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待大娘离开,两人继续往村边礁石处走。
明檀边走边梳理道:“虽然他们都说海上风浪大,隔几年还会海潮倒灌,可在这儿祖祖辈辈住了好几代,想来这风浪也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厉害。
“灵州港不是也有风浪么,喻大人还拿这事和你卖过惨,可我在灵州之时套过知府夫人的话,似乎只要船队经验丰富,能准确观测海上天气,还有在船只建造上多下些功夫,出海也不是难事。”
江绪“嗯”了声,负手立在礁石前,远眺道:“海潮倒灌乃决堤所致,沿海之地多有此灾,灵州港若无坚实堤坝,一样也逃不过,只是不是海溢即可。”
“海溢?”
江绪解释:“海溢之灾,非人力可抗,史书有载,海溢多由地动引起,若此地有海溢之险,无论如何也不可开港。”
明檀此前从未听过海溢,但听起来和海上的大洪灾差不多?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其实在圈定桐港之前,我也考量过其他的沿海城镇,其中不乏地理位置远胜桐港之处,只不过这些地方的地方志上多载地动前迹,溯史而观,地动之处必不会仅此一回,长远来看,都不宜开港。桐港无此前史,如今实地而观,也无出入。”
远处海浪晦暗灰蓝,近处脏乱,还有死鱼翻着白肚,混着海潮咸腥飘出腐臭味道。天是晴朗的,可这片灰蓝无边无际,苍穹亦染上几分郁色,像是积着什么,几欲逼压下来。
见明檀半晌都未出声,江绪转头望她,却发现她一直在看着自己。
“你看什么?”
明檀定定盯着他,小脸绷紧,忽然严肃道:“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夫君你方才没有自称‘本王’。”
“……”
“夫君没有自称‘本王’,突然就和蔼可亲了许多呢。”明檀面上的严肃倏然被调戏取代,她学着江绪,将手负在身后,脚步轻快地踮着上前,故意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本王年轻,何须和蔼可亲?”
“夫君年轻吗?让我算算,夫君可比我大了一二三四五……”明檀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江绪忍不住望她:“你嫌本王老?”
“我可没说,夫君是王爷,但也不能随便冤枉人吧。而且我哪敢嫌呀,人家都说我嫁给定北王殿下是高嫁呢,就算是有那么一点点小意见,自然也只能深深藏在心底。”
“本王真是太纵容你了。”
他垂眸,捏了捏明檀的后脖颈。
“别捏,痒!”明檀忙躲。
可江绪的手轻易便跟了上来,非是捏得她告罪求饶,都冒出了眼泪花儿才肯停下。
……
两人在渔村耗到晌午,本是打算回转到镇上寻些吃食填填肚子,可明檀渴极了,江绪见状,拉着她随意找了户人家,想讨碗水喝。
渔村人家大多淳朴,讨碗水而已,开门的大娘没多想便应了下来,还热情邀两人进屋歇脚:“二位这是做啥来了,晌午日头可毒了,都晒坏了吧?快进来坐坐。”
明檀还真是被晒得有些发晕了,脚也痛得很,想着略歇半刻多打听打听情况也不错,于是便和江绪一道进屋了。
谁想一进屋,方才对两人和蔼热情的大娘就转身对屋里人吼道:“跪都跪不老实!我瞧你这娃子就是欠打!”
明檀被这突如其来的粗嗓门吓得一懵,心跳都不由漏了半拍。
那大娘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两位客人,又立马转身,堆着笑,对两人抱歉道:“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笑话了,家里娃不听话,你们坐,随便坐,我这就去给你们倒水。”
明檀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与江绪一道坐在半边土炕上。
她打量着这间屋子。
若说山脚猎户家是清贫,他们这儿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家徒四壁了。严格来说,应是家徒三壁,朝西的那一壁已经塌了,只扯了块油布胡乱遮掩。
东边角落里跪着个瘦小的小孩,大约就是大娘口中不听话的自家娃娃。
“来,水。”
明檀双手接过,忙道谢:“多谢大娘。”
她渴得也顾不上这碗有多破了,可刚喝半口,大娘又回头粗声骂了句:“你个死人又去镇上那臭窑子了?!一宿不回,长本事了啊你!有本事你就干脆死在那里再也不要回了啊!”
明檀差点没被呛死。
她顺了顺气,勉强又喝了半口,不动声色拉了拉江绪衣袖,打算离开。
可忽然又听那大娘对着方进屋烂成一滩泥的懒汉骂骂咧咧道:“自家娃子都要送过去讨饭吃,你还有脸去逛窑子,你说你是不是个人啊你说!”
送过去讨饭吃?
明檀下意识望了眼角落里缩成一团跪在地上的小孩。
先前小孩背对着他们,她也没瞧清楚,现下转过头,她倒是瞧清了,这小孩正是昨夜去破庙的孩童之一。
他也正在偷觑他们,瞧他神色,应是认出了他们,有些害怕他们为着昨晚之事找他与他家人的麻烦。
明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家才会狠心把自家孩子送去做乞儿学着坑蒙拐骗?应是冷血无情,自私自利?可这大娘连陌生人都能热情以待,显然不是毫无善心之人。
离了大娘的家,明檀忽然惆怅问道:“夫君,假以时日,桐港不再贫苦,他们真能过上好日子吗?”
江绪顿了顿,其实在他看来,并不一定。可怕的从来不是贫苦,而是刻入骨髓已然安于现状的妥协,只不过看她怅然若失,他还是应了声:“会的。”
明檀心中已有答案,她跟上江绪的脚步,边往前走边道:“假以时日,此处开港,镇上日渐繁荣,自会有读书人来此开设学堂,届时那些孩子便可明理学识,长大后或是留在此地建设一方,又或是走出去,去见识更为广阔的天地,总之,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江绪略怔。
其实他还并未想到如此遥远之事,不过依她所言,倒也没错,唯读书之计,可从根源改变这座城镇的贫苦。
他抬步往前,牵住明檀的手,又沉静重复了声,似是在保证什么。
“会的。”
-
在桐港逗留了三日,两人终于返程,明檀始终记着来时自个儿说过的话,便是早撑不住,也没叫苦半声。
其实吃睡之事,忍一忍挨一挨也就过去了,少吃少睡,至多有些饥饿疲累,明檀最受不了的,还是三日都未沐浴。
第三日,她都不再敢近江绪的身,生怕夫君闻到什么不该闻的味道,从此再也不记得从前浑身香香精致无比的小仙女了。
江绪不懂她在矫情什么,离开桐港时与他同乘一骑,忽然说不想坐在前面。
他问了半晌,她才不情不愿小声说了句:“我三日没有沐浴了,也不知道身上是不是有味道。”
“本王也三日未曾沐浴,要臭也是一起臭。”江绪不以为意。
“那怎么能一样,你是男人,本来就有臭男人一说,可没有臭女人一说,谁要和你一起臭!”明檀想都没想便驳。
“……”
僵持半晌,江绪忽道:“上来,带你去沐浴。”
“……?”
“今夜赶不到邻镇吧?”明檀犹疑。
桐港的路这么烂,也没办法纵马飞驰,来时在山脚凑合了一宿,她可是毕生难忘呢。
“赶不到,带你去温泉沐浴。”
第八十章
江绪行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离京之前,南下路线以及将要久停的灵、禹、全三州舆图,他就已经记得烂熟于心。
离桐港约五十里的须岷山脚,有一处温泉。
今夜虽赶不到临近可舒适歇脚的城镇,但稍晚些,赶至这处温泉是没什么问题的。
两人一骑缓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在皎月升至中空之时,终于抵达须岷山脚。
许是此处山僻,夜空也蓝得格外纯净,繁星点点,月华如水,夜色下,一池温泉上方升起朦胧雾气,如半遮面的美人,似掩非掩,袅娜绰约。
明檀看到温泉,整个人都仿佛是活过来了。
“温泉,真的是温泉!”她下马,及至近前,语气都变得雀跃轻快,“夫君,我可以现在就下去吗?”
“随你。”
江绪安顿好马,也跟着上前。
得了准话,明檀迫不及待地开始解起了衣裳,可刚解下腰间系带,她又想了想,和江绪商量道:“不如这样,我先洗,夫君你生个火,我在水里把衣裳也过一过,夫君帮我烤一下好不好?”
“……”
江绪搭在腰间系带上的手忽地一停,半晌,他“嗯”了声,沉默转身,去捡干柴。
明檀没管他,很快就开心地玩起了水,待江绪在温泉边升起了火,她又学着府中丫头浣衣,像模像样地捏着衣裳在水里搓了搓。
“好了,夫君,给!”
江绪走近,接过衣裳,又坐回火堆边,耐着性子将她的小衣中衣、短衫襦裙一件件挂在临时支起的树杈上。
跳动火光映照出他利落干净的轮廓线条,他剑眉星目,鼻挺唇薄,半抿的唇莫名将他的神色衬得有些认真。
明檀见他烤个衣裳也烤出了看公文的架势,有些想笑,又有些想逗逗他。
“夫君!”明檀忽喊。
江绪侧目。
明檀瞧准时机,鞠起一捧水就往他身上泼。
可江绪动都没动,就静静看着她泼的那捧水无情地洒在离他还有半丈的地方,然后收回目光,嘲弄般淡淡说了声:“无聊。”
明檀:“……”
似有冷风穿林而过。
江绪恍若无觉,又继续道:“你在水中,身处低位,又有丈远距离,想要将水泼到本王身上,无内力加持根本做不到。当然,本王不想让你泼,你有内力加持也是徒劳。”
“……”
“我看你才无聊!”
怎么会有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想当初梁子宣出口便会夸“檀妹妹乃熠熠明珠,纵轻纱遮面,也不掩光彩”,这个男人就只会“你不行”、“你无聊”、“本王最厉害”。
明檀气呼呼背过身,挪到离岸最远的角落蹲坐着,暂时不想再看到某位厉害得天上有地下无、本王不死尔等皆婢的战神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