还好吗?”
  “莫妮卡,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我礼节性地回答,但这种客套反而刺激了莫妮卡:“shit!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很不开心,现在哪里?”
  “家里。”
  电话那端是她着急的声音:“能不能出来谈谈?”
  “不,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
  “高能!干嘛要回避我?”她勃然大怒用命令式的口吻说,“快点出来!别拖拖拉拉了!”
  “对不起,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我已不是天空集团的员工,我们没有上下级关系。”
  “你——”莫妮卡被我吃了一个哑巴亏,“好吧,我告诉你,刚才我已经和总经理通过电话了,他原则上同意你回来上班,但考虑到你已被宣布裁员,马上回来会引起其他人闹事。再等两个月公司会有招聘,到时候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应聘回来!”
  通过声音无法判断她是否说谎,但我决心以冷笑来回答:“莫妮卡,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你究竟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领让总经理改变决定?还要如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你别管我是怎么做到的,只要你再等两个月,就可以回来上班了,我也不需要你的报答,但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没有以后了,请你不要再帮助我,我也不会再回天空集团,你知道中国有句俗话吗?”
  “好马不吃回头草?”
  “你的中文水平真不错。”
  “不要意气用事,我知道你对裁员的决定非常生气,现在我代表天空集团向你道歉!”
  “覆水难收。”我异常冷静地回答,确信自己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公司做出的决定,犹如泼在地上的水,再也无法收回。我小小的高能何德何能,怎有本事让公司破了规矩?我的决心已定,你就不要再劝了。就算我有朝一日回来,也必定是光明正大风风光光,而决不会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你!简直是一块固执的石头!”
  “好,我就是冥顽不灵,我就是无可救药,我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今天这通电话,简直是成语与俗语专场,但莫妮卡出奇的好耐心:“高能,你再想想清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我的机会,我自己会去争取!谢谢你,莫妮卡,再见!”
  说完粗暴地挂断电话,把手机电池卸了下来,躺在床上胸口剧烈起伏,耳边还响着莫妮卡的声音。
  为什么拒绝她的一番好意?为什么放弃回天空集团上班的机会?为什么继续忍受失业的日子?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不愿在女人面前低三下四?对未来过分自信?还是单纯的某种感觉——由不得我来选择,这就是宿命,从此我的生涯将大为不同?
  所有都是问号,但现在刚刚是个破折号。
  失业的第一天。
  失业的日子。
  第二天。
  我与医院约好做第二次检查。踏进太平洋中美医院,华院长和他的助手都在等着我,就连病人们也诡异地向我招手。
  坐进宽敞明亮的治疗室,我盯着院长的眼睛说:“我失业了。”
  “哦,心情不好受吧?失业会影响人的身心健康,尤其对你这样受过严重创伤的人,但到底有什么影响需要仔细评估。”
  “我的意思是说,我失业了,没有收入,负担不起治疗费用。”
  “高能,我们虽然是外资医院,但你是特例——能从一年的昏迷中醒来,本身就已经是奇迹了!你知道吗?你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对人类的医学事业来说,你是一块无价之宝!”
  听完这番话,我的第一反应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我就是被你们做研究的工具?”
  “这完全取决于自愿,如果不愿继续治疗,或者要转到其他医院,我绝不会阻拦。”华院长语重心长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我可以承诺,既然能让你从植物人的状态醒来,那么我也能让你恢复记忆!我们不会向你收取任何费用,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
  然而,他的眼睛让我想要逃避,也许是上次神秘的治疗体验,让我产生了某种恐惧的下意识:“谢谢,我只需要搞清楚我脑子里的秘密,如果能让我恢复记忆,我将一辈子感激您!”
  “好,请你平躺下来。”
  我又像一具尸体躺在治疗台上,华院长和他的助手穿上白大褂,犹如验尸房里的法医,就差拿起解剖刀切开我的胸腔,将心脏捧出来切片放到显微镜下,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高能,根据上次的治疗,我已经做出了你的人格素描。”
  “人格素描?”
  虽然面对着白色光芒,但我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在你心灵最深的地方,也是最最原始的地方,具有天然灼热的欲望。虽说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都会残留动物的本能。但你的欲望显然要远远超乎常人,无论对女人对财富对权力,你都像一头非洲公狮,想要全部占为己有!”
  “你说我像动物?”我痛苦地摇摇头,毫无束缚得躺着却动弹不得,“不,我不是!”
  “每个人都有动物的一面,每个人也有圣人的一面。你之所以活到二十多岁,还没有爆发出野兽的潜能,是因为你从小就有一个英雄的梦想。你渴望成为别人景仰的人物,你以历史上的英雄和圣贤来要求自己,所以也严格约束自己的欲望。你从小就成为了一个禁欲主义者,这既是因为你缺少对女性的吸引力,也是因为你内心对放纵的恐惧。”
  “英雄的梦想?我怎么不知道?”
  华院长在我的眼前摆了摆手:“因为被你野兽般的欲望中和了,也因为残酷的现实限制了你的天空,毕竟机遇只留给极少数的人。而你不幸地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也是平庸的大多数。你也在少年时代渐渐忘记了你的英雄梦,逐渐不自觉地被周围的世界同化,这就是你的本我与超我相碰撞产生的结果。”
  “自我?”
  “这是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与超我的理论。‘本我’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和欲望;‘超我’是社会对你的要求,你对于人生的理想;‘自我’则夹在‘本我’与‘超我’之间,面对现实必须隐藏欲望,也必须收敛理想,你的精神世界大部分都消耗在压抑‘本我’上,才最终形成了你今天的意识。就像弗洛伊德说‘本我过去在哪里,自我即应在哪里’!”
  我头疼欲裂地喘了口气,闭上眼睛:“那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复杂的人,自相矛盾的人,处于极度悲剧情节中的人。”
  “可我不是个平庸的小人物吗?为什么给我戴上只有在经典作品中才有的人物帽子。”
  “你的今天不代表你的明天。”
  “我的明天?”
  心底苦笑了一声,对于朝不保夕的失业者而言,明天又在哪里呢?
  突然,脑中闪出蓝衣社在网上对我说的话——“北齐高氏有遗传的精神病史”
  “华院长,我有没有精神病?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病?”
  “不,这和精神病没有关系,干嘛问这个?”
  “哦——”我紧紧拧起眉头,犹豫许久才说,“我还有一个疑问,在这昏迷的一年时间里,你们治疗我的肯定是脑科,为什么现在又变成了精神科?难道华院长您既是脑科医生又是精神科医生?”
  “人的思维与精神来自哪里?”
  “大脑。”
  “那就对了!我在美国攻读了脑科与精神科的两个博士学位,我的导师是一位世界著名的教授,他致力于把脑科和精神科结合起来研究,这样能更准确地深入人们的精神世界。”
  突然,我睁开眼睛看着华院长,说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院长,你听说过兰陵王吗?”
  “什么?”
  “兰陵王。”
  “不,我不知道。”
  虽然华院长完全面不改色,表情非常自然,我仍从眼睛里读到了他的心里话:“高能,你果然开始问我这个问题了!你终于有了勇气!你做得非常好!恭喜你!”
  为什么他嘴上在说谎,心中却那么兴奋?难道一切都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我疑惑地从治疗台上坐起来,脑门上已布满汗水,将不怎么大的眼睛瞪得浑圆。
  “你怎么了?”
  “我——我怕身体吃不消,虽然在这里躺了半天,却感觉体力消耗非常大。”
  华院长只能点点头说:“嗯,动脑确实比动手伤体力,今天的治疗就到这吧,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我。”
  走出治疗室,心跳反而越来越快,这个我曾经躺了一年的医院,也让我越来越疑惑。当我走到大楼门口,又转头对护士说:“我要去上个厕所。”
  周日的黄昏,医生们几乎都回家了,病人们也没几个。我悄悄在医院里走了一圈,看到华院长离去的背影。
  趁机摸进会议室,打开灯看到墙上贴着年度计划表。其中分成两张表格,一张是“太平洋中美医院上海总院计划表”,另一张是“太平洋中美医院杭州分院计划表”。
  居然还有杭州分院?
  为什么偏偏是杭州?我发生意外的地方?
  外面响起一阵骇人的脚步声,眼看就是朝这间会议室走来,情急之下打开窗户跳下去。
  哎呀,不会是三楼吧?
  幸好会议室在一楼,下面正好是片花坛,否则起码得摔个骨折!狼狈地逃离医院,坐上了公共汽车。
  路上一直在想华院长的眼神,尤其他那句心里话——肯定还对我隐瞒许多,也许他知道我的过去?我能在他的医院里治疗一年,绝非什么偶然!难道一开始就是陷阱?从我沉睡起就已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脑中编织出一张图表,列入所有可疑人物——
  首先是那个神秘男子,他也许知道我的秘密,并无时不刻地监控着我。
  其次是网络上的“蓝衣社”,他肯定是一年半前,与我一同离开杭州酒店的男人。
  再次就是华院长,他让我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又帮我治疗要恢复我的记忆,目的是我的记忆?他不能让我死,也不能让我成为植物人,因为我的记忆里有个大秘密,这个秘密对他极其有诱惑力,必须要找回我的记忆!
  最后,是混血女孩莫妮卡,她的秘密与疑点太多了。但她的不同在于坦率地承认欺骗了我,也承认有些秘密不能告诉我。她知道我一直怀疑着她,却仍想方设法地接近我帮助我,难道她的目的也与华院长一样?垂涎于我身上隐藏的秘密?
  水。
  黑色的水,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却不再有少年的我。
  只有空空荡荡的水岸,弥漫着黎明前的白雾,夜鹰发出凄凉的悲鸣。
  我在哪里?
  忽然,水底发出闪烁的幽光,宛如深海中的萤光生物,又似乎银河里的星辰。一个奇怪的物体渐渐浮起,直到露出瘦弱的身体与四肢。幽光照亮了他的脸庞,那是一张少年的脸,苍白无力地仰望天空,瞪着惊恐的眼睛。
  他就是我。
  是的,我死了,十五岁那年就死了,静悄悄的黎明之前,漂浮在一片浑浊的水中。
  失业的日子。
  第三天。
  醒来前又做了那个梦,但越过了跳水的那一段,直接在梦里看到了我的尸体。
  真正的梦死,我却异常平静,既没有心跳加快也没有冒冷汗,从容地起床洗漱,吃完妈妈准备的早餐,与往常一样在八点一刻出门上班。
  星期一,地铁里人满为患。八点五十分挤出地铁,和上班的人流一起回到地面,匆忙走向东亚金融大厦。直到公司楼下突然停住脚步——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来这里!不需要每天早晨挤地铁来上班了,因为我被公司裁员了。
  我是一个失业男。
  从起床吃早饭出门挤地铁到这里,以往每天要做的事,已成为生活的习惯,就像宠物狗每天都要定时出去溜溜。一路上只是下意识行动,却压根忘记了失业的现实。
  绝望地仰头看着十九层楼,我已不属于那个地方了,再见,天空集团!
  羞愧地折返地铁站,低下头怕被同事们认出来。正好田露穿着性感的超短裙来了,她看都没看我就走了过去——我确实太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了存在。
  坐上列车回家,头靠着后面的窗玻璃。不,现在不能回家,会被妈妈发现我的秘密。双腿麻木动弹不得,也不晓得该去哪里,后脑勺把一小块车窗温热了,带我永远疾驰下去吧。
  不知不觉竟到了终点站,抬起针刺般的双腿,走到四面透风的站台上。到另一边坐上这班列车,用一个小时横穿整个上海,到另一端的终点站原路返回——在地铁上度过整整一天,从终点站到终点站,从城市的最北边到最南边,周而复始来回穿梭。
  中午在车站里买两个面包一瓶水,像车上卖报纸的小女孩。我不想再看别人眼里的秘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秘密,对我来说全无意义,我只需要知道一个秘密——我的秘密。
  春天已经过了,这是开往夏天的地铁,但终究还要开往冬天。
  傍晚的地铁上,盲姑娘来了。
  我立刻站起来说:“这里有座位!”
  盲姑娘准确地找到我,欠身坐下收起导盲杖:“还是你吗?上次给我让位的人?”
  她听出了我的声音,我紧张地说:“是,还是我。”
  “你又上班了?”
  显然她还记得我失业了,我尴尬地回答:“没有,我闲着没事出来坐地铁。”
  “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是啊。”我站在她面前傻笑了一声,“谢谢你上次和我说话。”
  “不要谢我,你今天怎么样?”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我把头低下来说:“老样子,不知道做什么好。”
  “你总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愿如此。”
  她是盲人,我永远看不到她的眼睛,整个车厢那么多人,只有她的心我看不到。
  地铁开过几站,她起来说:“我要下车了。”
  急忙伸手为她开路,请前面的人让一让。但她走起来并不费力,还说一个人可以出去的。
  反正我也不着急回家,便跟她一起下了车,盲姑娘有些意外:“你怎么也下来了?你不是这一站吧。”
  “让我陪你出站。”
  “真的不用了,这条路我已走过了几百遍,对我来说根本不需要眼睛。”
  “就当我是一条导盲犬好了!”
  “导盲犬?”
  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便跟着我一起出了地铁站。
  回到地面已夜幕降临,我小心地看着四周问道:“你要去哪里?”
  “旁边的广播大厦就是了。”
  原来地铁出口处就是广播大厦,怪不得她说根本不需要眼睛。
  陪她走进广播大厦,被门口的保安拦了下来,必须有工作证才能入内。盲姑娘从包里掏出了工作证,保安也早就认识她了。
  “啊,你在电台工作?”
  “是。”
  “电台主持人?”
  她腼腆地点头:“是的。”
  “什么节目?”
  我的心跳加快,而她不紧不慢地回答:“八点有一个心理节目叫‘倾听心语’,还有一档午夜节目叫‘面具人生’。”
  “你是——秋波?!”
  盲姑娘微微点头:“你怎么知道我的?”
  “是你?”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反正也不用担心被她看到,“我……我经常听……面具人生……我很喜欢……你的主持……”
  实在无法想象,电台里那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居然是眼前的盲姑娘——就是她的声音,只是在生活中不会想到就是她。
  “你的声音在广播里非常非常好听,还有你好多次给听众播张雨生的歌。”
  她扬了扬眉毛:“今晚要听哪首歌?”
  “今晚?”我一下子受宠若惊,紧张地想了想,“《我期待》!”
  “好,我也很喜欢这首歌。”
  我还有数不清的问题:“看不见怎么点歌呢?”
  “电台为我配了一台盲人电脑,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使用。”
  “半夜做完节目怎么回家呢?”
  “白天我一个人走没问题,晚上家里人会开车来接我。”盲姑娘急匆匆地走进大楼,“对不起,编辑还在直播间等着我。”
  原来她就是秋波!我第一次见到电台主持人,居然是个盲人,虽然广播最重要的是嘴巴,但不能看总会有很多麻烦,不知她怎样克服?
  继续坐地铁回家,正好是平常的下班时间,妈妈丝毫没有怀疑我,爸爸倒是问我销售业绩怎么样了?只能胡乱编了一番,让他们安心就好。
  照旧把自己关在小房间,一直等到收音机里的《午夜面具》——今夜不同在于,脑中同时浮现盲姑娘的脸庞。秋波的细语像一团丝绸,又似一块小小的磁石,将我的心吸了过去。
  “今天,有位新朋友点播了一首张雨生与陶晶莹合唱的《我期待》。如果,你还坐在收音机前,请暂时放下心里的烦恼,共同期待一个不同的明天。”
  “我期待有一天我会回来/回到我最初的爱回到童贞的神采。”张雨生之后是陶晶莹的声音:“我期待有一天我会明白/明白人世的至爱明白原始的情怀……”
  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轻轻哼唱这些人类难以企及的高音,最后副歌部分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say goodbye say goodbye/前前后后迂迂回回地试探/say goodbye say goodbye/昂首阔步不留一丝遗憾……”
  失业的日子。
  第十天。
  又是周一早上,地铁还是那么拥挤,肩上背的还是那个包,四周依旧是那批上班的人,只是我已经失业了。
  失业的第一个星期,我保持每天早起的习惯,像以前上班那样准时出门。坐上地铁直到终点站,再到坐上相反方向,穿越整个城市到另一头。早上八点到傍晚六点,漫长的地铁线成了我上班的地方。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位子,闭目养神或听mp3,从网上当了许多歌,包括张雨生的全集,他的声音陪伴我在地底穿梭了几十个小时。
  在拿到裁员赔偿金前,我身上的现金所剩无几,几次走到atm前要提款,却把手缩了回来——积蓄本来就不多,卡里的钱只会越提越少,最终会被父母发现秘密。不敢在外面吃饭,饿了买蛋糕或菜馒头,渴了买矿泉水,后来干脆从家里带出一个水瓶。
  上次投出的几份简历,全如石沉大海一般渺无音讯。我又投出几十份新简历,还开始看报纸招聘版,甚至投到几家连锁家电超市。鼓足勇气给一家公司打电话,没说两句话就被对方挂断了,他们的工资标准只有1500块。这些都是悄悄进行的,父母没察觉到蛛丝马迹,还以为我每天都正常上班。
  莫妮卡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但我一次都没接过。她打不通电话就发短信,无非是些鼓励安慰的话,我也从没回过她的短信。
  八点五十分,地铁开过从前每天要下车的站台。要坐许多站才可能有座位,当我把头埋在臂弯里昏昏欲睡,忽然感到腰眼被人捅了一下,冷冷的感觉像一把枪口,抑或锋利的尖刀!
  刹那间,腰际火辣辣地疼起来,似乎某种异物已撕裂皮肉,深入肌肉与内脏——火热的鲜血已从腰里喷溅而出……
  回头却看到无数张冷漠的脸,只有一个黑色背影挤过人群,迅速向车厢另一头而去。
  虽然没看到他的长相,但已确定就是那个神秘人,第一次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在地铁车厢里,第三次在杭州龙井。
  也不管腰间到底什么情况,只想追上去抓住那个混蛋,痛打他一顿,把一切秘密问出来!
  然而,只迈出去一步,就感到腰间疼得更加厉害,拥挤的车厢让我无法弯腰看清楚,只能想象下半身被鲜血浸透的惨烈景象。全身的血液也沸腾起来,一股脑向头顶爆发,再度头疼欲裂,整节地铁即将要塌陷了。
  终于,天彻底黑了,一切都沉没入海底,我的世界塌陷了。
  我还活着。
  依然是飞驰的地铁,整个人已横躺了下来,睁开眼只见许多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疑惑地围观着我,却没有一个人愿上来拉我。
  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刚才有人捅了我一刀?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湿热,再把手放到眼前一看,也没发现任何血迹。
  我这是怎么了?
  “高能!”
  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却是以前销售部的同事小于,他困惑地问:“你怎么躺到地上去了?”
  该死!他不会以为我因失业穷困潦倒,被迫躺在地铁里流浪乞讨吧?
  我拉住他的手,指着自己的腰:“小于,我受伤了吗?”
  小于低头仔细看了看:“不,没有,你很好啊。”
  但我不相信,把衣服掀起来,只见腰上白白的肉,并无任何受伤的痕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也许捅我的并不是刀子,而是拳头或手指,而我的晕倒也并非受伤,而是最近纠缠着我的间歇性昏迷。
  “我早上去见一个客户,所以没去公司。”小于还是上下打量我,“高能,你怎么了?”
  “哦……我……我没事……”
  “你找到新工作了?”
  无奈地苦笑:“不,我只是习惯了每天做地铁上下班。”
  “啊?你就这么一天都在地铁上?”
  “差不多吧。”
  小于难以置信地摇头,这时列车停了下来:“哎呀,我到站了,我们回头再聊!”
  他匆匆走上站台,地铁带着我飞速进入隧道。有个座位空了出来,我坐下仔细检查自己的腰,有些变态在地铁或公车上用针筒扎人,万一碰上就惨了。
  然而,腰上并没有异样,倒是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意外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白色的纸条上有一行手写的圆珠笔小字——
  为什么不上网了?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星期
  蓝衣社
  蓝衣社!
  我当场恐惧地喊了出来,地铁里的乘客们都回头看我,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心跳越来越快,腰间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仿佛那把意念中的刀子仍停留在体内。
  “为什么不上网了?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星期。”
  再把纸条上的文字默念一遍,落款居然又是“蓝衣社”。
  而且,我还认得这个笔迹,与杭州西湖边的电话亭里,发现的那张神秘纸条相同!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行字:“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杭州发现的那张纸条,与此刻出现在我裤兜里的纸条,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西湖边的字条是匿名的,这次却留下了“蓝衣社”的大名。
  自从上次与蓝衣社在网上聊过,我已一个多星期没上过msn了,大概这个混蛋每天都等我上线吧?现在他终于等不及了,直接潜到我身边来,用这种可怕的方式告诉我。
  后背心再度毛骨悚然起来,原来蓝衣社一直在我身边,难道就是那个跟踪我的中年男子?他今天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我,用拳头狠狠捅我一下,并在我的裤子口袋里留下纸条,明天就可以在马路上用利刃捅死我,然后扬长而去神秘消失!
  蓝衣社?蓝衣社!真是那个神秘男子吗?可是,在杭州凌晨给我打电话的人,他的声音与那个神秘男完全不同,到底谁是蓝衣社?难道说蓝衣社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神秘人物的统称?这些人有个统一代号叫“蓝衣社”?
  太阳穴上方的神经剧烈疼痛起来,似乎血管被什么压迫着,怀疑自己是否要得癌症了?
  不能留在地铁里,说不定蓝衣社就躲在黑暗中,或隐身于车厢的空气中,我的肉眼凡目无法看到他们,而他们却可以轻易地杀死我!
  地铁车门一开,我飞快地冲出去,回到地面的大街上,阳光如同烈焰将我包裹起来。
  阳光下才是安全的?
  无助地在马路上闲逛着,到中午准备去买面包时,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打开一看是莫妮卡发来的——
  “你还在地铁上吗?”
  半小时后。
  莫妮卡坐在我的面前,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一口气点了好些很贵的菜,我摇着头说:“莫妮卡,你不需要在那么贵的餐厅请我吃饭吧?”
  “高能,既然是我请你吃饭,就不要嫌贵。”
  她瞪着一双大大的混血眼睛,仍对我保持强势,我以美国的方式耸耸肩:“好吧,谢谢。”
  原来,小于一回到公司,就把我的事告诉了全体同事,添油加醋地说我终日在地铁里流浪。大家觉得我得了失业忧郁症,甚至说我发了精神病,迅速传到了莫妮卡耳中,她立刻给我发了短信。铁石心肠一下子被她软化了,大概是蓝衣社造成的恐惧,让我极度迫切地想要得到帮助,不再想孤立无援地面对那黑暗中的力量。
  我看着她栗色的头发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不该拒绝你的好意。”
  “好了,告诉我,今天怎么了?我不相信他们说你已经疯了。”
  “也许他们说的没错。”
  我长叹一声,把上午在地铁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莫妮卡。
  “god!蓝衣社?”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随时都有危险,我成了一个猎物,而猎人始终躲在黑暗中,我希望你不是那个猎人。”
  “当然不是!”
  在我和莫妮卡对话的同时,一直紧盯着她的眼睛,她心底的话全都被我看清楚了,却发现至少现在她并没有说谎,她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是一致的,她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今天上午事情的来由。
  终于可以稍微信任她一点了,起码她不是地铁上那个家伙的同伙,我托着下巴说:“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服务生依次端上了菜,我已忍受了一个礼拜面包馒头,顾不得形象狼吞虎咽起来。
  “吃慢一点。”莫妮卡看着我的样子笑起来,可怜我的狼狈,“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查一家外资医院——太平洋中美医院,查查这家医院的底细,还有这家医院的院长,他的名字叫华金山。”
  她迅速拿出手机记下:“没问题。”
  “但你还是有许多秘密没有告诉我。”
  “很抱歉。”她吃的很少,却坦白地面对我的眼睛,“我迟早会说的,但不是现在。”
  “如果我还有机会活到明天的话。”
  “你太悲观了,这个世界很大,绝不只有一片天空!”
  她的“天空”真是一语双关,我摇摇头:“我的天空很小,小到只有井口那么大。”
  “那就去找另一个天空!高能,你绝非平凡之人,你能看透别人的心,也能发现许多别人无法发现的秘密,你只是暂时被困在平庸的环境,但迟早有一天会飞上属于你的天空。”
  从莫妮卡的眼睛里可以看出,这番话是发自她真心的。我有些莫名感动,因为从小到大那么多年,除了那些明显拍马屁的假话空话,从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谢谢,可究竟是哪一片天空属于我呢?”
  “这取决于你自己!”
  手机又响了起来,接起来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高能先生吗?我是欧洲德古拉公司,我们收到了你投来的简历,请你明天下午两点到我们公司来面试,谢谢!”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说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就收到了一家著名外资企业的面试通知。
  我兴奋地告诉了莫妮卡,她点点头说:“我知道这家公司,明天一定要加油哦!”
  还没等我说“当然”,手机又一次响起,难道明天面试有变?提心吊胆地接起电话,却是另一个陌生声音:“高能先生,我是贝贝集团的副总经理,我们收到了你投来的简历,请明天下午四点到我们公司来面试,谢谢!”
  几乎与刚才如出一辙,只是换了一家公司,投简历前查过这家公司的情况,是一家新兴的民营食品企业,虽然不大但有很强的成长性。贝贝集团的面试是下午四点,紧挨着欧洲德古拉的面试时间,顺利的话都不会耽误!
  苦苦等待了一个星期,突然同时接到两家公司的面试邀请,否极泰来时来运转了吗?
  莫妮卡要了一小杯红酒,举起杯子说:“高能,祝你好运!加油!”
  红酒杯里的荡漾着鲜血般颜色的汁液,感觉像从我的脖子里流出来的,我皱起眉头说了一声:“加油!”
  傍晚。
  像往常下班一样回到家,为了表演得更加逼真,我还向妈妈抱怨公司的事情多,侯总经常召集大家开会。爸爸劝我不要怨天尤人,要努力工作服从领导安排。原来我也可以成为一个擅长说谎的小孩。
  埋头准备明天面试的材料,翻出大学文凭和各种考级证书,还有在天空集团上班期间的个人业绩,自然都是2006年以前的。上网搜索欧洲德古拉与贝贝集团的资料,成功面试还要熟悉应聘单位的情况,如果说出对方最需解决的问题,并提出我的解决方案,肯定会被面试官刮目相看。我甚至给自己准备了讲稿,并用一个钟头背了出来,深更半夜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淋漓不尽的雨,不停地在屋里徘徊,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裤子口袋,摸出一张小纸条——
  “为什么不上网了?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星期。”
  蓝衣社!
  我跳到电脑前,上网登录msn,刚联机不到十秒钟,就响起了对话的声音。
  屏幕上跳出蓝衣社的文字:“你果然上来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蓝衣社:“对不起,你的腰上还疼吗?我用力是不是太大了?”
  果然是这个家伙干的!现在他要是站在我眼前,我就马上打暴他的鼻子!我狠狠打着键盘:“如果你还是男人,请你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人是鬼!”
  蓝衣社:“你怎么确定我是男人?”
  难道他——不,是她?
  就在我万分疑惑地抓着脑袋时,msn上又跳出蓝衣社的话:“别猜了,我是男人。”
  “我见过你?在兰州拉面馆里?在地铁车厢里?在杭州龙井?”
  蓝衣社:“我是男人,但不是一个男人。”
  一开始我没看懂,可很快明白过来了——他是男人,但是好几个男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有好几个人,甚至是一群神秘的人?
  “你到底是谁?”
  蓝衣社:“蓝衣社。”
  他的回答让我几乎抓狂:“该死的,在一年零七个月前,在杭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蓝衣社:“发生了必然要发生的事,不是你或者我或者其他人导致的,而是一个早已注定的命运。”
  “半夜把我带走的人是不是你?”
  蓝衣社:“带走你的人是蓝衣社。”
  “那你承认就是你了?”
  蓝衣社:“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初把你带走的人是蓝衣社,但不是我。”
  我简直要被他搞晕了:“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不就是蓝衣社吗?”
  蓝衣社:“我是吗?”
  “刚才你还说你是蓝衣社!”
  蓝衣社:“对不起,蓝衣社不是一个人,我可以是蓝衣社,但蓝衣社不可以是我。”
  “那你又是谁?”
  要不是怕吵醒父母,我就差在电脑前狂吼起来了。
  蓝衣社:“一个让你不寒而栗的人。”
  刚打出这句致命的话,他就从msn上脱机了。我怔怔地看着屏幕,看着最后那句话。
  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人?
  失业的日子。
  第十一天。
  也是我应聘面试的日子。
  为了给面试官留下一个好印象,特意去了趟美容院。躺下来做了个脸,又花一百块钱做了个新发型,照照镜子已焕然一新,谈不上英俊潇洒,起码也上得了台面。
  下午,换上一身新衣服,反复检查带的所有材料,忐忑地走出家门——我对妈妈说去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
  打车提前半个钟头就到了欧洲德古拉公司。前台小姐让我在外面等了几十分钟,过来面试的人起码有二十多个,发布的招聘名额只有两个,看来竞争将相当惨烈。
  终于轮到我了,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吐出嚼了一刻钟的口香糖——对面试或约会很重要。房间里跑出来一个女孩,垂头丧气掉着眼泪,让我立时紧张起来。
  走进压抑的狭窄隔间,大概就是公司名字“德古拉”给面试者的感觉。两个面试考官,一个是人力资源总监,还有一个是销售总监,招聘职位是销售员。
  “下……下……下午好!”
  该死!第一句话就出洋相了,我的双腿都在打颤,原本准备好的一长串话,但看到这两个表情严肃的考官,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人力资源总监督看了一眼资料,懒洋洋的问:“你叫高熊?”
  汗!
  “不,是高能!”
  “哦,对不起,也许我要换一副眼镜了,你以前在天空集团?”
  “是……是……我在天空……天空集团,做了四年的销售,总共为公司完成了二十六笔大宗业务,总销售额超过一百五十万元。”
  销售总监突然说话:“你认识侯总吗?”
  “啊……”听到“侯总”两个字,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是,他是我的顶头上司。”
  “侯总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带出来的人是不错的。”
  人力总监却打断了他的话:“好了,面试开始,第一个问题:你的初吻是几岁?初吻对象是谁?”
  初吻?
  一下子懵住了,这完全是个人隐私,和应聘有什么关系?何况——我也根本不记得自己的过去,更别提什么初吻!
  “我……我……不记得了!”
  “是不是中学就开始谈恋爱了?而且同时谈了好几个女孩,搞混了记不清了?”
  怎么越描越黑了?我急忙为自己辩白:“不!我不是这种人!”
  “你不诚实!”人力总监板下面孔,“对公司领导要诚实,这是销售员最基本的素质!”
  “对不起!我……”
  “第二个问题:谈过几次恋爱?我是说那种真正意义上交往的恋爱,你懂吗?真正意义上的!”
  他的真正意义就是肌肤之亲,这与工作有什么关系?怎能作为面试的问题?虽然听说外企面试官很变态,但也没想到这么变态?
  “快点回答!”
  面对人力总监的催促,只能低下头来——我与谁有过这种关系呢?唯一被我知道的是田露,可那算是恋爱吗?田露眼中的我不过是一条慰籍她寂寞的公狗!
  我决然地摇摇头:“不,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又在说谎,你们为什么都不说实话!像你这种年龄,怎么可能没有谈过恋爱呢?”
  看来这个人力资源总监是少年风流的情种,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有花头。
  气氛渐渐尴尬僵硬起来,销售总监终于打圆场了:“哎呀,这些问题都是个人隐私,你让人家怎么回答?还是我来问吧。”
  同时,他的眼睛向我泄露了他的心里话:“切,色情狂,又问出这么多问题,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就想招进一个风骚货,然后想方设法把人家搞上床。”
  原来销售总监背地里管人力资源总监叫色情狂,真是个贴切的称呼!总算舒下一口气。
  “第一个问题:如果公司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业务需要你在半夜加班,突然同时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女朋友打来的,说她遇到了强盗,要你过去救她,还有一个是你老妈打来的,说自己重病被送到了医院,你该怎么选择?”
  销售总监提的问题简直更加变态!放在平时这家伙早就被人抽死了!我只能强忍着想了想,自作聪明地回答:“先去救女朋友!救好以后带着她去医院看妈妈。”
  “不,我的问题是:如果公司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业务需要你在半夜里加班,那么你的答案应该是——不管你接到的电话是什么内容,你都必须要在公司里完成加班!这是你必须要完成的工作,就像一个军人在上战场时接到老妈住院的电话,他就能临阵脱逃吗?一个销售员,一个德古拉公司的销售员,必须要有超出常人的敬业精神!”
  听完销售总监的话,我已经目瞪口呆了,他接着又提出了第二个变态要求:“请你坐在地上,用最大分贝的音量高喊:我是德古拉!”
  “坐在地上?还要高喊?”我已忍无可忍,“不!我不是一条狗!”
  “狗是忠诚的动物,如果把你比喻成狗,那是对你的表扬!我们德古拉公司是军事化的管理,尤其是销售员!服从就是一切,如果不服从,就得滚蛋!”
  简直是神经病,在这上班意味着丧失人格,每天接受非人的侮辱!相比之下侯总还算文明了。怪不得刚才那个女孩会哭着跑出来,纵然是男人也会被弄疯的。
  人力资源总监突然说话:“好啦,他不适合,让他出去就是了,不要这么说嘛。”
  刹那间,我还看到了人力资源总监眼底的秘密:“销售总监这条疯狗,又耍出这种伎俩了,公司里谁不知道你最变态,你的员工个个都在诅咒你吃狗屎!”
  原来他们两个互相看不起,各自给对方起了“色情狂”与“疯狗”的绰号。
  我离开小房间时突然回头:“人力资源总监先生,你知道你旁边的这位怎么称呼你吗?”
  “什么?”
  这回轮到他们瞪大眼睛,我微笑着说:“色情狂!他管你叫色情狂,你自己去打听一下,问问别人他是不是一直这么说你的。”
  “你小子想找死?”销售总监一下子跳起来,“居然敢在这挑拨离间,想要报复我是吗”
  “哦,销售总监先生,你先不要生气,你知道你旁边的这位是怎么叫你的吗?”
  “你什么意思?”
  人力资源总监也站了起来,我冷笑道:“你不是经常管他叫疯狗吗?怎么不敢承认了?”
  他的表情立时难堪起来,销售总监则死死盯住他,显然也证实了我并没有说谎。
  “胡说八道!”人力总监赶紧向旁边解释,“你不要听这小子乱说,他才是条疯狗呢!”
  我在门口挥挥手:“一个色情狂,一条疯狗,两位再见!”
  走出变态的欧洲德古拉公司,回到外面的天空下,心情骤然轻松了许多。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一吐胸中积压了数天的郁闷,若每天都能这么畅快地一吐心声,大概能多活个十几年!
  我还得急着赶去第二家公司面试——贝贝集团。
  四点整,昨天说好的时间,我准时踏进了应聘的公司。
  这里是一个创意产业园区,虽然是旧厂房改建的办公室,但布置得很有后现代风格,墙上装饰着许多儿童艺术照片,走进去感觉童趣盎然。
  贝贝集团负责面试的就是老板,也是公司的总经理,说明很重视招聘。老板大约四十岁,典型的民企创业者。相比德古拉公司的变态面试官,丝毫没有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态度,心平气和地与我说话,还给我倒了一杯茶。他先询问我的工作经历,又介绍了公司的情况——贝贝集团主要代理销售婴幼儿食品,公司对产品质量要求非常高,与国内外的食品检验机构有长期合作,必须是天然无污染的食品,才能进入销售渠道。
  老板并没什么古怪的问题,直接提出了工作要求,虽然对我来说绝非易事。我也诚恳地提出了想法,老板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最后坦率地说:“高能,我最看重的是你的世界500强工作经历,希望你能把天空集团的优秀经验带来。”
  “那我——”
  “明天就来上班吧,基本工资3000元,此外公司会为你缴纳四金,每个季度有百分之五的销售提成。”
  “谢谢!”
  我兴奋地站起来,刚要和老板握手,老板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也不避讳地接起手机:“是我……什么……哦……嗯……不……不……不……是……没关系……就这样定了……好……再见!”
  这通电话足有五六分钟,老板却总共只说了这么几个字,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完全不同的心里话——
  “什么?根据新西兰方面最新的检查报告,我们代理销售的三鹿奶粉含有三聚氢胺?这种成分可能导致婴儿肾结石?甚至危害生命?没关系!怕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国内许多食品中都含有三聚氢胺,什么牛奶、鸡蛋、猪肉……大家不是每天都在吃吗?只要别给自己的小孩吃三鹿就行!对了,这回你聪明了,继续向市场销售,继续宣传三鹿奶粉无公害无污染!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有钱赚就行!现在我又招了一个家伙来做销售,大家看到他这么老实的样子,更不会怀疑我们了。对,就这么定了,继续销售!”
  等他打完这通电话,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五分钟前还是天使,现在已完全变成了魔鬼!刚才和我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他们根本不会对食品安全负责,明明知道奶粉里含有化学物质,可能导致婴儿死亡,还是要继续销售下去,居然想利用我的老实!太无耻了!
  老板也感觉不太对劲:“你怎么了?眼神那么奇怪?”
  “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我意识到自己的面孔已涨得通红,“你是个骗子!我不愿在你这种老板手下工作。”
  “高能,到底怎么回事?”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大声道:“请你不要销售三鹿奶粉,不要毒害我们的孩子,不要再干这种缺德事了!”
  “你!”
  老板惊讶而恐惧地看着我走出房间。
  飞快地离开这家公司,肾上腺素急剧分泌,热血让我浑身颤抖,迫使我在马路上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110。
  “喂,是110吗?我向你举报一家公司——贝贝集团,他们在销售含有化学毒物成分的婴儿奶粉!请赶快取缔他们!”
  接着,我通过114查到了国家食品监督局的电话,再次举报了贝贝集团和三鹿奶粉。
  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英雄。
  傍晚,回家的地铁。
  短暂的兴奋又被漫长的失落取代,不管是否出了一口恶气,但我的两次面试都告失败,我依旧是一个失业男。
  我已不再奢望了,人的好运只能用一次,我的好运却用到了这两家公司上,一家变态一家卑鄙。要不是读心术救了我,恐怕就成了毒奶粉销售员,到时候下了地狱还会被煎油锅吧!
  车厢越来越拥挤,仍没遇到期待中的盲姑娘。美容院里新作的发型,还有今天换上的新衣服,都被挤得乱七八糟。失望地闭上眼睛,任凭身体被挤来挤去,像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舢板。浑浊的空气令大脑缺氧,昏昏欲睡才发现即将到站。匆忙挤出去,周围传来抱怨和咒骂声。回到站台感到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才发现手机不见了!
  要命!反复检查衣服和裤子口袋,又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却再也找不到手机的踪影。
  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肯定是刚才急着要下车,却小偷摸走了裤兜里的手机!
  我像只无头苍蝇在站台上乱转,看着地铁工作人员就在眼前,却不晓得要如何说?当时车门附近那么多人那么多手,谁知道是哪一个?何况列车早已开远,不可能为了我再停下。茫然地抓紧拳头,十指几乎抠进掌心,却不知该砸向哪里?
  绝望地仰天长叹,最近半年来所有的悲伤,都化成此刻的愤怒。人们胆怯地从我身边绕过,地铁工作人员也走上来问,我却摇摇头什么都没说,离开这个倒霉的站台。
  回家的路上,晚风席卷而来。工作丢了,面试失败了,就连手机都丢了!为什么整个世界都与我为敌?为什么厄运总是与我为伴?与其如此,当初又何必醒来?还不如永远做个昏昏噩噩的植物人,也不用承受这些人世的烦恼!
  在自家门前犹豫许久才进去,妈妈诧异地拉着我的手:“能能,怎么脸色那么差?”
  看着妈妈,我的鼻子酸涩,纵然铁石心肠也撑不下去:“对不起!妈妈,我骗了你。”
  “哎呀,怎么回事啊?”
  妈妈更加担心,爸爸也过来拉着我坐下:“发生什么尽管说!”
  “我失业了。”
  “什么?你说什么?”
  “失业!十几天前就被公司裁员了,因为销售业绩最差。对不起,这些天一直瞒着你们,每天早上出门去坐地铁,到傍晚再坐地铁回家。我偷偷地在网上求职,今天去两家公司面试,但都失败了!对不起!”
  我绝望地低下头,无可抑制地掉下大颗眼泪。他们一开始还不相信,但等我说完都沉默了,父亲叹息了许久,妈妈跑到屋里哭起来了。
  原本以为父亲又会咆哮一通,没想到他摸摸我的头:“儿子,抬起头来,不要像个孬种一样掉眼泪。失业算什么?我们单位那么多人下岗了,还不是照样活着吗?再说你那么年轻,有学历有工作经验,不怕找不到好工作!”
  “爸爸。”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父亲给我的温暖。
  “知道你妈为什么哭吗?不是为你的失业而哭,而是因为你欺骗了我们,还整天装作上班的样子,在外面吃苦了吧?”
  想起每天的面包和馒头,我就难过得抬不起头:“是,是我不好!”
  “这两天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再天天往外乱跑了。”
  “爸爸,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地找工作的。”
  进屋去找妈妈,搂着她的肩膀道歉,让妈妈不要再哭了。现在,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是父亲每月两千块钱的工资,再加上妈妈的退休工资。
  我是一个失业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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