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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她拿起桌上那支新制的银月流苏簪,打量了会儿,忽然吩咐道:“素心,你取一方素帕,浸些蒜汁。”
  “是。”
  “还有件事,你过来。”
  她示意素心走近些,将那封白府婢女送来的信装回信封,交给了她,还附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素心向来是主子不说,便不多问,应下差事后,她垂手退下。
  明檀舒了口气,又吩咐绿萼:“替我重新梳妆,不必太过隆重,衣裳也换件别的。”
  先前她只想着怎么压过明楚,倒忘了见她爹才是更为要紧的事情。
  于是在她的反复挑剔百般指导之下,绿萼终于将她拾掇成了一副清丽秀致又略带几分柔弱楚楚的模样。
  她在与人等身的铜镜前照了会儿,满意地弯了弯唇角:“走,去兰馨院。”
  -
  兰馨院是裴氏的院子,从照水院过去,要穿廊绕壁,还需经过东跨院花园。
  一行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前,刚至东跨院花园,就听见前头一阵吵闹。
  “噢……是老夫人娘家庶弟的孙女,老夫人这都去了多久了,这关系也真够远的。而且我没记错的话,老夫人娘家原先是个伯府,降等袭爵早已降无可降,好些年都和咱们府里没联系了,我当是什么正经亲戚。”明楚嘲弄了句。
  沈画:“三妹妹你!”
  “你什么你,表姐,我给去了的老夫人面子才叫你一声表姐,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我与母亲这才刚刚回府,就遇上你在这园子里念什么酸诗,你这不是存了心给我和母亲添堵么?要我说,寄人篱下也该本分一些!”
  明楚本就因为从角门入府心中不快,一路遇上的府中下人又远不如阳西路那边小意殷勤,再撞上沈画在园子里头念什么伤春之诗,她那股子邪火憋都憋不住了,说出来的话讽意十足,语气中也满是没理还不饶人的嚣张。
  沈画气极。
  从前她与明檀暗别苗头也常被气得不行,但明檀好歹是个名门贵女,绵里藏针便罢,哪会这般粗鄙无礼毫无闺秀风仪!
  她正要开口堵回去,身后忽然传来另一道云淡风轻的讥弄:“三姐姐慎言,母亲在兰馨院呢,可不在这。”
  峙立两方都下意识回头。
  只见游廊转角处行来一群绿衣婢女,走了一段,这群婢女停步,自发列成两排,规矩垂首——
  一位着玉白金丝勾绣锦裙的少女自其间款步而来,她雪肤乌发,双瞳剪水,纤纤素手轻摇罗扇,每往前一步,发间的银月流苏簪便轻晃出细碎光泽。
  明明也不是十分华丽的打扮,可远远瞧着,却有种如名贵瓷瓶般,放在地上怕倒、捧在手心怕碎的脆弱精致感,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饶是沈画见多了这排场,也怔了一瞬才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如往常在心底暗嘲明檀矫揉造作,还是该感谢她这番造作震慑住了某位不知闺仪体统为何物的泼妇。
  “这是四小姐吧。”柳姨娘很快认出明檀,温婉笑着,柔声道,“几年不见,四小姐如今出落得真是标致。”
  她先前没能拦住明楚,主要也是因着她没把沈画太当回事儿。可明檀不一样,明檀若要揪着这称呼说事,到裴氏面前十有八。九讨不着好。
  “姨娘谬赞。我瞧着,三姐姐如今也出落得……与我们这些在京中久居的姑娘家不大一样。”
  明檀应着柳姨娘的话,却未给柳姨娘半分眼神,只如刚刚明楚打量沈画般,从上至下轻慢地打量着明楚。
  明楚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你!”
  “你什么你,三姐姐,这是上京,用手指着人说话,可是十分不雅。”明檀用扇子缓缓按下她的手指,“三姐姐久未归京,想是忘了不少规矩。像今儿这般不知母在何处,不敬远来表亲,不怜幼妹以指相对,在外头只闹上一出,都够人笑话半年了。该本分些的,是三姐姐才对。” ???
  明楚被自个儿之前说的话一句句堵了回来,怒火中烧,盯着明檀,眼睛都快喷火!
  眼瞧着她就要抽出腰间软鞭动手,柳姨娘忙上前按住她,低喊了声:“楚楚!”
  明楚死盯着面前少女,一声“贱人”都到了嘴边,不知因为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她娘说得对,无论如何也得忍到定亲之后再说,裴氏是她嫡母,若被她揪住错处大做文章,在她议亲之时使什么绊子可就太不合算了!
  劝住明楚,柳姨娘又勉强笑着,看向明檀:“四小姐,楚楚她……”
  明檀懒得听,直接打断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向母亲请安,就不多陪了。”
  沈画见状,跟了上去:“四妹妹,我与你一道。”
  她素来不喜明檀,但今日在明楚衬托之下,她都觉得这死对头眉清目秀了不少。
  还是俗话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她这四妹妹多会噎人,一口一个不雅,一口一个规矩,还扣什么“不怜幼妹”的罪状,不就小了一岁,哪儿幼了,给自个儿脸上贴金的功夫也真是浑然天成。
  可不过一会儿,沈画就觉得自己错了。
  比起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功夫,明家小小姐唱戏的功夫,更是能逼死福春班的名角儿。
  两人到裴氏那儿后,坐了没多久,外头就进了人传话,说侯爷已经回府,正往兰馨院来。
  众人起身相迎。
  沈画不经意间,瞥见明檀从宽袖中取了方素帕按了按眼,随即眼眶发红,盈盈泪光闪动。
  沈画正想着,平日倒也没发现她对靖安侯有什么深厚的父女之情……便又见她拎着裙摆,扑向刚刚走进院中、身材高大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还一迭声喊着“爹爹”。
  明檀的声音柔软且清净,带几分故作隐忍的哭腔,很能让人升起保护欲。
  果不其然,五年不见小女儿,本来应该连脸都很难立时认出的明亭远立马就轻拍着明檀的薄肩,粗着嗓音安抚道:“乖女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明檀抬起小脑袋,红着眼,摇头道:“没有,是阿檀太想爹爹了。”可话音刚落,清泪就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她忙用手帕擦了擦,又不舍地退开半步,福身道:“阿檀见过爹爹,是阿檀失态了,一时都忘了礼仪规矩,请爹爹责罚。”
  明亭远心中甚悦。
  他这五年不见的小闺女,孝顺懂事,规矩守礼,关键是还出落得和天仙似的,嗯,不愧是他明亭远的闺女。
  第八章
  屋外温情戏码上演到此处,裴氏也刚好领着屋里的人迎了出来。
  裴氏唤了声“侯爷”,又扶起明檀,温声笑道:“五年不见,阿檀这是太想念侯爷了,都哭成了小花猫。”
  明亭远摸了摸明檀脑袋,也朗声笑:“我看夫人将这只小花猫教养得极好!”
  裴氏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她正要应些什么,忽然有人闯进院子,突兀地高喊了声:“爹爹!”
  是明楚。
  她还是穿着那身红衣,上前便径直抱住明亭远的手臂,旁若无人般撒娇道:“爹爹您总算回了,您入宫还带着阿福他们,都没人陪女儿练鞭子了!”
  明楚这套,平日明亭远很是受用。毕竟人在边地,身边只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可现在,他下意识望了眼面前的小女儿。
  只见他乖巧懂事的小女儿盯着明楚抱住的那条手臂,怔了一瞬,很快又默默垂下眼睫,似乎是想要掩住眼底的失落。
  他心里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扫见裴氏脸上忽被打断的尴尬,他也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你这是胡闹什么,见到母亲也不行礼!”
  ……?
  明楚懵了下。
  “上京不比边地能随你自在,姑娘家家的,也该收收性子了,练什么鞭子,有空同你母亲妹妹多学学规矩!”
  柳姨娘在院门口听到这话,顿了顿。
  先前回自己院子休整了番,她便想带着明楚来给裴氏请安,哪想行至中途,下人说侯爷已经回府,正去往兰馨院,明楚便气冲冲地加快了脚步。
  她有心追赶,然明楚学了几年三脚猫功夫,走起路来比一般女子要快上不少,待她赶到兰馨院,就正好听到侯爷这番训斥。
  她定了定神,上前屈膝道:“妾身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明楚沉浸在爹爹竟然训她的委屈之中,被柳姨娘拉了把,才不情不愿地随着补了个福礼:“见过父亲,见过母亲。”
  “一家人,不必多礼。”裴氏在这种时候最能显出当家主母的温和大度,“既然侯爷回了,也别在这儿站着了,进屋摆膳吧。”
  -
  这顿午膳摆在了兰馨院正屋次间,菜品预备得十分丰盛。煨鹿筋、水晶肘、荷叶排骨、芙蓉豆腐……荤素俱全。
  自入屋起,柳姨娘便恭顺地侍立在侧,为裴氏盛汤添菜。裴氏让她歇着,她却垂首小心道:“伺候侯爷与夫人,是妾身应尽的本分。”
  明亭远没出声,但显然对她这番举动颇为满意。刚刚在外头他还想着,当初不该将明楚一道带去阳西路,被柳姨娘宠得没了半分规矩,现下想想,柳姨娘其实还算本分,主要是明楚那性子,也没几个人能管得住。
  众人不语。
  这屋里头连丫鬟在内,都是在深宅大院里历练多年的人精,柳姨娘这番作态,除了明亭远大概也无人当真。
  当然,明楚还是真心实意为她姨娘感到憋屈的。
  毕竟从前在阳西路,他们都是一家三口一同用膳,如今倒好,不能坐下用膳便罢,竟还要伺候那个占着主母之位下不出蛋的女人!光是想到这一点,明楚就觉得眼前的珍鲜佳肴都失了味色。
  偏偏这时,明檀还给明亭远夹了块煨鹿筋:“爹爹,尝一下。”
  且不说这鹿筋味道如何,光是她夹鹿筋时按袖、换箸、无声将鹿筋放入碗边小碟还不沾半分酱汁的动作,就让明亭远十分满意。
  他是个文采品趣都极为有限的粗人,但这不妨碍他喜欢追文赏雅,若非如此,几房妾室中他也不会偏爱最有才情的柳姨娘了。
  见如今这般大方雅致的是他女儿,他心中更是油然升起一种与有荣焉般的欣慰之感。尝了口鹿筋,他点头,连声称赞道:“嗯,软烂鲜美,味道不错!”
  “爹爹喜欢就好。”明檀笑弯了眼。
  “怎会不喜,这道煨鹿筋,可是阿檀特意为侯爷做的。”裴氏也给明亭远添了一块,“鹿筋极难软透,说是早先几日便要锤煮,用肉汤煨一遍,还得用吊足一日的鸡汤再煨一遍,用来煨煮的肉汤与鸡汤做起来也十分讲究,为着这道菜,阿檀这几日可盯得仔细。”
  明亭远极为给面地又吃了裴氏夹的这块,心里头大感熨帖:“阿檀打小就乖巧孝顺,当然,这些年也多亏了夫人悉心教养。”
  说着,他给明檀和裴氏各夹了个珍珠圆子:“别光顾着我,这菜做得漂亮,你们也尝尝。”
  “多谢爹爹。”
  “多谢侯爷。”
  明楚:“……”
  鬼才相信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会亲自做什么煨鹿筋!能和厨房交代一句这菜是给她爹做的就顶天了,动动嘴皮子的事儿愣是说成了孝女下厨,裴氏这只不下蛋的母鸡也真是能扯!
  桌上气氛正暗潮涌动。有人有说有笑,有人碗中米饭都已被戳得没了热气。
  恰在此时,未随侍明檀一道来兰馨院的素心禀了门外仆妇,突然悄声进屋。
  素心小步凑近明檀,又顶了站在身后的绿萼,边伺候用膳,边附在明檀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明楚一直盯着明檀,这一幕自然也没错过。
  瞧见素心边耳语边在桌底给明檀递信,明檀还收得不动声色,她预感有事,忙扬声挑破:“四妹妹,有人给你送信?谁送的啊,神神秘秘。”
  桌上几人都顺着话音望了过去。
  “没什么,白家表姐送来的。之前托表姐办了件小事,想是已有结果,她便来信知会我一声。”明檀轻描淡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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