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第82章 入京
小燕王并没有在大肆宣扬中回到京师, 反而是静悄悄在大军之前先回来了。
京师百姓虽知道平定倭国的胜利传闻,但北方各地并没有受过倭贼骚扰,也并不太懂得这场战役的重要性, 所以民间几乎都没什么庆祝活动,只是像是知道高丽来使、准噶尔汗国被击退之类的消息一样, 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罢了。
但宫中的气氛却不一样。
皇帝心情大悦, 让小燕王连夜进宫面圣, 当夜就把小燕王的母亲——宁祯长公主也接入了宫中,吃了一顿三个人的“家宴”。皇帝与宁祯长公主关系亲密,是举国尽知的事情, 只是这大战告捷的家宴, 既不大办,也没有皇后、太子,仿佛是皇帝觉得自己跟妹妹才是一家人。
席间聊了许多战事的细节, 小燕王说起一些如何招安海盗,又如何向海盗学习海战的事情, 皇帝并未对他的做法表示不满, 反倒如同听故事一般,颇为入迷。内阁的几位尤其的耳朵尖, 几乎第二日就知道,皇帝宴席中几次提及了小燕王的生父塞利姆亲王。
谁都知道, 负责进攻倭国的老将,带兵风格颇为谨慎, 也并非海战将领出身。而小燕王看似像是被皇帝随口说去“跟着玩一玩, 学一学”,但许多人都听说此计是小燕王所出,并且是小燕王亲自会面倭国海盗, 说服他们,甚至与他们一同登船进攻法国,了解海盗式的海战方式。
他的这一点敢作敢为,胆大包天,隐隐有他父亲当年的影子。
只是宁祯长公主是了解自己孩子的。
从宫中回去的马车上,宁祯长公主不胜酒力,斜靠在刺绣靠垫上揉着太阳穴,小燕王给她倒了小半杯醒酒汤,立刻靠过去,伸手替自己的母亲按摩。
宁祯长公主三次嫁人,小燕王的生父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与她为人津津乐道的婚姻史相比,她样貌显得十分平凡却令人亲近,脸若银盘,鼻子额头圆润,牙齿不齐,笑起来却眼如弯月,眸中流光,显现出了皇帝脸上不可能出现的柔和、活气的笑容。
皇帝的荒诞性格,使他随时随地会对任何安排好的事儿说“去你妈的”,然后甩手不干,不论是什么祖宗规制,还是外交活动,他压根不在乎后果,全看心情。在他突然跑出宫玩乐,留下烂摊子的时候,大多数都要宁祯长公主出面,替他完成这些需要皇家脸面的活动。
这会儿小燕王替母亲揉着太阳穴,却听到宁祯长公主缓缓道:“学习海盗?此计绝不会是你想出来的。你性子实际极其谨慎多疑,又喜好把事事确认到毫无风险,并不像你父亲那样胆大无畏。是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小燕王呆了一会儿,笑道:“娘怎么把我瞧的这么透,你说舅舅会不会也看出来了。”
宁祯长公主闭着眼睛:“他瞧出来也不打紧。谁教你的?裘百湖?我听说陇哥儿让他去帮你些了。”
陇哥儿说的是皇帝。小燕王被宠爱这么多年,顶天了也就敢撒娇叫声舅舅,可不比他娘亲,有一堆唤皇帝的小外号。
小燕王半晌道:“算是跟裘百湖有些关系。我回头倒是要谢谢。”
宁祯长公主喝了口醒酒汤:“也别跟北厂走近了。钦天监,说到底也是国师在盯着。”
小燕王声音里跟掺了蜜似的:“娘,我知道——”
宁祯长公主舒服了些,坐直了身子:“说来,你跑出去玩闹之前说让我给你说亲挑人的事,你还惦记么?我倒是和你一个想法,还是效仿□□、仁宗,选小门小户的好。这样你舅舅也安心。大明朝出了几位宫人之子的皇帝,却各个中兴强国,甚至育王教帝的佳话也不在少数。不求高位,只愿淑德。”
如果以一个母亲一贯的风格来选,那必定是个书香门第素有家教,却又性资纯美,有礼且受过传统教育的女孩,大概是从进了门就知道要走在他身后三步的那种。
小燕王想了会儿,笑道:“不急。娘选来的,必定是那种不争不抢,贞静仁和的。我倒觉得不合适了,若说我性格总决断不够,再来个只会顺着我说话的有什么意思。舅舅一向看重女人,我若娶个不入流的,他反倒连我都瞧不上了。若找个精明强干,胆大包天的,未必不好。”
宁祯长公主表情有些惊奇:“……怎么说起这种话?胆大包天的,那岂不是跟你舅舅似的荒唐。你还敢娶回家?”
小燕王笑了笑,倒也没多说什么话。
宁祯长公主看到小燕王的笑意,那笑似乎有了个明确的指向,倒不像是他平日满嘴胡话的感觉。她心里一惊,却又没多说什么。
她的婚姻、皇帝的婚姻就因“有情无情”,蒙受过太多委屈、痛苦与国事动荡,如若此子真能选择一位非媒妁之言,和美互爱的,皇帝说不定像是看儿孙圆自己人生大梦,要狂喜大悦,更把这他捧到手心上不可。
长公主府离宫城很近,小燕王送母亲入府休息,却像是在府里坐不住似的,又往外去。夜色深了,家里仆从拎着煤油灯追出来,叫道:“殿下,长公主说千万别在城门关闭之前去外城去,要是回不来,又要闹出事来不可。”
小燕王满不在乎道:“回不来我大不了飞上山去师父的观内借宿一夜就是。我在江南跑了几个月,也不在她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出过事。”
小燕王自有他的跟班,都是那群花花绿绿的“仙人”修士,府中奴仆不敢追上他,只看他们一行人骑马远了。
他骑在马背上,转头问末兰:“你问清楚她的住处了?她也算是五品官员,入了京竟然还只能住外城?她就穷成这样了?”
末兰一脸冷漠:“您知道内城的租金么,您要这么关心,早知道奴去拿上几锭金子,一会儿送给她得了。”
小燕王咋舌:“算了吧。她最为要脸,我要给她金银,她估计乖顺模样都装不下去,直接把金子扔我脸上让我滚蛋了。”
五品贫民俞星城现在在租住的小院里,也忍不住哀叹出声。
铃眉在二层擦洗着栏杆,愁眉苦脸:“这京师的破地方,又干又冷,我腿上都皴皮了!井水又苦,饭又难吃!我昨儿找见一家做酱鸭的店,难吃的都对不起鸭命,活该让他厨子一家去给苏帮菜磕头谢罪!”
拖家带口的肖潼正在跟戈湛蹲在院子里刷盆洗锅:“咱们六口人,能租到这院子就不错了,等回头诸位官位定下来,就指不定能拿高俸,进内城住去了。”
俞星城总算是把炽寰也拖出来干活了,他比之前似乎长高了一点,额头上两点小角已经破开皮肤露了出来,虽然在外行走的时候他会收起来或者用前额的发盖住,但在家里却不太在乎,这会儿正满脸不爽的一人手扛大木桌,往屋里摆。
俞星城:“这打扫一通,晚上是看起来没法开火了,就看看杨椿楼去她那京师亲戚那儿串门能不能带点东西回来,真不行我们就去走远一点吃炙子烤肉。说来,这回在万国七司的同年,调职过来的人确实不在少数啊。”
肖潼掐指算了算:“五十多人是有了。”
但按理来说这五十多人中不该有温骁,因温骁已经不属于万国七司,而属于南钦天监了。
却没想到他竟被强行调来京师,温骁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了不少,显然他并不愿意前往,来了京师之后,更是找不见他人了。
她们四个是万幸暂时没被分开,在万国博览会结束后,都被一纸公文给调到京师来了,但谁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被京师吏部再给打发出去,只能先这样租院子住着。胖虎、鳄姐他们倒是没法来了,毕竟妖馆协议上写着,最起码要保障应天府和苏州府两地一年的平静,炽寰这前妖皇要彻底当跟屁虫,但他们总要留在苏州府,约束那些签了协约的小妖们。
不过,等到有朝一日裘百湖真的能用妖馆协议,说服朝廷设立各府或各省妖馆,或许胖虎和鳄姐会更自由更大胆的在城市间迁徙吧。
这是俞星城第一次穿越大半个大明,来到北方。
他们这些官员都是乘坐鲸鹏北上的,到黄河附近,鲸鹏之下就有许多与众不同的模样了。
大片平原、农田一望无际,偶尔经过城市加煤时,能见到许多黑烟滚滚的铁棚红砖小厂,那里在锅炉下运转的不是纺织机、炒茶机,而是炼铁厂与炉煤气厂。
这里没有多少梦幻,港口来往的都是从英属新南威尔士来的矿船,还有从智利来的鸟粪肥料船,在一些人口聚集的州府,见不到太多雕梁画柱的楼阁,顶多是有些青砖或红砖做成的烟囱,与当地佛塔道塔同高。
像是一路停靠的济南府、沧州府,明显更有古朴之风,商贸发达,城墙完好,洋人数量不多,但军镇相关的设施却极其完善。
当鲸鹏停靠在距离京师数里地外的站楼,他们乘坐马车靠近京师,俞星城才感受到,京师是一座奇异的城市。
整个北京分内城外城。
紫禁城外一圈,北起德胜门,南至正阳门,箭塔城墙襄护,把紫禁城包在正中的这一片地方才是内城。从箭塔或城墙上往内城望,像是叠的齐整的积木,对称,规整。灰色的屋檐几乎无差别的层层叠叠的,从城墙这头延伸到那头,只有中间那些黄色琉璃瓦死气沉沉的突出着。兼有一些道观、天坛地坛与花园,如棋局起式般被均匀摆放。
一股名为传统的空气凝固在内城里。
文化的穹顶盖在每一个人头上,规矩的雕窗将影子投射在所有人脸上,祖上的功绩挂在每一句言语注脚里。仿佛连这尊贵内城巷子里悄没声息卖皮肉的,都能给脱衣张腿的步骤,都多编出几分祖宗规矩,撅屁股叫喊的时候都官腔着“太老爷敦的晚生楚天云雨入巫山啊”。
没有画舫与歌声,连风声都恨不得在此停住,只有霉味、青苔味、檀香味久久不散。
入秋后的黄色银杏叶卷席了整座积木城,红墙更带来浪漫资彩,俞星城却并不太觉得美,只觉得这城里的人端庄肃穆的都像是从来不敦伦,又像是满脑子只有敦伦与敦伦的结果——儿孙。
但从城墙往外去,就截然不同了。
外城面积少说有内城七八倍。到处都是私搭的木楼,扩建的小塔,瓦舍戏台恨不得堆满,酒肉铺子恨不得连开,路虽泥泞沟壑,却停满了杂货卖药的推车,街桥破旧却全是卖笑卖唱的杂流。笑骂雅谑,欢怒俗乐,烂穷百相苦开颜,富贵奴才臭显摆。
整个京城在城墙根一圈,就跟内城清理出来的五彩斑斓垃圾堆似的,层层叠叠、生机盎然的长起来,北城有钱些,南城穷苦些。西城有商铺酒楼粉头戏院,能找到天南海北所有的食物,然后做的难吃万倍;东城有大批穷书生苦秀才与不得入城的洋人,酒馆茶社全是唾沫星子乱飞,喊着无半点用的“为国排忧”。
但外城也少不了达官贵人,谁都受不了内城那文化穹顶、规矩雕窗,跑出来玩乐不肯归。
俞星城就租住在靠着城墙的外城。一般官员不愿租在外城,是因为每日开放内城城门的时间恐怕来不及上值,但现在内城住了太多祖宗的儿孙,各个不能碰,能租的地方越来越少,房价过高,太多官员住在外城,连内城的上值时间都不得不后延。
俞星城倒不讨厌这样的外城,不像苏州那样美丽梦幻,却充满了市井气息和人味,她们这四女二妖苦哈哈的收拾了好一阵子院子,实在是不想生火做饭,就准备出去吃个面,逛逛街,反正外城到处都是坊市,天天好比上元,从不宵禁。
只是没想到俞星城正在梳头换衣准备出去时,却有人敲响了门。
肖潼隔着门问了一句,俞星城出来的时候,只看见肖潼有些疑惑的开了门。门外两个刺绣褐衣带黑帽的奴仆,与后头八个伴轿抬轿人,那奴仆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颇为有礼的拱了拱手:“可是俞司使大人的住处?”
俞星城一愣,垂手道:“如今算不得司使,请问翁是?”
奴仆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奴不过是俞家一小仆。”
俞家?
院子里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俞星城呆了好一会儿,想起来当时她初见时提及自己姓俞,包括裘百湖在内的不少人,都问过是否是京城的俞家。而俞达虞确实也是在二十多年前入京为官时,曾挂靠在京城俞家下头一阵子,后来他闹出祸事又断了腿,京城俞家不愿意搭理他,他才不得不回到池州老家。
难道真是有些远亲?
奴仆又笑:“家中老太太听说俞达虞有一子一女都入了京师为官,喜不自胜,便说着人多热闹才好,叫着去也一同吃筵,若是俞司使方便,便也是给老太太添点福气快活。刚来京师总是不便不惯,到了自个儿本家,自然会有人帮衬着,去家中住一两日,总是好的。”
奴仆说话,竟是要让她去那个只听说过几次的京城俞家去住。
更何况……一子一女……
难不成俞泛也入京师了?
俞星城跟他不在同地供职,也没打过照面,连入京都搭乘的不是同一艘鲸鹏,几乎半年多没听过他的任何消息了,她也是从来都懒得去主动了解。
这刚进了京师,就要打照面了?
俞星城总觉得京师俞家最起码在这皇城根下是有头有脸的,她要拒绝了,真是太没眼色,也太驳面子了,再不想去,这会儿也只好硬着头皮笑道:“小女偏远在外,愚钝薄知,竟连这些关系也不通晓,但若是家中大贵人开了尊口,来请我这不招待见的离家女户,那我更是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才敢去了。还请二位爷们稍等些片刻。”
她说罢回了屋,肖潼也跟着进了屋,就瞧见俞星城紧皱着眉头拿灯找衣服。
肖潼替她掌灯:“都这个时点里,叫你去吃筵,是给你吃残酒去么?”
俞星城也不大高兴:“还没安顿下来,就要见一堆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最晦气的是,怕不是能碰见那个二哥。”她说着挑了一件深色马面裙,一件白领里衣配青褙子,耳饰绒花统统除了,只别了两个珠子。
肖潼:“穿的太素了吧,万一人家是喜宴——”
俞星城利落穿上褙子:“都知道我是俞达虞的女儿,能不知道俞达虞死了么。别到时候问我怎么不守孝之类的屁话来,穿素一点还好说。这是要饿着肚子,去进大观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皇城根下长大的人士不要攻击我这个架空故事里对北京城的描写啊。
只是虚构、臆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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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王目前并不是喜欢星城,只是觉得她作为婚姻合作伙伴,简直是事业神助攻。
第83章 俞府
铃眉下楼去请那两位仆从进来喝茶, 那二位仆从倒是很知礼,不因主子位高而拿大,依旧在门口并袖好好站着。一会儿见了俞星城出来, 马面裙高领褙子都是礼装,却色彩比之前还素, 二仆一愣, 心里也有些数。
伴轿有两个垂髻丫鬟, 要来扶她上轿,俞星城不爱让人搀扶,便自己登上轿子坐下, 轿夫还没把帘子放下来, 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直冲到门口来,俞星城还没偏头去看,就听见来人道:“不是万国博览会俞司使的住处?”
这声音听着眼熟, 她微微探头去瞧,就看见小燕王一身宝蓝色蟒服, 比之前晒得更黑, 辫子攒做的发髻上戳满了各种金珠子发饰,发髻下头有个长长的蓝色流苏绦穗, 垂搭在肩上,好像是约阿尼纳人的一种发饰。
小燕王一下子瞧见了轿子里的俞星城, 笑起来:“哟,我要是来晚了半步, 怕是连人都要逮不到了啊。都这个点儿了, 再过半个时辰内城门都阖了,这是要把人一个未婚姑娘家,抬哪儿去?”
俞星城没开口, 那两个仆从当然认得小燕王,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连忙俯身行礼道:“奴拜见燕王殿下。奴们是俞府来的,家里老太君听说俞司使入了京师,没见过这旁支的儿女,膝边又没什么小辈,就想迎着俞司使去吃酒开筵热闹热闹。”
小燕王这京师横着走的人,说话自然不会客气,坐在马上笑起来了:“这个点儿让人去吃酒开筵,是你们俞家都到了半夜才吃饭呢?还是请人家姑娘去喝残酒的?”
那两个奴仆脸上挂不住,只得尽力笑道:“说是开筵热闹,其实也是老太君怕俞司使一个姑娘家入京没着落,所以让我们先请她去。都这个时点去了,自然会留姑娘跟俞家的姐妹一同住下,到时候再派人来收拾衣裙,少不得住半个多月才好。”
小燕王像是给她撑面子:“可别了,她一个管过万国博览会的女官,过几日要去与礼部、工部一同汇报,厘清账目,我听说后头想拜会她的,少说有谭家、温家和司礼监的人,哪来的时间跟那群只会逗鹦哥做绣囊的小姐们玩闹。俞家老太君可真把女官不当官,万国博览会办的皇上心里欢喜,大明今年的税饷今年都因博览会得了富余,年末内阁议事的时候,少不得要夸赞,老太君见都没见过俞司使,就把自己当长辈呼来喝去,倒也是有意思了。”
谭家?温家?司礼监?
找她干嘛?
俞星城满头雾水,但小燕王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倒替她把心里的不爽利全都发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