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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 心痛

  转眼又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清明节,照例天都要祭五谷神。各州长官奉命前来,陪王驾七天。礼部负责接引、招待,军政司则须安排好各路关卡安全。
  祭祀礼结束,需要将各路情况进宫做逐一汇报。
  事务很繁杂,所以,刚提了品级的申志威便陪着上将军一起到了晋阳宫。
  巳时不到,聊过了午时,鹰王还请他们一起用餐,未时,他们方从晋阳宫里出来。
  小章子送他们过御花园,然后回去。身边没了其他人,申志威顿时自在起来:“上将军,这段时间,家里多了两个小人儿的感觉,是不是特别不一样?”
  司空长烈伸展了一下身体,笑起来:“是啊,很累,但还真的蛮好玩的。以前想都没想过。”
  “所以,那时候就劝你早点从郡主那棵树上下来,天都城里,渴望嫁给你的女孩子排满一条街了,干嘛非得吊死在哪里?也得亏郡主还算为你着想,她把自己嫁了不算,出嫁之前,还能有心好生嘱咐你娶现在二位嫂子。不然,我估摸你,头发都白了,大约也享不起如今的天伦之乐噢?”
  “哪里来这些疯话?”司空长烈脸红了,嘴硬斥道,“我看你前几日在军屯和别人斗酒,喝迷了吧?”
  “你平时去哪里,做什么事,最了解你的那个人不是刘林成,也不是毕飞宇,是我啊。”
  “什么意思?”
  “郡主出嫁那天,和你在码头上说话,你们聊的什么,我全听到了。”
  司空长烈顿时大窘:“你真是作死了!”
  “我听到你说什么‘进来’又‘出去’的,尔后,郡主就对你说:长烈,娶了紫幽和心歌吧,她们对你好——之类。”
  “你这臭小子——”司空长烈捂不住他的嘴,干脆捏起拳头捶爆他好了。恰在此时,眼前人影一晃。
  兰语蝶捧着厚厚一叠幕布,往这里丢下冷冷一瞥,往前面去。
  司空长烈捏着的拳头松了,摁着申志威的手也松了劲。
  申志威大难不死,吵嚷道:“我不说了,不说了!”揉揉肩膀,却见司空长烈眼睛看着旁边,人竟失了神。
  回去后,心歌抱着孩子来讨宠爱:“喏喏喏,爹爹回来啦,我们让爹爹抱抱,亲亲,好不好?”
  随后,冷紫幽带着丫头,送饭进来。
  明翰在乳母手里,司空长烈也把儿子抱过来逗了会儿。女儿、儿子和心歌都离开了,他才拿起筷子,没吃两口,放下筷子,叹了一声。
  “怎么啦?”冷紫幽这两天心情反倒疏朗起来,“一切不都顺顺利利的吗?”
  司空长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下午的事说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不是云儿,只是一个和云儿完全没关系的人,但是她们的样子太像了,我始终觉得,我就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云儿。”顿了顿,他又道,“上一次碰到还是去年,她就捧着那些厚厚的、一看就很重的东西,今天看见她,还捧着那些。浣衣处那些人,摆明了就是在虐待她呀。”
  冷紫幽一听,禁不住心里不舒服起来:“你都说你忍不住了,那么,把她罚去那里的人——如果说,那人就是雪妃娘娘的话,雪妃娘娘会交代浣衣处的人什么?”
  “那她不是要被折磨死?”
  “其实……“冷紫幽斟酌着,道,”我觉得,那样一个本来就居心叵测的人,现在怎么样,后来又会如何,你根本不需要再管。因为童放在军政司,他会盯着你的。以前的事,左右都尘埃落定,我相信你说的,确实真的不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是,兰语蝶不同。被贬的秀女也是秀女,是殿下的人。招惹她,你会万劫不复的!”
  司空长烈当然明白,可是,勉强端起碗,他又放下来:“不行,我总得想点办法,帮她做点改变才行。”
  “不成。”冷紫幽矢口否决。
  “为什么不行?以前我也做过这样的事啊,将云儿提出浣衣处,何曾见殿下处罚过我?”
  “那是因为那时候,殿下还没有喜欢上瑞祥!”冷紫幽过去的急躁又回来了,“长烈,你为什么就这么执迷呢?你喜欢瑞祥,殿下爱瑞祥的心,根本就不比你少半点啊。你为她死过一次,殿下不也为了她去了连云山,差点就死在那里?殿下爱瑞祥爱到铭心刻骨,为什么拒绝兰语蝶,为什么任由旁人将兰语蝶罚去浣衣处,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原因,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殿下绝不会容忍你再把兰语蝶招惹回你的身边!”
  “我并没有要把她带回我身边的意思,只是想要帮助她而已,最起码,不用再洗那些我去洗都会觉得很累的又厚又重的东西!”
  冷紫幽盯着他的脸,根本没法改变他的决定,突然变得很伤心。
  司空长烈感觉到,拉住她的手:“紫幽,你听我仔细说:我的妻子,从现在起,到以后,都只会是你和心歌两个。”
  “那你的心呢?”冷紫幽一语道破,“永远死在了那个叫‘云杉’的女人身上,永远都活不过来,也回不到我们身边!”
  且说明华宫里。
  浣衣处。
  兰语蝶换上春天里应穿的浅绿色衣服,扎上蓝色的腰带。她做完了今天的活儿,坐在后院的凳子上,托着下巴遥想去年。
  也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吧,她和司空长烈在白麓军屯相依相偎。
  那时候,她穿着漂亮的衣服,梳着漂亮的头发,完美无瑕的脸娇艳得好像春花。如果一切都能停止在那样的时间里,该多好!
  这样美好的回忆,她一直带入今夜的梦里,直到耳畔又响起寇彩儿的叫骂:“多晚了,还在挺尸?快点起来,活儿多得做不完呢!”
  兰语蝶刚刚梦到一幕,满脑子旖旎的风光便被打断了。睁开眼睛,看着简陋的屋顶,不由叹口气。
  快速收拾好,然后出来。院子里竟然又多出来一个人,寇彩儿叉着腰,数落完那个,才有时间数落她。全说完了,寇彩儿才雄赳赳、气昂昂离开。
  那个女孩端着盆,轻轻一撞兰语蝶:“唉,还认识我吗?”
  兰语蝶觉得眼熟,过了一会儿又惊又喜叫起来道:“欣茹?”
  女孩连连点头:“是啊,就是我。”
  两个女孩立刻四手相握。
  “怎么这么巧?”
  “哪里巧?我也被贬过来,你也在这里,理所当然,就碰上啦。”
  兰语蝶急忙看看四周,转过脸才问:“你到现在还没被韩美人要走啊?还沦落到这里?”
  欣茹叹了口气:“是啊,之前确实觉得:琳琳姐做了美人,我和曼琦她们想当然就可以脱离苦海啊,真是万万想不到……”说到这里,想到曼琦她们的凄惨下场,悲从中来,她忍不住流下眼泪。
  兰语蝶急忙劝道:“算了,宫里就是这样的,掌权的人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们能好好活着,就是万幸啦。”
  欣茹在这儿也是尽干重活累活的,帘幕帷子床上用度这些东西,兰语蝶洗了半年,还是累得够呛,多了她,两个人干脆一起合作,脱了鞋子进盆里踩,一边踩一边聊天。
  “小蝶,第一次看见就觉得很奇怪,随随便便出现在白麓军营的女人,既然不是包衣女奴,就应该身份显赫。后来知道你也进宫了,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不过,怎么突然也跟我一样,跑到这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呢?”
  “风云变化世事难测嘛,我还想知道,你一定要来天都,一定要进宫,最好能依附上韩美人这棵大树,到底为什么?”
  欣茹吃了那么多苦,今天总算知道一个贴己能交心的,趁着干活,悄悄对她道:“小蝶,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别跟我传出去。”
  兰语蝶看她说得郑重,急忙点点头。
  “我有一个儿时的玩伴,在白麓军营当差。”
  兰语蝶顿时很意外,轻声道:“男人呀。”
  欣茹小心得看看两边,然后压低声音道:“是呀,我就是为他才拼命练舞,用尽心思争取来这儿献舞的机会。”
  “那天你要我代你进去,你不会就是为了——”
  欣茹示意她声音再小一些,然后点头道:“就是你想的,他身份低微,只得到外围巡逻的任务。我进去之后就没办法看到他,为了和他见面,我只好说不能跳舞。”
  欣茹的事情,兰语蝶用了整整三天才彻底弄明白。
  原来她嘴里那个“他”乃是白麓步兵营里一个最末等的兵丁,叫魏小峰。自欣茹来天都起,魏小峰入伍未足一年。在白麓当值的那晚,他和欣茹夜会,不料碰上巡营的,为了保小峰不被抓到,欣茹只好牺牲自己,主动站出来,说自己乃是南陵过来,看上小峰,主动勾引他的。因为后来鹰王大赦了这些南陵人,怀化大将军申志威做主,将犯事的魏小峰也放了。
  后来欣茹强求韩琳琳,她要进宫,就是因为不想离开都城。韩琳琳做了美人后,她就又死乞白赖,想和曼琦她们一起进永馨宫。那也是希望能靠上韩琳琳这个大树,日后能有机会让韩琳琳在鹰王殿下面前美言。只要魏小峰能从白麓调进京师,即使不会进宫当值,但等到她年龄到了,被发往宫外,那时候,他们两个人便可以风光重聚,到时候如愿以偿结成伉俪,岂不妙哉?
  但是,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欣茹趁夜长叹:“以为琳琳姐是棵大树,结果,她自己也不过就是座泥菩萨。打了中枢处那个林司务嘛,倒是闹得自己失了宠。后来,我听宫里人说,鹰王殿下仿佛忘了她这个人似的,一直到现在,都没去过永馨宫。这明华宫里的女人,大多数被宠幸个一两次,再也见不着殿下。不想琳琳姐那样一个妖娆多姿的人,竟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兰语蝶一阵心寒,转头问:“那你对你的小峰哥,还有原来那些想法吗?”
  欣茹扁扁嘴:“大约这辈子都难实现了。只能想想,有希望,多少还留点奔头。”
  又是一天,浣衣处里又来了新的一批需要清洗的帷子。寇彩儿喊兰语蝶和欣茹赶快取过去。兰语蝶和欣茹结伴来取,却见掌制辛大娘带着宫女往这边走来。
  寇彩儿媚上欺下的功夫太好了,平日里凶神恶煞,看到上司立刻纸老虎变成哈巴狗,弓着腰身亦步亦趋,仰着的脸盛放得如同菊花。
  辛大娘叫:“兰语蝶。”
  兰语蝶和欣茹端着帷子正准备走,闻言一起停下来。
  辛大娘却单指兰语蝶:“你过来。”
  寇彩儿就打发欣茹赶快自己去干活。
  辛大娘将兰语蝶叫到旁边:“从今儿个起,你不用再做这些浆洗的活了。局子里这些要洗的东西,你每天帮着彩儿分派分派。另外,过两天,慧姐要去宫外采办,你也跟着一起去。”
  兰语蝶很诧异:“辛掌事,为何突然对我有这样的变动?奴婢自问,没有做出什么特别要让辛掌事嘉奖我的事啊。”
  满以为她会感激涕零的,竟然是这种态度,辛大娘不禁有些讶异。
  辛大娘说:“兰语蝶,真的那么喜欢浆洗永远也洗不完的织品?窗帘帷子不算苦,还有各宫替换下来的毯子,你要不要也尝尝呢?”说罢,收起讥讽的语气道:“每个人都希望走上坡路,没机会也要找机会,你现在有了一线之光了,抓住了是最要紧的,一个劲儿问,不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吗?”说罢,拂袖而去。
  第二天,兰语蝶就和寇彩儿一起将各种织品按照品级、种类一一分类,然后交给指定的人清洗。这活儿开始得早,但结束得快,小半天功夫,就全做完。兰语蝶也不知道下面的时间该用来干什么,发呆怕挨骂,管人她又不够格,只能去帮助欣茹干点活。
  欣茹一看人同命不同,早准备了一大堆抱怨嫉妒的话放在那里。而寇彩儿更是气愤难平,一反常态没有再各处转悠,而是转身进了辛大娘的屋子。
  辛大娘正在看记着各类事务的簿子,一看到她来,便打了个招呼:“你来啦。”
  寇彩儿站在案几前面,辛大娘看着簿子,抽空儿又看看她,微微一怔,说:“坐呀。”寇彩儿坐下,绷着个脸,她就笑起来,说:“哟,我说这是怎么了?有事的吧,还是跟我置气的事。快说说,我看到底我又惹着你什么了?”
  寇彩儿这才打开话匣子,说:“掌制,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能将兰语蝶分派得跟我干一样的活?我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辛大娘笑了一声:“你说呢?你和她同是浣衣处宫女,有什么身份的区别?我还真不怎么清楚呢。”
  寇彩儿脸微微涨红:“你怎么能不清楚呢?我是你最得力的下属,日后要接替你成为浣衣处掌事的,兰语蝶是什么人?被废了名分的秀女,说实了,她可是有罪在身的呀。”
  辛大娘立刻严厉起来:“彩儿,你可要小心你的言辞,秀女也好,宫女也好,定不定罪那都是得矩正院叛过了才能算。你说她有罪,矩正院有过具体的通告吗?”
  寇彩儿顿时一噎。
  辛大娘又道:“第二,你得力不得力呢,我有资格给你做一个评语。但是,我会不会离开浣衣处,或者我会调往其他地方,还有,如果我有调动,接替我占这个位置的是谁,上面以及总管我们的林司务会有定夺,轮不到我讲,更轮不到你来说。”
  寇彩儿飞扬跋扈的神情不见了,低下头,目光两边游走开始局促不安。
  辛大娘继续说:“第三,关于兰语蝶此人,她以前是秀女,现在是宫女,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建议你既不要偏听偏信,更加不要妄自猜度。我只告诉你,这个女子不一般。”说到这儿,她的神情越发严肃,凑近寇彩儿的耳边,低声说:“彩儿,我当你是心腹人,今天就提醒你一句最重要的话:浣衣处是明华宫最低贱的地方,但是,不代表这里出不了奇迹。”
  寇彩儿立刻想到什么:“您说的是以前那位……”
  没等她报出更重要的秘密,辛大娘立刻竖起食指点住嘴唇。
  寇彩儿神色大变,马上噤声。
  辛大娘说:“这是宫里严禁讨论的事情,不管是人,还是和其他人的关系,你想好好活着,就不要乱说。”坐正身体,接着刚刚的半截话继续说:“对待兰语蝶,要像对待一个最正常的人那样。我说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既不要太好,也不要不好,记住了吗?”
  寇彩儿早就折服于她的城府,那还能说个“不”字。她刚要出门,辛大娘又叫住她道:“那个欣茹,听说她又搭上兰语蝶。兰语蝶受到重用,活儿轻了,却又牢骚抱怨,你去查查,查实了,罚她一个晚上不许吃饭,然后让兰语蝶和她不要再在一起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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