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 玉馨
玉馨洞的最深处,放满了奇珍异宝。除了让世人不住尖叫的金银玉器,还有十二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这些夜明珠,每一颗的简直都能抵上一座城。十二颗挂在这里,却只当了照明的灯。明月一样的光辉散发出来,十二颗连在一起,将这里照耀如同温和的白昼。以至于程倚天一眼就看见睡在一整块白玉做成的床上,以及床上安详的她。
寒玉床很难得,这样难得的寒玉床上,居然还嵌放着能工巧匠雕琢的玫瑰。这些玫瑰全部用水晶雕刻而成,中央嵌入红、黄、蓝、紫各色宝石。夜明珠的光辉之下,通过不同角度,可以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本来透明的水晶玫瑰就成了鲜艳夺目的红玫瑰、黄玫瑰、蓝玫瑰和紫玫瑰。玫瑰的叶子均用翡翠雕琢,深绿的是老玉,浅绿的是新玉,一片片,一簇簇,一层层,将整个寒玉床装饰成花和叶的海洋。
她呢?就沉睡在这玉洁冰清而又灿烂美丽小世界里。
鹰王为她穿上的,是一件轻盈如蚕丝的衣裳。寒玉床寒气四射,不仅让整个玉馨洞冰冷刺骨,隔着一丈之外,洞外的花草才能正常生长。但是,躺在这张床上的她,面容平静,肌肤晶莹水润,并不干瘦的脸颊上,甚至还浮现出少女的粉红。原因都在这件衣服身上。
程倚天轻轻抚过平摊在一旁那顺滑柔软的袖子,刺骨的寒气到这儿,便止住了,只是一层偷心的阴凉贴肉而来,让他没有了深处严寒之中身体的不适。
这是白色地精丝做成的衣服。
还在熙朝时,在桃花坞,陆家兄弟和他说起过。黑色的地精丝犹如妖魔,变化极多,能够成为攻击人的武器。而白色的地精丝却是老天爷培育在人间的天使。它们可以御寒,滴水成冰的天气靠着它们,马上找到秋高之际凉爽的快感;它们也可以拒热,盛夏酷暑,外面的石头都快晒化了,靠上它们,立刻便有春天到来之时阳光温暖宜人的舒心。
整个琅琼谷,整个玉馨洞,一桩桩,一件件,设置得都那样匠心独具。
程倚天看着,体会着,不由自主想起汪悛的质问:“鹰王为什么劳师动众将你从熙朝俘虏来?他真的就那么妒忌你?那么容不下你?才要让你在他的这片土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底还是他心眼小了些,一直以来,揣度错了那个人吧!
玉馨洞里还真是冷,竭力忍受,没多会儿,他便意识凝固。整个人蜷缩起来,躺在寒玉床下,一开始还能感觉自己的颤抖,时间再长些,连颤抖都不会。
应该从这里离开才对吧?
但是,这么久才让他找到云杉,他又怎么舍得离开?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轻,心跳却越来越重。丹田那里忽然凉凉的,也像被盖上了白色地精丝一样,寒气不再凌厉,反而哪里感觉很舒服。
程倚天就想:这凉凉的地方再多一些,范围再广一些,就好了。而这想法,不知不觉又飘渺起来……
又是一片冰天雪地,他光脚踩在冰雪之上。这回很冷,不过,没有冷得要命。身体里总是回荡着一股凉凉的意思,心觉得很舒服,就一如既往欢快地跳。
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笑,“咯咯咯”“咯咯咯”,泉水流过一样好听。她还叫哪:“天儿,看这里,看这里。”又说:“娘给你做的这些衣服好不好看?这鞋子你穿了,舒不舒服?”
汪悛裹着厚衣服寻到这里,看他一动不动睡在地上,以为他死了。摸摸鼻息发现:他居然还活着。生拉硬拽把他拖出玉馨洞,暖和的阳光照着,他忽然梦醒。
“娘!娘!”一跃而起的他,第一要做的,就是寻找梦中不停呼唤他的女子。可是,绿树花草成群的地方,哪有什么冰雪?哪儿又有什么女子?
只有汪悛一脸惊悚在他身旁。
“你被冻傻了?”汪悛说,“整整一天一夜,你就没想出来休息一段时间,再进去看望郡主?”见程倚天只是怔怔,汪悛继续说:“郡主躺了一年多了,再怎么没人在旁边守,她还是安然无恙在哪里躺着。”
“不吃不喝?”
“不用那些!”汪悛把饭菜在对面春波亭里的桌子上放下来。
程倚天这才发现:自己真的饿了。他谢过汪悛,入春波亭吃饭。吃啊吃啊,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忘记了。
直到把桌上的饭菜全部吃完,脑海中灵光突然一闪。他一把抓住汪悛:“你刚才说什么?”
汪悛一愣,旋即道:“我说郡主在玉馨洞里不用吃喝。”拂开程倚天的手,语气平静有条不紊说:“绵息功让人休眠,三年之内保持一切生命体征,且能叫人可以不吃不喝。几年前,郡主躺了三个月,醒来后,如同睡了三天觉,精神气好着呢。这回睡得久了些,可是,你没看见吗?她反而比睡着之前胖些了。”
程倚天被抓住了注意力,感慨一番。但是很快,他又记起自己的问题,问汪悛:“你刚刚说,我在玉馨洞,呆了有一天一夜?”
“啊!”汪悛点头,“那里面正常人半天就冻死了,所以,一开始,我以为你在洞里为了郡主殉情了呢。”
“一天一夜!”程倚天没听到他说什么,喃喃自语。
汪悛奇怪:“你说什么?”
程倚天一把抓住他:“一天一夜,真的是一天一夜……”不断重复“一天一夜”这个词,多有五六十遍。程倚天突然爬起来,又奔进玉馨洞。
在洞里坐下,先适应了一下这里面超乎寻常的寒冷,他盘膝而坐,试着运气。乾元混天功的乾坤二劲,自练成后,都是乾劲动,坤劲才动。乾劲运行身体四肢百骸,坤劲向来都是从属,只有在旁跟随的份儿。可是,此番与以往不同,坤劲先乾劲而动。坤劲一动,丹田处顿时有凉凉的快感。
是它!
就是它!
昏睡时,丹田里自发而动的,就是坤劲!
汪悛说自己在玉馨洞里呆了一天一夜,那么,每夜子时必然发作的附骨针岂非错过了一次发作时间?
那么,是坤劲压制的结果吗?
乾元混天功里的坤劲,不会激发附骨针的毒性,反而可以压制这妖邪至极的毒物,这是为什么,他不明白。可,绝对是件好事情!
因为乾劲随后而动,附骨针再次发作。程倚天不得不放弃找回自己内力的想法。但是,他依然还是很雀跃。
他和汪悛在外面度过这一天的下午,天没黑,就钻进玉馨洞。玉馨洞的寒气有助于压制乾劲,睡梦之中,乾劲自动运行,数夜一过,劲道居然强了不少。
就在他满怀欢喜想要继续增强乾劲之时,这天,汪悛又把他从玉馨洞里往外拉
程倚天不想离开,汪悛说:“殿下来了。”
“谁?”满脑子都在想乾劲、坤劲和附骨针,程倚天好一会儿才回过味,“你说鹰王殿下来了?”出洞来,果然看见黑翼鹰王白瀛楚站在春波亭里。
编起鬓边头发束于脑后的简单发式,配着一身水蓝色的简装,鹰王负手而立,傲然之中更多的,还是超凡脱俗潇洒的气质。
鹰王听汪悛转述这些天程倚天的情况,聪明如他,早已觉察玉馨洞给程倚天带来的好处。因为武功全失,这个家伙才安安分分待在被人想要他待的地方,假如有朝一日,这个家伙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那七根附骨针(其实已经只剩下五根)全解了,乾元混天功恢复运行,天都,乃至于蓬莱洲,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没了武功的程倚天,鹰王不屑于对付。
恢复武功的程倚天,鹰王不得不在内心承认,自己实际上很是忌惮。
这样一想,他不再坚持让程倚天留下。他让程倚天在春波亭等,自己进洞,一个时辰之后出来。
重回春波亭的他,满脸汗水。好好的水蓝色缎子也粘上了汗渍,水蓝变成深蓝。汪悛护住,马屁拍上来:“哎哟,主上,您这样子可不是累坏了?”扶着鹰王,欲领鹰王回去沐浴更换衣衫。
鹰王对程倚天说:“你现在进去,你最想要的,从此便是你的了。”转身而行,一晃而过的侧颜上,神色竟然十分颓败。
程倚天用了片刻功夫,同情他内心的不甘和难过。片刻之后,这同情就好像烈日下的白霜,消失得连块水渍都没留下。
程倚天心花怒放,奔进玉馨洞。
玉馨洞里,寒气依旧逼人。可是,那五颜六色的玫瑰花丛中,本来只是安睡的云杉,已恢复清醒。
睡了一年多,她的意识正在慢慢恢复中。看见程倚天时,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线微光,但是,很快就黯淡。
她想起了过去,在连云山上,她用目光恳求他放过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鹰王。然后,他就撤回了功力,重伤!
云杉不停翕动嘴唇,模糊不清的声音过了好久才依稀可辨。那是她内心无休无止回荡着的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念个不停,眼泪便涌出来,一串一串往下流。
程倚天抱住她,轻轻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云杉的嗓子很是喑哑:“必是不能原谅我,死了之后,我还能再看见你。”
程倚天一怔,继而笑起来:“怎么会‘不原谅反而才能看见’呢?就算咱们都死了,也是不怪你,你我才能再相见。”
“真的?”
“嗯。”
云杉放心了,用力抬起手,轻轻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汹涌而出的泪水,把他那件本不太考究的衣服浸染得一团糟。
玉馨洞里那么奇幻,云杉真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间。她腿部狠狠用了些力气,勉强站起,挪动两步,转身对程倚天说:“都说地狱很可怕的,有拔舌的,有剜眼的,想不到,我来到的这里,竟然这么好看。”抬起头,笑起来道,“你看,人间只有一个月亮,这儿,竟有这么多。”“一、二、三、四”数了一回,兴奋拍手;“有十二个唉!”
程倚天说:“你若还能再跳得很高,伸出手,你就能摸到它们啦。”
云杉一愣,试着运气。沉滞的身体立刻轻盈,她轻轻一跃,伸高的手便将那拳头大的夜明珠摘下来。把玩这颗夜明珠半晌,她又去摸金银玉器、水晶玫瑰,最后她摸到了寒玉床。
冰冷的触感,叫她刚摸上去,旋即缩手。
身体的感受太真实了,她顿起疑惑:“这……这不是地狱?”看看手中的夜明珠,想想自己已经跟着鹰王离开熙朝,“我又回蓬莱了吗?这儿是蓬莱,是天都。”迅速转身,还好,倚天哥哥还好好站着,没有梦一样消失。
玉馨洞真的很冷,程倚天建议穿着白色地精丝衣服的她,还是出去,然后,他再把前因后果告诉她。
春波亭里等了一众男女侍从,云杉从洞里出来,一个侍女便端了一碗米汤送过来。云杉拿这碗米汤润了下口。坐在春波亭里,第二个侍女拿过来的燕窝,她安然无恙喝下。
喝了燕窝之后,云杉更觉得肚子饿了,便说:“有饭吗?我要吃饭。”
这话一说,美味佳肴流水价送过来,把不大不小的石桌子放得满满的。云杉端起碗,三下五除二消灭里面的饭,拿着筷子还招呼程倚天:“倚天哥哥,你吃啊。这些、这些——都很好吃哎。”
程倚天笑了笑,道:“谁一年多不吃饭,突然吃饭,都会觉得好吃。”
云杉撑圆了小嘴,好半天脑子才转过弯。她进过玉馨洞,也受过绵息功。鹰王再次对她用绵息功的情景,她也想起来。
话说那会儿,她以为鹰王勃然大怒,是要打死她,又是抱歉,又觉解脱……
端着的碗被放下来,本来眉飞色舞的她,叹了口气,鲜妍依旧的脸上愁云笼罩。
“殿下在哪里?”她问侍从。
侍从对她很是恭敬:“回郡主,在凌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