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一道金光从宴月亭身上射出,打入他眉心,他眉心的魔纹消散,刚生的尖角也消失了。他虚软地躺到地上,目光四处转着,似乎在找什么,褚珀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小孩终于闭上眼睛,昏过去。
  他只昏睡了片刻,醒来后便跌跌撞撞地继续赶路。
  宴月亭浑身是血地爬回家,喊他们爹娘,可他们害怕他,说为什么都扔那么远了,他还能回来。
  他蹲在门口,乖巧地没有进去。宴月亭受了很重的伤,半夜昏沉,农夫扯了家里的床单裹住他,打了几个死结,系得严严实实,坠着石头,连夜将他沉入河水最深的地方。
  他这是在为民除害。
  褚珀听着他神经质的念叨,简直气得发抖,却也无力苛责。
  她神识沉入水底,小孩被水呛醒,手脚在床单里面拼命抓挠。褚珀下意识去撕扯床单,想要解开死结,但正如之前一样,她改变不了什么。
  宴月亭挣扎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力气渐渐用尽,动作越来越小,最后渐渐没了动静。
  褚珀不停地去拉扯床单,她的神识被宴月亭抓住,然后那只小手无力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褚珀顿时有些崩溃,她神识波动太大,脑海里唢呐骤然鸣响,神识猛地从水底抽离,茫然地站在岸边。
  脑子里慷慨激昂的曲调结束。
  她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对了,她在幻境里,这是宴月亭记忆构建的幻境 ,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她什么都改变不了才是正常的,并不是自己没用。
  褚珀按揉着眉心,稳定自己的神识。
  他不会在这里死的。
  黑夜里,河面暗沉沉地,褚珀深吸一口气,神识再次入水,找到沉入河底的宴月亭,他隔着床单扒在那块将他坠进河底的大石头上,正异常艰难地,哼哧哼哧地磨床单。
  褚珀:“……”他难不成真是水鬼变的?
  为了方便绑,农夫找来的石头并不规整,正好有棱角可以利用。只是床单裹得太紧,他手脚的活动范围有限,耗费了很长时间,才磨开一个口子。
  宴月亭撕开床单,手脚并用地扑腾上水面,长长抽了一口气。
  紧接着便剧烈地呛咳起来,嘴巴、鼻子里都往前涌血。他一点一点往岸边游去,爬上水边泥沼里就不动弹了。
  褚珀靠近他摸了摸,还有气。
  他在泥泞里昏睡了一天一夜,浑身裹着泥,就像是河岸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醒来后,他茫然地四处看了看,爬起来,在水里洗干净身上,混着血的泥散在水里,他身上伤口被泡得浮肿,边缘死白,内里血红,看上去狰狞可怕。
  宴月亭疼得几次停下动作,最后一声不吭地洗干净,慢慢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
  褚珀恨不得把他绑起来,“你怎么还不死心,别回去啊!”
  宴月亭赤着脚,沉默地走着。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令人抓狂,褚珀甚至想不顾宴月亭识海的损伤,撕了这个幻境。
  她又听了一遍国歌,佛了。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变出几只蝴蝶围着他转悠,宴月亭麻木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
  两夫妻被他的阴魂不散,彻底吓得崩溃,整个村子都因为他而惶惶不安。
  他们没有门路向修士求助,衙门也不管这些事。
  宴月亭丧家之犬一般在村外徘徊的时候,村里的人正聚在一起筹谋着用一把火烧了他。
  这是民间最常用来对付妖邪的办法,在他们村的老黄历上,也曾烧过一个举止怪异的妖女。
  宴月亭其实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当妇人拿着一块饼,笑得比哭还难看,颤抖着说,“阿宴,跟娘回家吧。”
  他眼睛一亮,乖乖跟着妇人回了那个家里。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吃了一顿妇人做的晚饭。
  这一餐比之前的都要丰盛,还有一个肉菜,两夫妻战战兢兢,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乖巧听话。
  半夜里火光冲天,宴月亭被烧醒,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房门被锁死,火舌几乎将他包围了。
  褚珀用神识裹着他,宴月亭感觉到她了,低声说了句,“我不疼。”
  有黑影从虚空中被硬生生扯出来,那影子乍然看到他,破口大骂,“臭小鬼,你把老子当狗……”
  宴月亭面无表情地抬起幽蓝的眼眸。
  影子一抖,叫骂声戛然而止。它身上的魔印亮起,随后便身不由己地朝着宴月亭扑来,黑影像一件斗篷,将褚珀和他整个裹住,火焰被隔绝在外。
  影子被火焰烧得吱哇乱叫。
  褚珀满耳朵都是脏话,“他娘的,臭小鬼!啊啊、哎哟,我、我要杀了你,哎、嗷、操!”
  火势迎风而长,眼看控制不住,外面的人才开始慌了神。
  褚珀缩在黑影内,抱着宴月亭,听到外面喧闹的叫嚷,那些叫声很快变成了惨叫,持续了很久很久,最终安静了。
  “滚。”怀里的小孩低声道。
  黑影骤然散开,像一张被用过就扔的抹布,暴跳如雷地消失。
  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魔,姑且就叫它“抹布兄”吧,褚珀对它产生了一丝丝同情。
  宴月亭从焦黑的屋子里走出去,看到了烧得面目全非的人,一夜过去,整个村子被付之一炬。
  这里到底只是幻境,褚珀可以变出蝴蝶哄他,可以为他揉鳞片,可以抱一抱他。在他被过往的心结拽入深渊之前,给他一根稻草吊住他。
  在尘封的现实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些残酷的现实。
  宴月亭蹲在两个焦躯前,低声喊,“爹,娘,对不起。”
  又可怜,又残忍。褚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38章 这个幻境里,温竹影还有……
  宴月亭找了一根未被烧尽的木头, 就地挖坑,把那对夫妇掩埋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褚珀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仇怨, 宴月亭手里捏着那个长命缕, 十分珍重地将它清洗干净,重新挂到脖子上。
  幻境消散之时,褚珀多少有点回过味来。这个幻境代表的, 也许并不是他的怨恨,而是暗无天日里的一段短暂的有光的日子, 虽然这光最后也灭了。
  ***
  褚珀是被人晃醒的,睁眼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半跪在她床前,焦急道:“小姐,你终于醒啦,快点起来吧,再不快去, 小日公子就要被人抢走了!”
  她的情绪还沉浸在上个幻境里没有走出来, 心情很是低落, 乍然听到这一段话, 无意识地重复道:“小日公子?”
  “是啊!丽春院的小日公子, 你三日前放话说要为他赎身的呀。”丫鬟边说着, 就边连拖带拽地将她按到梳妆台上,开始给她梳头发。
  褚珀迷茫地望向四周, 我是谁?我在哪?这又是什么幻境?
  好在这一回, 她终于不是附身在什么死物上了。镜子里倒映出的也是她的面容。
  褚珀从镜子里看后方给她梳头的丫鬟, 问道:“我是谁?”
  丫鬟眨眨眼睛,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是小姐呀, 小姐是昨夜酒醉还没醒吗?”
  “我的名字,全名。”
  丫鬟眼露迷茫,过了片刻,才道:“小姐是白小姐。”
  感情她在这幻境里连名字都不全。
  白小姐,日公子……这个称呼怎么这么熟?这不就是罗不息那小册子里的称呼吗,怎么回事,这是幻境吗?
  褚珀一旦有些动摇,识海里的唢呐就奏响了。她顿时精神抖擞,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坐在马车上,褚珀从丫鬟嘴里弄清了来龙去脉。
  白小姐是这白府的千金小姐,每天的日常就是吃吃喝喝玩玩,可以参考各类纨绔,三日前,她去酒楼吃饭,正赶上一个说书的老头宣传丽春院的“拈花会”。
  丽春院这名字,褚珀熟啊,有名的春楼,韦小宝他家。
  老头说得天花乱坠,嘴皮子比搞传销的还厉害,说丽春院新来了一位异域风情的佳人,肤白貌美身段一流,说得酒楼里一众男男女女心动不已。
  白小姐也心动,她高价收来丽春院拈花会的名帖,当天晚上就去丽春院见识了这位异域美人,然后就一眼万年沦陷了。
  她当场放话,不准任何人动她的小美人,三日后,她提钱来赎人。老鸨要是敢让人碰他,她定掀了丽春院的屋顶。
  多么豪横,霸气。
  老鸨自然不敢得罪堂堂白家大小姐,好酒好菜上座,美人作陪,就把她灌趴下了。
  “那……我既然如此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目无法纪,怎么才过了一夜,就有人敢来跟我抢人?”
  “奴婢早上收到丽春院谴人送来的消息,情急之下也没细问。”丫鬟也是一头雾水,“我实在也想不出,这城里还有谁敢与白府作对。”
  褚珀摸着下巴,看来他们白家确实家大业大。
  马车很快到了丽春院的门口,今日的青楼人格外多,从她下马车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吃瓜表情。
  褚珀踏进大堂,一位风韵犹存的大娘立刻迎上来,“白大小姐,您可算来了。”
  褚珀当场入戏,端起纨绔公子的做派,一甩扇子,扇了扇风,高贵冷艳地哼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跟本小姐抢人!”
  丫鬟在她身旁嘀咕,“小姐,你这扇子从哪冒出来的?”
  褚珀:“……”变把扇子出来,小意思。
  老鸨赶紧讨好道:“大小姐,您昨夜走了之后,我就立即派人安顿好了小日公子,将他里里外外洗得白白净净,就等您来领人了啊。”
  “可是今儿个一大早,便有人在砸门,点名要小日公子,奴家本来想把人轰出去的,但他给得实在太多了!”老鸨说到银子,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暗暗吸溜了下不争气的口水。
  褚珀冷笑一声,“呵,那人给了多少?”
  “三大箱雪花银!”
  褚珀转眸看向丫鬟。
  小丫头看懂她的意思,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姐,您给青楼公子赎身这事,断不敢让夫人老爷知道,只能用您的私房钱。”她从荷包里掏出一把碎银,“全在这了。”
  褚珀:“……”就这?还想装霸总?
  老鸨满心钻进钱眼子里,期望他们两个大款赶紧打起来,没留意她们主仆二人的小动作,强制扭出纠结的表情,“奴家答应过大小姐了,断断不敢失信,这不,就赶紧派人去给您通信儿了。”
  褚珀投给小丫鬟一个安心的眼神,没事儿,白大小姐膀子硬,咱们还可以抢啊,拯救失足少男,人人有责。
  老鸨一边说着,一边把人领上楼,进了一个包厢。
  “来买小日公子的顾客,正是这位。”
  褚珀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只见一名白衣若雪的男子坐在屋中,他头上带着一顶帷帽,白纱垂至胸前,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但褚珀第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谁了。
  怎么回事?这个幻境里,温竹影还有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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