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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易时移,你我仍在

  东宫门外的寒风中,将士们面面相觑,刀枪剑戟闪着光,缺乏鲜血的喂养。政变讲求时机,误了哪怕一时半刻,都能影响整个战局,使得前功尽弃。将领李湛急得大叫起来:“太子,我等羽林将士豁出性命来保卫您,您一定要把我们置于死地吗?不想政变也可以,请您亲自走出来,和我身后的将领们解释一下,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我没法和他们解释。”
  这话□□味就浓了。他不再好言相劝,而是在威胁。如果太子你不出来,将士们反正一死,信不信我们直接冲进东宫,一片片把你撕了?
  李显不傻,韦氏也不傻,都知道不能再装傻了。太子长叹一声,打开了东宫的门,缓步走出来。他的女婿架着他上马,刚刚坐稳,身后的将士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马走起来。他再也不能反悔了,在羽林军簇拥下向玄武门行去。
  此时的玄武门,张柬之正和千骑的首领[r1] 吵得不可开交。千骑高宗时就挂在羽林军名下,张柬之说,羽林将军都在这里,你要听话。可这支队伍,首领一直由皇帝亲自任命,作为牵制禁军的力量存在。首领是个死心眼,虽然本人不是二张党羽,但没接到皇帝的命令,职责所在,不能放行。张柬之小人奸臣说了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就是不干,双方僵持下来。
  这个节骨眼,大将军李多祚领着太子赶过来,首领一下没了主意。毕竟太子是皇室,照理说,也能直接号令他。思来想去,他打开了城门,但是要求各退一步。千骑的士兵不会跟他们走,不会参与谋反。
  羽林士兵顺着玄武门冲进宫门,马蹄,人声,一片喧哗。首领站在城楼之上,望着潮水般的人马,叹息不止。回身要离开,一个清脆的女声叫住他。
  “首领,我不在千骑编内,可以跟他们去么?”
  棋盘之上,纵横交错,黑白厮杀。直到最后一处被围,最后一地已争,太平放下手中棋子:“下满了,也看不出胜负。婉儿要数一数么?”
  “不必了。知道谁输谁赢,谁多一口气,有什么用呢。”
  黑白子分开,拈回棋盒。她们不再下棋,太平倚在她身边,默然无语。玉筒之内放着一把折扇[r2] ,婉儿拿起来,乌木的扇骨挂着玉坠,她打开把玩着。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r3] ”扇页上这样写,她轻声念出来。
  这是说,没有圣人,就无所谓大盗吧。就是说,有圣人存在,就必然有小人。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r4] ”太平两指抚上扇面的字,“小时候在道观,天天念的就是这些。”
  “绝圣弃智而天下大治。[r5] ”婉儿说。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r6] ”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7] ”
  婉儿将折扇一收,“哗啦”一声划破寂静。扇骨挑起她的下巴,唇上轻轻留下一吻。随后她坐正了,面对书案,看灯火通明,香炉青烟缭绕。这是她们为女皇留的长明灯。
  折扇一展,文安天下。
  士兵们闯进女皇居住的迎仙宫。守夜的宫女看见他们,正欲回去报信,被早知道消息的那些截住,手持膳房的刀具,她们搏斗一番,互有伤亡[r8] 。最终消息还是没来得及传进长生殿,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士兵们继续向里行去,此时二张兄弟仍在睡觉,听见动静醒来,披上衣服,走出来。原本两人还有些懵,骂骂咧咧说搅扰了清梦。廊中看见明晃晃的刀剑,他们霎时醒悟过来,回身便跑。易之跑得太急,绊倒在廊中,被士兵一枪插入心口,鲜血四溅。昌宗顾不得哥哥,沿着回廊往后边花园跑去,那里树木丛生,想来还能遮掩一些。
  侧边忽然蹿出一个很黑影,捏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到宫殿墙上。
  “壮士,壮士饶命!”他觳觫发抖,漂亮脸蛋扭成一团。
  “我最讨厌人叫唤了。”那人声音清冷,右手短剑一挥,霎时刺破他的喉咙。
  昌宗的喉结上下微微耸动,口中涌出血沫,顺嘴角,下巴流下,滴在紫色的圆领袍上。他说不出话了,鲜血从喉咙的伤口汩汩涌出,涓涓细流沿着雪白的脖颈流进衣领,如同春日的清泉。
  贺娄抓住他沾血的圆领,恶狠狠盯着他:“张昌宗,你这条贱命,还不了欠她的,还不了欠我的,更还不了欠天下人的。今天,我要你的命,只是因为你不配活在世上。你自己欠的债,到下面再慢慢还吧。”
  她把他扔在回廊上。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太平,你说究竟什么是对的呢。”她们牵着手,相互依偎着。
  太平,你说究竟什么是对的呢。陛下利用且玩弄他们,现在他们对陛下死心塌地,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他们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生怕陛下哪怕一天走了,他们四面受敌无依无靠。反之,若当时陛下悉心教导两人,处处限制他们的权力,以他们的脾性,说不定哪一天要逆反,甚至鼓动大臣声讨陛下。
  陛下纵容他们的任性,给他们过分的权力,让他们毫无顾忌、四处树敌,都是在强迫他们成为自己的同谋。后来让他们照顾起居,只见他们两个人,又都是在逼着大臣造反。陛下给他们权力,真正重要的羽林军,却一直掌握在相王手中。陛下就是要他们死啊。
  我曾经问过陛下,为何要把这两个小孩逼上绝路。其实,他们本质都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心眼曾经也不太坏。陛下对我说:若他们心中存有正直和善意,或者有你一半聪明,都不至于走到这步。这是他们自作自受。
  要是你我,都狠不下这个心,亲手毁掉两个如花似玉,且有肌肤之亲的人吧。
  婉儿轻轻牵着她的手,抚摸着:“看出来了,你啊,就护犊子得很。表面装作不在意,流放高戬的事,恨我恨得牙痒痒。非要一报还一报,把张说也贬谪了。萧至忠和崔湜也是,推荐以后,天天催我重用重用。”
  “跟着我的人,当然不能让他们吃亏。”太平搂住她的腰,笑道,“你也一样。”
  “谁跟着你了。我们俩是谁跟着谁,你说。”她轻轻拍了下太平的手背。
  “你不也一样,为了个张说,跟我闹了那么久别扭。我都吃醋了。”她叽叽咕咕地说。
  “你就爱乱吃飞醋,从小就是。以后得改改。”婉儿垂下眼,轻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发现,你似乎对好看的人情有独钟。高戬不提,萧至忠生的不错,崔湜更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所以我喜欢你呀。”
  婉儿笑了,把她的脑袋揽入怀中:“我也喜欢你。”
  羽林军包围了长生殿,武曌从龙床上起身,向窗外望去,只见一片刀光剑影。
  久病之躯,振衣而起。
  琴音要上去扶她,她推开,尽管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在长生殿的门前,她扔掉龙头拐杖,拐杖跌落在石板地面上,砰的声响。她颤颤巍巍,一步一步走出来。迎着朝阳,轮廓那样清晰。殿门外,杀喊之声顿停,无人敢动。
  所有人都沉默了。
  她环顾四周,看见那几个大臣,笑道:“那混蛋老头儿,走了这么久,还要算计朕。”
  来者大多是狄仁杰的门生,他们站在那里,很好辨认。因为只有他们敢直视女皇。狄公死后五年,终于导演出这场政变。
  怀英真乃奇才也,异人也!
  “陛下。”耳边传来张柬之苍老的声音,“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谋反,臣等奉太子之令,诛杀奸佞。事前怕泄露消息,因而没有知会陛下。擅闯宫禁,实乃罪该万死。”
  话虽然怂,口气却强硬得很。
  武曌没有搭理他,转而看向缩在后边的李显:“原来是你,是我的亲儿子,在用兵杀人。现在小人已除,你回东宫歇息去吧。”
  李显答应着,转身就要离开,被桓彦范拦住:“太子怎能再回去!当年天皇将太子托付与陛下,就是让您承继祖业的。如今太子正值当年,我们奉太子为皇帝,希望陛下立即传位。”
  武曌没有接他的话,看向一旁的李湛:“你是——李义府的儿子吧。你父亲是我一手提拔的,你们的荣华富贵都是我给的。怎么今日你也在这里呢?”
  李湛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有你,崔玄暐,别人做宰相都是靠人举荐,只有你是我挑的人。你怎么也在这里?”
  崔玄暐沉稳些,行礼答道:“我这样做,是在报答陛下啊。”
  武曌不再说话。她俯视着这支羽林军,他们本该是保卫皇帝的。瞭望许久,她回身走入寝殿,大门阖上,将政变者与前尘往事一齐关在殿外。
  “我们都离开了,只有陛下。陛下只有一具老弱之躯,在那里孤单地苦苦支撑。我们不能过去,无法帮她分担哪怕一点点。”婉儿拨弄起香炉里的烟灰,快要燃尽了,几个火星冒冒失失冲出来。
  月儿,想来从前的日子,你伤我伤得厉害,比陛下深,深多了。可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与你站在一起了。我本该陪在陛下身边,随大周一起覆灭,可我还是与你站在一起了。我很少食言,每一次,都是因为你。在我这理智清明的一生里,你是我唯一的沉沦。
  “陛下离开以后,我只有你了。公主。”她说。
  “你拥有的,不是公主,是月儿。月儿永远在这里陪着你。”
  我不像你们,没什么远大理想抱负,只想与心上人执手相望而笑,桂花伴酒,春水煎茶,相拥而眠,日上三竿才起。但是生于皇家,似乎不太可能。那我的志向只有你了,婉儿。在我这豪横霸道的一生里,你是我仅有的温柔。
  “早都说了,你不该只看见我,还有天下呢。”婉儿的语气略带责备。
  “天下,天下,又是天下。”她叹息。
  “那不是你家的天下么?臣自然万死不辞。”
  太平眉眼一弯,吃吃笑起来:“我家的,那也是你家的。我俩不是一家么。”
  “谁跟你一家了。”她推推太平,以示不满。
  “不是一家么?”
  仔细想想,无论是李治的才人、武曌的才人,亦或是李显的才人,翻来覆去,还真就是一家。遗憾不曾做过太平的妻。
  天就要全然明亮了。烛火几近燃尽,散发出最后的微光,早已不能同窗外的日色匹敌。棋语敲了敲门,说外边有相王府的人,过来报信儿的。
  “让他进来吧。”太平说。婉儿听出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战栗。太轻了,若不是她听惯太平语气,断然不会觉得异常。将手附在太平手上,婉儿盯着殿庭的门,并没有看她,只是手指交错,抓得很紧、很坚定。
  我在。一起承担。
  “事成。张昌宗、张易之及张家其余三人尽数被捕,已经割下脑袋,枭首挂于天津桥示众。”
  松一口气的同时,她们的脸色同时都黯下来。那人说完就退下了,殿庭一片安静,烛火尽灭,香炉燃尽。
  “你说,陛下究竟有没有考虑过,甚至只是某时某刻突然划过的念头,想让你做她的继任者。毕竟——”婉儿喃喃道,“她从未对我提起,好像不曾考虑过一般。”
  “也许想过。可那些,早就不重要了。”太平的声音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安宁与平静。
  阿娘登上皇位,积攒了多少年的经验与人望,还那么艰难。我呢,什么都没有,就算给我,我也镇不住的。当年我若做了武承嗣的妻,或许能他继承武周,而我以皇后与太后的身份,还有机会执掌天下。但我说过,我这人没什么梦想,也不可能去争取。我本就没那个心,也没那个才能,更没那个狠劲儿。现在的状况,陛下要是传位与我,意味着千年流传的礼制与宗法被彻底动摇,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完全崩坏,整个国家的根基就没了。到时候天下大乱,我撑不住,婉儿,你就不心疼我。再说,我想阿娘也爱护我,不想让我到六亲不认那一步。她知道我不会为了做皇帝,狠下心扫除一切障碍。心慈手软还想做上位者,只能是死路一条。
  “是啊,你说得对,对极了。只是你不做,就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有资格接替武皇,坐上这个位子了。”
  虽说是无端妄想,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你若能像陛下那样,做个皇帝,也挺好的。
  太平侧头看她。
  我陪着女皇游宴,这几年写了不少诗。只是这样的场合,笔下只能是应制诗、颂圣诗,我也最会写这种诗。不就是歌颂人间的繁华,歌颂帝王的伟大么,你要是做了皇帝,我的每一首诗,都歌颂你。
  “果真如此?”
  “当然”。
  太平托着腮,就这样笑起来,眼波温柔。
  “要我做皇帝,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说话的时候,她眉梢眼角的笑意未减半分,“婉儿,做我的皇后吧。”
  上官婉儿笑了起来。
  洛阳白马寺钟声响起,紧接着全城的佛寺都敲起钟来,声震如雷,气势如虹。洛阳皇城的恢弘气势仍然流淌着,天堂、明堂巍峨屹立。那座高耸入云的天枢,依旧昭示着万国来朝四夷归附。回荡久久不息的钟声,让她们回忆起长安城的钟鼓报晓,好像没有任何事物能终止,好像还会持续千万年。
  她们互相握着对方的手,紧紧握着。这一瞬间对视,太平终于相信,有一种牵绊,是两个人的灵魂互相欣赏,不带一丝利益,不带一丝□□。
  数十年前,鹅黄色的襦裙罩衫,棕色宫奴麻衣,一如那个对视,毫无二致。清澈明亮的眼眸,睫毛掩映着,秀美的鼻梁与下颌线,六岁的太平一眼就看见了她;掐的出水的脸庞,微微勾起的唇,看她的眼里时时带着笑,七岁的婉儿一眼就看见了她。
  流年如水。
  历经风雨,半生归来,看彼此的眼神,静静对视的目光中,仍保留着最初的纯粹。纵然深陷轮回,纵然万劫不复,你我眉眼如初,长日岁月如故。
  世易时移,你我仍在。
  [r1]殿中监田归道。
  [r2]经过资料查阅,折扇最早出现于南北朝。
  [r3]出自《庄子胠篋》。
  [r4]出自《道德经》。
  [r5]出自《庄子在宥》
  [r6]出自《庄子胠篋》。
  [r7]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
  [r8]洛阳北邙山出土过一批宫女墓志,有学者考证她们便是此次政变的“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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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一只舔狗”的十瓶营养液!这位兄弟……姐妹对我太好了,嘤嘤嘤~
  第二部分完结,按照惯例,我还是写点什么在后边吧……
  从长安钟鼓报晓到洛阳白马寺钟声,第二部分就这样结束。第三部分肯定会写,只是大概要等一段时间再继续。这段大概历史走向我已熟悉,大纲也写了近六万字,最近会完善一下细节部分。毕竟这段记载较多,众口难调,我得更加认真对待。不会让大家等太久,半个月以内一定会回来。
  关于已经完成的第二部分,的确有点难写,仍旧大多靠编。历史上,无论是婉儿还是太平,在武周时期的记载都很少。蒙曼教授认为,这体现了太平公主的低调和不输武皇的手段。但是我总疑惑,一个低调的人,为什么唐隆政变之后忽然高调起来?婉儿也是,696年就开始几乎独掌诏敕,可是696-705几乎没有什么记载。这绝对不可能是她什么也没做。个人倾向于,武皇把她俩保护了起来,没有留下什么记录。
  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了,那就求个评论吧。最近因为升学方面的事,也有点迷茫,不知道自己写文在做什么,又究竟有多少意义。所以在这里求一点鼓励和安慰吧,没人喜欢看的话,就真的毫无意义了。没有评论的时候,我会觉得你们都不在,会觉得这篇文没有人喜欢,便更怀疑自己写作的意义。虽说我是个业余小白写手,全凭一腔热血,技不如人很正常。但当我觉得自己不行的时候,仍然会想,是不是该放弃,让更专业的人做他们专业的事情。
  那时候,就只有安慰自己,很多人写文中途放弃,我能写完就很了不起。虽然我说,后面的情节无论如何都会写,但是——嗯——心疼心疼我吧……orz
  曾经有朋友问我后续写作计划,我一直说没有计划,随缘,走到哪算哪。但现在我想,等《唐妆浓》完结以后,就不写了吧。体会过一次,的确很有趣,但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承受第二次了。所以,珍惜这里最后的文字,珍惜婉平最后的几年。谢谢你们。
  真的很感谢一路陪我走来的你们,喜欢婉平的你们,都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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