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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离破败小院还有两条街,一阵腥臭难当的风吹来,枝叶繁茂的树上跳下一个人影,这人脸上肌肉抽搐僵硬,肤色惨白,双目怒睁,死死地盯着我。
  我忍着这股恶臭味,往旁边避开,滕仙主拔出尘世剑,清水流光般的剑锋闪过眉眼,却是一剑刺向身后偷袭我的人:“几条街都是这种行尸走肉,今晚申城要出大乱。”
  定睛一看,当真街头巷口蹦出好几个高矮不一、脸色惨白的人,身体僵直,眼神无光直勾勾的,露出的肌肤被啃噬得血肉模糊。
  惊悚的寒意从头顶蔓延到脊椎骨上。
  食味阁上方的箫声还在响彻申城,丝毫不顾及天空呈现出的阴霾。
  我咬牙切齿道:“这箫声就是催化蛊毒的引子。”
  想也知道,满街的行尸走肉都是那院子里的孩童咬的,他们在逃出傩教的爪牙时就身染蛊毒,经箫声催发,于今夜变成食肉啖血的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没有意识,自然控制不了咬伤申城的百姓,这局连环计使得好大,不但能遮掩傩教用蛊控制童男童女的真相,还能将无辜的童男童女说成受傩鬼蛊惑,而它傩教,依然是除魔卫道的正统!
  我情不自禁地为傩教拍手叫好,将人心的胆怯和儒弱看得透彻,甚至找不到好的理由为这些无辜往生的孩童,正一个名……
  眼见病弱少年已成黑僵,浑身怨气化成黑毛附着肌肤,一掌抓来,我被猛地一撞,人朝后飞去。
  滕歌接住我疾驰的身躯,炙热的手捂住我的口鼻,我立即闻到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草药味,可这股草药味中还带着些许艾草香。
  只听滕歌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注意他们口中的瘴气。”
  我收下递来的艾草香熏过的面巾,遮住口鼻,发现四周已经围上一圈的活死人。
  而病弱少年仿佛认准我一般,朝我使出“泰山压顶”的功夫,我手撑着不断压迫而来的身躯,触手有点粘,像是白色油状的尸膏,头皮发麻,想到我也算有些内力,凤血能驱百毒、镇压宵小。
  咬着牙,我几乎用上全身力气,双手前排,猛击到病弱少年身上,一瞬间我的掌心炽热,居然把他拍退几步,我信心大震,那边拢过来的活死人将滕仙主和滕歌围得密不透风,遮住视线,这边病弱少年晃动身躯又一次扑来。
  我咬破指尖,甩出几滴血在他额头,这凤血种脉当真好使,让病弱少年短暂恢复了意识,只是身体的疼痛在清醒后剧烈袭来,“啊!”病弱少年蜷缩成一团,抽搐间尖锐的指甲划破我的胳膊,流出些许血来,这凤血种脉时刻带着甘露淡香,哪怕活死人丧失理智,也能辨认出这世间最纯净的气味。
  他们纷纷朝我围来,滕仙主腾出空,尘世剑挽出几道剑花,凌空一斩,面前的活死人登时倒地,有几个断腿断手的活死人嗅到病弱少年满是抓痕上的血腥味,或是用手,或是蠕动身体,也要爬向病弱少年,那带出一地的血痕几乎刺疼我的眼,当即折了根柳条,蘸了血,打在活死人身上。
  轰然倒地,除了发出撞击地面的笨重声,一道道黑气在柳条下四散,这是尸蛊催发后的。
  尘世剑挥动如绸,滕仙主遥望申城四周的山河,叹道:“山峦汇聚,九水临渊,怨气凝聚不散,天然的养尸地。”
  活死人越聚越多,情形愈演愈烈,而傩师和天罗卫似乎还在按捺不动,等申城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再跳出来收拾残局,彰显大教的风尚。
  这副嘴脸令人作呕,我不听挥动柳条,活死人躺了一路。滕歌踹飞一具活死人,血浆溅到云纹黑底的鞋面,也没在意,转身避开滕仙主刺来的剑锋,让其和活死人来了个对穿。
  他们二人配合得极为默契,不消片刻,我嘴里叼着片柳叶,手里挥着蘸了凤血的柳条枝,来到瘴气最盛的破败小院。
  白天还是温馨简陋的面目,转眼成了尸气瘴气缠绕的源头。
  眼下傩教也不藏着掖着,和天罗卫将这里围了水泄不通,每人高举火把,想将一切阴暗焚烧殆尽,我问滕仙主还有没有办法解蛊,滕仙主缓缓摇头:“蛊术霸道强悍,一旦种下,很难解除。你想想主棋者身上的麒麟血蛊,六出得到的鲛人香骨也只是缓解,并没有解蛊的作用。更何况碧莲的剔骨除肉,更是不可行。”
  滕歌坦言:“傩教本不打算放过这些孩童,就算侥幸存活,天罗王也决意损毁所有人的鱼袋。他们到死,都不会有姓名。”
  我只觉得一股恶心的感觉冲上喉咙,将世道艰险看得清楚明白,不由愤然:既然如此,左右都是死,为什么还要逃?
  食味阁的箫声终于停了,天罗踏云而至的身姿极美,她柔柔地抬手一挥,傩师们和天罗卫手中的火把尽数丢下,被瘴气萦绕的小院燃起熊熊大火。
  散播蛊毒的孩子们毫无知觉地游荡,我看见笑笑苍白着小脸压在坍塌的半面砖瓦下,她虽浑身破烂兮兮的,但毫无蛊毒发作的样子,忙叫停投掷火把的傩师和天罗卫。
  滕歌嘴角勾起富有深意的笑,伸手将我推进火势逼人的小院,我用柳条抽晕几个孩子,徒手扒开倒塌的砖瓦,笑笑茫然地抬头望着我:“姐姐?”
  “我在。”指尖仿佛被刺疼,砖瓦下是她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双腿,她的气息仿佛游丝一般,有时只见进气不见出气。
  “大哥突然发疯了,咬了很多人跑出去。”笑笑虚弱道:“我怕其他人也跑出去,就把院门堵住锁了起来,他们像变了个人似的,又打又咬,我害怕……真的害怕极了。”这孩子极为良善,宁愿自己守着地狱惨状,也不愿祸及无辜百姓。
  “我知道。”
  正说话间,先前疼晕过去的病弱少年,耷拉半个血肉模糊的身子走来,半个臂膀被整段撕扯下来,血肉横飞的惨状令在场之人偏过头,不敢看。笑笑惊见少年凄惨的面目,不顾砸得血肉混作一团的双腿,死命地攀爬出来,唤着那少年的名字。
  其实少年身体已无力回天,尸蛊蔓延的速度迅猛极快,然而被我用凤血刺醒意识,见到自己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画面,甚是绝望。
  “我从未做错什么,爹娘却将我献给傩教做祭品,我不过贱命一条,再怎么也逃不过命运,这是命!这是我们的命!”
  天罗又抬起箫,横在唇瓣边,低昂的声音如呼啸而过的河流,将少年残破的身躯狠狠击溃,他就这样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攻向满院子乱跳的孩子们,亲手撕碎同病相怜之人的身体,令他感到深深愤怒和无力,少年将目光投向我,发来求救:“杀了我!”
  我顿时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无力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走上前一掌拍在他的天灵盖,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愿你来世生在安乐乡,做搅弄风云的主人。”
  少年睁大双眼,嘴角却荡出奇异的笑容,委顿倒地。
  笑笑目睹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滕仙主和滕歌负手而立,只是那尘世剑的剑光垂落地面,折射出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和我的悲。
  天罗轻咦一声,热切地盯着我的脸瞧。
  晕过去的孩子们又苏醒,傩师和天罗卫等着将其一网打尽,好拿他们的人头向上面邀功,等待这些孩子的,除了折磨就是侮辱。
  我面无表情地挥动柳条,一掌接着一掌,将笑笑之外的所有孩子拍碎天灵盖,满院子躺着小小的身体,随着暴风雨骤降,背后是洗刷不掉的冤屈与罪行。
  天罗瞧我把活死人都拍死了,觉得无趣,余光瞥见躲藏在瓦砾下的笑笑,缓声道:“还有一个。”
  我登时抬头和她对视,淡淡开口:“她的蛊没有催发。”
  “那又怎样?”天罗吹着沾上大火焚烧下飞舞的灰烬的指尖,貌似无奈地开口:“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犯病,或者她就是蛊惑纯洁孩童的傩鬼?和她那个跳了离世海的阿姐一样。”
  笑笑听闻阿姐的消息,回了神,眼珠充斥着血丝:“我阿姐才不是傩鬼。”
  “蛊惑君候还不算傩鬼?”天罗尚有心思逗弄。
  我心头像是一颗石头投了井,席卷山河的动荡,连声音都颤抖了:“蛊惑君候?你说的是颜容。”
  天罗自诩美貌,向来记恨比她美上几分的男女,是以叶真的容貌,自然遭她妒恨……我总算知道天罗为何赶尽杀绝……
  “我阿姐仙人之姿,行如明镜,岂是你这种蛇蝎妇人编排的。”笑笑撞上天罗的颜面,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可惜晚了。
  天罗不怒反笑,是极危险的势头:“劣性难驯,杀了。”
  我一怔。
  天罗卫应声,掏出弯月刀,数道寒芒莅临头顶,天罗说话滴水不露,只说“杀了”,未提及杀谁。按傩教“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宗旨,傩师和天罗卫自然默认杀了我和笑笑。
  我顿时有种被设计的感觉。
  临危退敌,我微微一笑:“天罗王身份贵重,随便杀人可不好。”
  喧闹一夜的申城接近黎明,晨光照映在这残破的院子,雨水将大火扑灭,闻声而至的百姓围在墙头发出窃窃私语,天罗掌控万民的鱼袋,自然最能看透人心,见天罗卫近不了我身,她露出雍容典雅的姿态,对百姓温言软语道:“今夜滕将军的师妹滕摇,毙了数十名闹事的傩鬼,其心坚贞,身法高强,亦是滕家天纵奇才。”
  百姓投出钦佩崇敬的目光,令我背后生寒,已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这是信仰带来的蛊惑,是深中在骨髓血脉的驯服。
  天罗话锋一转:“只是滕摇姑娘毕竟年少,难免心软些……”
  说话露三分遮七分是门艺术。
  申城百姓瞧见我怀中的笑笑,顷刻露出恐怖而狰狞的嘴脸,蜂拥而上,尽管我用内力震飞数人,仍抵不过惊惧之下一心求生的百姓,他们男女老少在我眼皮底下,活生生地掐死了笑笑!
  我好像闻到海浪弥漫来的咸腥味,叶真心有不甘的目光将我吞噬。
  我快疯了。
  在我神智沉沦的最后,滕仙主拔出尘世剑,刺中我的手臂,汩汩鲜血流了出来,他跻身抱住我疲倦倒地的身子,施法遮住凤血种脉弥散出的甘露清香,滕歌接着对天罗道:“师妹劳碌一夜,吸了点瘴气,头脑不清醒,待家师回去施法运功,休养一阵子便可。”
  天罗像是和滕歌达成什么协议,没有追问我试图护下笑笑的责,便威风凛凛地在世人崇拜、坚定不移的目光,带着傩师和天罗卫离开。
  接连几天,滕仙主没能带我离开申城,只因我发着高烧还说着胡话,这些妄言但有一个字传出去,都能导致滕家的灭顶之灾。
  滕歌显然为我费心打点过关系,短短几天,“滕摇”二字声名远扬,世人都说滕家出尽人才,先是浩瀚将军滕歌,后是阳春白雪滕如,如今又来了个滕摇师妹。
  可见滕家就如那常青藤,盛宠不衰,滕仙主久居简山,依然能影响时局。
  这一趟申城之行,傩教、天罗网和滕家都赚得锅盆满盈,谁还会记得死去的数十条生命。
  还有叶真……她从不是那狭隘求死之人,发生什么会让她投了离世海……
  我高烧退去后,在海边找了半个月,有时候真想跳下去。听闻离世海天与海水颠倒,上空是海水,脚下是蓝天,很多个睡不着觉的晚上,我站在海边听着食味阁发出欢歌笑语,江畔传来琵琶乐章,却觉得无比凄清寂凉,一股酥麻的阴寒蔓延心口。
  滕歌看我不说话,沉声道:“摇儿,滕家渊源深厚,注定有很多无可奈何。”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微微冰冷:“我既然想借滕家这股东风,必然要承受盛名后的重量。”
  “你认得清就好。”滕歌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许,瞬间又恢复成张狂的嘴脸:“还不快走。”
  滕仙主骑着千里和婵娟迎来,淡淡道:“回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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