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慢慢地,游莲从这些狡诈又下贱的招式中,嗅出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她和那个人每次疯玩的时候也会这样闹,这种“亦正亦邪”的缠斗方式总是会很轻易地就挑逗起那个人性致的最高点,他很喜欢,并乐此不疲。所以才会出现游莲和他每一次激烈的争吵或打斗后,最终都以两个人共赴瑶台为收场。
游莲的心跳漏了半拍,呼吸开始变得紊乱。
她的出招慢慢变得没有章法,脚下也开始虚浮,游莲的心思都被头套男自头套后射出的那两道目光所吸引,她不由自主地就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两个小洞上面——与他对视。
终于,游莲流泪了。
“拿命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朝那头套男嘶吼一声,似乎喊出了游莲积累了一辈子的怨气。
游莲朝头套男扑了过去,脚下却彻底没了章法。
头套男眼明手快闪身躲过游莲这一扑,紧接着走出一连串诡异的三角步。不等游莲看清楚,男人已经闪身到了马车旁。
只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
游莲大惊,纵身朝头套男的身后扑了过去——
她拔出了头套男背在背上的箭。
就在眼前华盖大马车缎布的车窗内溅出一道血柱的同时,游莲也把自己手上的箭,深深插进了他的右胸……
……
头套男用一支羽箭杀死了马车内的赵胥,赵胥的血喷出了车窗,染红了整个马车。
可是头套男自己也中箭了,被游莲用另一支羽箭自后插进了右胸,血红的箭头穿过头套男的身体,自他的前胸而出……
那箭一出手,游莲的大脑里就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着头套男软绵绵地滑了下去,颀长的身体变得像羽毛一般轻盈,没生气的躺在地上——
那双她曾经无比熟悉的眸子啊,就这样在游莲的面前开始慢慢变得黯淡……
有另外的黑衣人飞奔了过来,他们没有理会“杀人凶手”游莲,只扑到头套男的身边,疯狂地唤他“王爷,你醒醒……”
游莲也不知道跑,她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看一群黑衣人慌张却不慌乱地扛起了地上的男人,他们把他放进了一把由两根木棍和几根藤条做成的简易肩舆中。
没有人冲过来逮捕游莲,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游莲一眼,黑衣人的心思都被那个右胸插着一把箭的男人占据住了,他们手脚麻利抬起头套男,抛下了游莲,头也不回地一路飞奔,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的深处,再也看不见……
游莲失魂落魄地站着,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
终于,游莲再也坚持不住了,无力地跪倒在他刚才躺过的地方,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那里有一大片刺眼的血污,染红了刚出头的一层浅草,渗入黄土,变成一种诡异的褐红色。
游莲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那片褐红色,颤抖着手,摸过去——
口中喃喃:“果然,还是嫉妒,让人发了狂……”
游莲面无血色,望着那片褐红色的湿土,自言自语说着语无伦次的话。
终于,她抱紧了头,用力叩上那块濡湿的土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九爷——!”
第118章 告白
游莲摆脱了残存的侍卫, 一个人继续往南走。
她没有再回去。
那一箭插进了宗懿的胸膛,也插进了游莲自己的心里。
游莲明白,自己和宗懿之间所有的联系, 都伴随那穿胸透骨的一箭彻底断了。她和宗懿这辈子, 乃至下一辈子都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除了做仇人。
游莲心痛难耐,却又无能为力。汉人的康皇帝就这样惨死在游莲的面前, 她和宗懿之间隔着国仇和家恨,她只能选择放弃宗懿,如果上天可以让游莲再来一次, 她依然会选择把那把羽箭插进宗懿的胸膛。
那一箭插得太深,依宗懿从前行事的风格, 游莲不确定箭头上是不是淬有剧毒。
游莲想宗懿一定凶多吉少了。
就像宗懿下死手一箭刺穿了赵胥的喉咙一样,宗懿也把他自己推进了死亡的深渊。
从那一天开始, 游莲便总会莫名其妙地突然流泪。走路,走着走着就流泪了,骑马,骑着骑着就哭了,吃饭, 吃着吃着眼泪就哗哗地往外流。
眼泪变成了有自主意识的东西,见风它就要自己一个劲地往外跑。
可是游莲除了悲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她需要逃命,逃回南海。
不管是出于抓逃犯, 还是出于“拯救”镇海大将军的目的, 完颜旻都一定会派兵寻找游莲。
为了不被完颜旻捉住, 游莲开始调整自己的行军路线。她昼伏夜出,白天躲客栈,夜晚走山路,几乎不敢走官道。
可是, 没过多久,游莲发现自己是多虑了。因为除了在龙泉关遇到的那拨杀赵胥的假土匪,这一路上除了各大城关正常的城防,游莲就没有见过一个特意来核实自己身份的官兵。不仅没有官兵来追查游莲,就连偷钱的小贼都没有遇上一个。
游莲有些惊讶。
毕竟完颜旻亲手放行的赵胥死了,完颜旻亲封的镇海大将军失踪了,不管从哪一个方面想,这市面上都不应该如此平静才对!
游莲甚至主动向客栈的老板询问,最近城里有没有什么通缉犯?
有些老板会直接告诉游莲,说最近天下太平,城中各处安稳地很,少侠就放心行路吧!
也有些老板会直接拍出几张通缉令给游莲看,无一不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糙汉子。
所以事实就是这么奇怪,无论游莲怎么觉得不可思议,没有人再追查游莲就是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过不得好日子,太过安全的待遇反而会让人更加惶恐。
游莲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她只能不想了。虽然危险似乎可以暂时排除,但游莲的心底反倒更加不安,她愈发严格地执行起能多一分小心,绝不放松一丝警惕的原则,谨慎又高效地安排自己回家的行程。
慢慢地,游莲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出现了问题。
她厌食,吃不下东西,闻见肉味儿就开始泛恶心,打干呕。发展到后来,游莲开始呕吐,吃什么呕什么,有时候游莲觉得可能把自己的苦胆给呕出来了,嘴里长期都是苦苦的。
游莲吃不下东西便没有力气赶路,呕吐,已经严重影响到游莲回家的行程了。
游莲没有办法,她不敢进医馆,更不敢叫正规的大夫帮自己看病。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天天扛旗子上街算命的游方郎中来给自己看病。
头戴斗笠,一袭青衣,一马一剑走天涯的游莲坐在游方郎中的面前,伸出手腕来,让郎中检查。
天天扛旗子算命的游方郎中把着游莲的脉搏听了半天后,拍胸脯告诉游莲:“本仙相信,少侠您这是怀孕了!”
“……”
游莲无语,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女人,会生孩子可不是理所应当的?只是玄玉师傅给自己下了“结”,结死了游莲腹内的宫血,暂时封印住了游莲女人的本能。
玄玉师傅说过,游莲二十五岁之前都不可以有孕,不然就一定会有血光之灾,所以那“结”便是游莲的保命结。师傅还说过,结会在游莲羊刃破时自动脱落,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影响,眼下看来,游莲的羊刃已经破了,所以腹中的结也脱落了……
游莲眨眨眼,压下眼看着又要不合时宜出逃晒太阳的眼泪,问那游方郎中:“天师你确定吗?你确定没有搞错?”
会算命的郎中把嘴一撇,一脸不高兴的瞪着游莲:“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少侠莫不是小瞧人?本仙要是连喜脉都听不出来,还要这太微垣李天师的招牌作甚!”
说完,算命郎中把自己的手往一旁的摊面儿上狠狠一拍,拍得那柴木做的小摊哗哗直响,写着太微垣李天师字样的旗子愤怒地颤抖,向游莲表达出最严正的抗议。
游莲扶额,从怀里摸出一粒金锞子放到算命郎中的眼前:
“谢天师……”
……
游莲回到客栈后蒙头大哭了一场,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哭什么,不知道究竟是为宗懿哭,为游莲自己哭,还是为她腹中的那个孩儿?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游莲才感叹过自己和宗懿下辈子都只能做仇人了,没想到转过头来,老天爷便送给给自己一个流着一半宗懿血脉的孩子。
游莲未婚,又被俘过,彼时未婚先孕对女人来说就已经是不堪重负的压力了,更何况肚子里装的还是异族人的血脉。
游莲知道自己今天作出的每一个决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可是她还是想试一试。毕竟她是游莲,有这个实力走自己想走的任何道路。
她并没有纠结太久,就决定了——自己要留下这个孩子。
或许那穿胸透骨的一箭刺出了游莲的后悔和内疚,虽然就算时光倒转再来一次,游莲依旧会刺出那一箭,但是宗懿被刺,却实实在在地让游莲想为他做一点什么——
留下他的孩子,算是游莲对宗懿的最后一句告白。
游莲强迫自己吃饭,为了让腹中幼小的生命可以有饭吃,游莲捏着鼻子往自己嘴里灌食物。
闻不到食物的“臭气”,游莲果然好些了,但舌头尝得出食物的味道,一旦触及到连游莲都不知道自己不喜欢的食物,呕吐症状就会卷土而来,比能闻味道的时候更甚……
但好歹还是吞下去了一点东西,游莲就可以支撑着自己不被饿死,还能够坚持着骑在马上,继续赶路。
游莲一路有惊无险地赶到了兴化,此时天气已经入夏了。当今天子马上就要过六十大寿,皇帝完颜旻下诏减赋一年,普天之下无不欢欣鼓舞。
待游莲漏夜进到了兴化城,她深知兴化不安全,有很多女真人的探子,所以她马不停蹄地朝城东最偏僻的一片居民区奔去。
走过一座又一座古朴斑驳的小石桥,穿过了一重又一重的曲折小巷,游莲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宅院前停了下来。
“笃笃笃笃……”游莲轻叩柴扉。
院子里传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买米的。”游莲隔着门缝答。
“买什么米?”
“京口上等桃花米。”
“桃花米有什么好,老身不卖桃花米。”
“旧游何地不凋残,阿婆解归囊,自有桃花米。”
柴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位老妇出现在门背后。她手提风灯,瞎了一只眼,只留下一只左眼看向游莲,内里射出一道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精明与果敢的光芒。
“客官……请进……”老妇把门拉开一道缝,给游莲让出了道。
游莲撑着门,艰难地迈动灌铅似的腿,走进了小院。
柴门重新关上后,老妇“咚”一声朝游莲跪下了:
“游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
游莲住进了茅屋里唯一的一间上房。
游莲不好意思地对老妇道歉,说威宁候夫人其实大可不必这样,阿莲住了上房您便没地方住了,要不您和我同睡一张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