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可弓尤好容易弄好了一切,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他母亲竟会同金阳神君一起诓骗他,坑害他!
  “我……”
  “我们的婚事算了,从此你是你的天界太子,我做我的黄泉鬼王。”凤如青堪称平静地干脆道。
  “青青……”弓尤抓着她的肩,满面狰狞,“别这样……再给我个机会,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我保证!”
  凤如青对上他血丝密布的脸,心确实软了那么片刻,说道,“那你不要做天界太子,来给我做鬼君吧。”
  弓尤猛地愣住了,张了张嘴,没有马上回答,凤如青便道,“所以算了吧,你有你的鸿鹄志,我只想要安乐窝。”
  “我愿意!”弓尤说,“我回去便去跳落神台!你别……”他终于哽咽出声,语气卑微地抱住凤如青,“你别不要我……呜呜呜青青,你别这样。”
  凤如青抱着他好一会,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说,“那你曾经说的要彻底废除天界等级,为人间做的那些谋划,全都不管了?”
  “跟着你上天界的人鱼族,你的母妃,你辛辛苦苦收服的那些神族,这一切都不顾了么?”
  弓尤只是哭,不说话,凤如青便道,“别傻了,你不是白礼,不是个会为了女人抛弃一切的人,即便是短暂抛弃,我若强求,我们必成怨偶啊。”
  “不会的……我不会怨你,我,你相信我!”弓尤紧紧抱着凤如青,急切地解释。
  凤如青并不反驳。她只是细细地,一条条地,将他们之间现在和未来会有的阻碍、自己的底线、自己绝对不会现在去天宫等等一切,都摆在他的面前,要他看得清清楚楚。
  “天上那些乌七八糟的神仙不坠落干净,”凤如青说,“我便是功德圆满,也绝不入天宫为神。”
  她说的并不如承天处决金阳神那般决绝,但弓尤知道,纵使他再说什么,他们之间也没有挽回之地了。
  他同凤如青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最了解她了,她决定的事情,便是如和他去冥海那般的凶险,也不会反悔。
  为白礼逆天是,为开海阵献祭自己是,现如今说不要他了也是。
  弓尤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抱着凤如青哭到跪在地上,她都没有松口,没有给他余地。
  弓尤离开的时候,已经把自己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尽了。
  他从鬼王殿的门口走到黄泉之外,逼迫自己一次也没有回头,这是他在分别之时,留给自己最后的自尊。
  凤如青站在鬼王殿门口,一直看着他走出黄泉,最后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便回到殿中倒头大睡。
  自此,他是他的天界太子,她是她的黄泉鬼王。
  道不同,便不必撕心裂肺地拉着彼此,走得步履维艰,不若放手,循着自己该走的路,才能不迷失,不被同化。
  无论人间还是天界,没有什么不同,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可。
  凤如青始终没有怨过弓尤,她知道他为了和她一起走,已经竭尽全力了,她抱着他的时候,他那瘦成了一把骨头的身材就是证明。
  可她也确实不能跟他走了,她有她的人间,而他不属于人间。
  凤如青送走弓尤,蒙着大被便开始昏天暗地地睡起来。
  待到她醒过来已经是三日之后,整个鬼境的人都没有打扰她,甚至为她挡掉了妖族魔族,和悬云山来的人。
  待到凤如青终于出鬼王殿的那一日,她听到一阵吵嚷,是小鬼在叽叽喳喳,“仙君留步,鬼王大人不在,鬼王大人真的不在!”
  凤如青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躲一下,抬头便对上了她无数次的温情梦中,都反复重温的双眼。
  “你们都下去吧。”凤如青没有以鬼气遮面,也没有再紧张回避,她缓步走向来人,令小鬼都散去之后,微微提了提嘴角,笑道,“大师兄,你出关了。”
  穆良静静地看着凤如青,眼中的光亮随着黄泉的业火流动,好似这些年什么都没有变过,又好似一切都不再相同,包括面前的这个,他苦寻了六百多年的小师妹。
  凤如青带着穆良进了鬼王殿,在殿中,凤如青正想着说些什么,解释她没有第一时间相认的事情,解释她活着也没有去悬云山的事情。
  穆良却坐在桌边,率先开口:
  “我听说你和天界太子分开了。”
  “莫要伤怀,情爱是人生中很美的一部分,却也是人生中很少的一部分。”穆良对着凤如青温柔无比地笑了笑,“赤焱王大人。”
  他早在那日黄泉鬼境,见她抱着衣袍目送他的模样,就已经认出了她。
  凤如青这么多天一直沉溺在梦境之中,醒来也觉得自己其实不太在意,是不是太绝情了。
  但穆良没有责问她为何不相认,或者为何不回去,而一如从前,无论她闯出什么样的祸,都先关心安慰她。
  凤如青撇了下嘴,突然间眼泪就下来了。
  她扑到穆良的怀中,头枕在他膝盖上,没什么鬼王形象地抽泣起来,哭得很丑。
  弓尤哭成那样她都觉得自己无泪,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绝情的,可是她不是不会伤心不会哭,只是无人能够如穆良一般,一眼便明晰她的悲喜而已。
  摔倒的孩子,若是没有人扶,是不会哭的。
  第94章 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总觉得自己已经成长成了十分强悍的人, 她敢于对抗天道,敢于弑神,能够在看清前路艰难险阻最终必将反噬的时候, 选择决绝放手。
  她该是个多么潇洒又坚韧的人, 她甚至自己都摸不到自己的柔软之处。
  她以为无心就能够不受伤, 但直到这一刻, 她如从前一般伏在穆良的膝上,被他轻轻地摩挲着头, 她才知道,她其实和弓尤没有两样。
  弓尤的逆鳞生在龙颈, 而她不可触碰之处, 被她深深地掩藏在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以为自己带着一身铠甲战无不胜,却被她在这世上最最依赖的人轻轻问上一句, 触碰一下, 便会原形毕露。
  凤如青蹲在地上, 把头都窝进穆良的怀中,哭到打嗝,不仅仅是和弓尤这几十年的感情, 亲手挥刀斩断的疼痛, 还有从前。
  她得知大师兄将她忘了,她从悬云山上下来,她死在极寒之渊旁边, 她跌落深渊的六百多年。
  凤如青还想到了她曾经经历的各种被天雷劈,和熔岩兽战斗被火灼伤的痛苦。
  甚至连喝个水被呛到的难受, 她都想到了。
  山洪爆发一样, 凤如青将她这六百多年的委屈, 都哭给了穆良看。
  穆良衣袍都被打湿, 他叹口气,被她感染,眼中也微微湿润。
  等到凤如青终于把两只桃花眼哭成两个桃子,才抬起头来,抱着穆良的腰吭吭唧唧,“大师兄,我把你衣服都弄湿了……”
  穆良腿都有些木了,伸手把她鬓边被眼泪湿贴在脸上的碎发理好,“没事,一会就干了。”
  凤如青本就生了一副艳若桃李貌,这一哭,又眼尾染红,满眼都是未被泪水冲尽的委屈,诉不尽的经年别离和想念,任谁看了也要怜惜到心都疼了。
  穆良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中水雾弥漫几次,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捏了捏凤如青的脸蛋,多年未曾相见,却如昨日她还在他的身后撒娇一般,没有半点生疏。
  “既然在外如此难过,为何不回家?”穆良温润秀丽的眉目如一副宁静的山水画,凤如青却被这一句话问得再度泪水涟涟。
  没她想象中的尴尬生疏,也没有任何的责问,有的只是几百年从未间断的寻觅。是她一直在畏惧各种各样的因素,慢待了这份情谊。
  “我害怕……”凤如青委屈至极,“我才当上鬼王没多久,之前……之前我只是个邪祟,连魂魄都没有。”
  凤如青说完就已经后悔了,因为穆良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她,她无论是黄泉鬼王,还是一个无魂邪祟,对他来说,她都是他的小师妹。
  她羞愧地低头,露出细白的颈项,穆良指尖在衣袍上轻轻地蹭动了一下,才慢慢抬起,附着在那片温热细腻的颈项上,轻轻捏了捏,“好啦,现在肯见我也是一样。”
  凤如青腿也蹲麻了,却舍不得起身,穆良捏了她后颈几下,便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一般,拉着她的手臂起身,同时自己也起身,“腿麻了吧。”
  凤如青抿唇笑了笑,在地上跺了几下,十分的不稳重,穆良伸手给她整衣冠,又询问了水在何处,拧了个布巾给她擦了脸。
  凤如青老老实实地站着,微微仰着脸,在穆良轻柔的动作之下,像个废人一样。
  她嘴角慢慢勾起。
  真好啊。她闭着眼睛想,这比沉浸在梦中美多了。
  穆良温热的指尖时不时捏在她的下巴上,调整她脸的方向。
  凤如青好似瞬间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废物的时候,每每跟穆良一起出去历练,都格外受他的照顾,那时候她贪生怕死,为了活着什么事都敢做。
  穆良一直都知道她的卑劣、包容她的卑劣、矫正着她的卑劣,是他精心修剪,才让她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大师兄,我现在可厉害了,连天界的太子都打不过我了。”凤如青没忍住,显摆了一句,然后还没等穆良接话,她就自己脸红了。
  穆良低低地笑了声,不带任何的嘲讽意味,收回了布巾,看着她,慢声细语,“我知道的,荆丰都跟我说了,你很厉害。”
  凤如青又脸红羞耻,又忍不住被穆良这样带着赞赏意味的语气弄得想要翘小尾巴。
  她心里唾弃自己,这么些年也没有跟谁这样故意炫耀,却忍不住想跟穆良说。
  “也没有多厉害……”凤如青又补救了一句,但还不如不补救。
  穆良彻底被她逗笑了,他生的是一副谦谦君子如玉莹润的模样,这般笑起来,便如彩色的画卷徐徐展开,令人见了也不由心生欢喜。
  两个人对着笑了会,凤如青都后悔拖了这么久才相认。
  这时穆良突然来了一句,“什么时候空出时间,随我回悬云山?”
  凤如青笑容顿时凝滞了片刻,说道,“啊?大师兄,我不想回山,我这鬼王做得好好的,再说我……”
  “我是说,随我回山去尝尝五谷殿新出的乳糕,我还有些东西想要给你,都是这些年在凡间随手买的。”穆良说,“你如今已经身为黄泉鬼王,我又怎会强求你同我回山。”
  凤如青松口气的同时,又羞愧起来,“我也不是不想回,我主要就是……我……”
  凤如青吞吞吐吐了一会,“哎”地叹了口气,“大师兄我跟你说,我和天界太子弓尤,在开启冥海大阵的时候,我在那诸神封印的阵中,发现了九真伏魔阵。”
  穆良:“什么?”
  “就是悬云山最厉害的九真伏魔阵,混杂在冥海大阵当中,”凤如青说,“普天之下,会这种阵法的,屈指可数,且我当时感知到那阵法上浑厚的神力,绝不是寻常人能够设下,而天界众神当中,飞升的悬云山修士只有一个人。”
  “师祖?”穆良表情也细微地变化。
  凤如青点头,表情似哭似笑,“大阵开启之后,参与封印的众神都被天道清算跌落人间,师祖必定也在其中。”
  凤如青说,“大师兄,师尊有多敬重师祖你也知道,我将天捅了也就算了,他若是知道我还将师祖给捅下来了,我焉有命活啊。”
  穆良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了,“那算了,日后你若想吃,我便亲自送来罢,虽说这件事怨不得你,但……师尊还是暂时莫要见了。”
  穆良到底还是对于曾经施子真狠心诛杀入魔的凤如青这件事耿耿于怀,若非极度不能接受,他当初也根本不敢同施子真动手。
  于是穆良说,“这件事知道的应当也不多,你莫要再同旁人说起,你素日鬼气遮面,天下人知道黄泉鬼君同天界太子一同翻了天,却不知黄泉鬼王是昔日悬云山小弟子凤如青,你不是自己也更名为赤焱了么。”
  当日她更名赤焱,是怕穆良认出她。提起这个,凤如青忍不住问,“大师兄,我的事,是你出关之后小师弟告诉你的吗?”
  穆良定定看了她片刻,说道,“不是,荆丰前两日因为人妖边界焦平湖出现了数个无名旋涡,将来往船只吞没不少,带着弟子去那边查看了。”
  “我是昨日出关,”穆良说。
  凤如青眼睛张大一些,有些难以置信,又觉得理所当然,当年她偷偷跟着穆良一起去灵雀山那次,她的伪装也很快就被戳破了。
  穆良看她的样子,开口道,“我自己养大的人,我若见了,还能认不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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