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将符纸小心捡起,用掌心压平。
绫烟烟背后窜起一股冷意,放在腰间的手悄然抽出一张符箓。
那道身影直起腰来,洞穴深处阴暗的光线如一层黑纱从她身上揭过去,露出少女熟悉的脸庞。她将符纸收进芥子袋,歪头看着两人:“你们怎么来了?”
夏轩喉咙有些僵硬:“白、白姐姐,你好久没回来,我们还怕你出了事。”
她晃了晃芥子袋:“洞府内有月萝藤,我一不小心就走远了些。”
她半点发丝也没乱,手里抱着一摞花草,看着像是满载而归。
绫烟烟的手从腰间放下去,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
“没事就好,我们赶紧回去吧。”
少女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趁两人不注意的时候,从怀里捏出一朵挂着露水的花,吃得津津有味。
—
窗外鸟声啁啾,白梨在一片迷滂的天光中醒过来。
穿衣下床,犹在梦中,她推开房门,长廊里的壁灯亮了一宿,墙壁上留下数道焦黑的烫痕,再往前走,拐角处便是楼梯,她往下看一眼,密密麻麻的木板台阶像一个漫无止境的螺旋,通往望不见底的深渊。
那片黑暗里,却有袅袅茶雾和谈笑之声,像一条被时光遗忘的老胡同里,突然传来热腾腾的人气。
跑堂小伙伏在柜台上打瞌睡,客人就着酒水高谈阔论,墙壁上依旧涂满乱糟糟的墨迹。有个人掀开门帘走进来,不知为何,他整个人像电影卡顿一般,来来回回重复了两遍动作,才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周围人却视若无睹,各自专注着手头的事情。
“阿梨,你醒了?”绫烟烟在下面朝她招手,“快来,我们该出发了!”
四人面前的茶水少了大半壶,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少女恍恍惚惚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脸上有浅浅的红晕,茫然问:“出发?……去哪?”
“当然是去东域啊。”绫烟烟的语气理所当然:“昨天晚上就跟你说了。”
白梨目光迟钝地移过去,刚被掏空一轮腰包的姜别寒正大口灌茶浇愁,夏轩掏出纸笔记录沿途风光宜人的景点,两人一个强颜欢笑着和她打招呼,一个兴致昂扬地请她参详。
主角团已经整装待发了。
一片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唯有少年坐姿笔直,手中轻轻转着茶盏,掩在茫茫白雾后的眼眸,隔了一层捉摸不透的轻纱。
他茶杯里有一个漩涡,将漂浮的白沫和翠绿的茶叶都扯进去,共沉沦。
他放下茶杯,微微笑道:“阿梨,我们该走了。”
仿佛他才是发号施令的首领,三人紧跟着站起来,催促她赶紧出发,晚了就赶不上今天一早的飞舟。
白梨抱着脑袋伏在桌上,无精打采的模样,任是怎么催促都不挪动一下。
一旦离开蒹葭渡去往东域,她就真成了笼中鸟。
“昨晚回来得太晚,我没休息好。”她从臂挽间抬起眼,“能歇一天再出发吗?”
薛琼楼撩开她耳畔的碎发,将手贴上她的侧脸,那一片肌肤滚烫灼热,耳廓还有不正常的红晕。
幻境中也会生病?
绫烟烟也探手摸了摸她额头,“既然你身体不适,那我们再留一天吧。”
“今天本来要和你们一起去东域……”
“没关系,”绫烟烟满不在乎:“你好好休息,我们等你明天一起去。”
姜别寒和夏轩自然也没意见,他们不会责怪白梨扰乱了计划,只会带着些生疏地叮嘱她养好心神。
否则才是反常。
本应聚首出发的五人又各自散开,客栈内热闹依旧,只不过这片热闹,好似失了主色调的画,苍白寡淡。
桌上只剩下薛琼楼一人,他把剩下的茶水喝完,走上楼梯,转身离去的一刹那,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客栈定格成静止的画面。
明澈的天光从窗户里洒进来,少女半坐在床上,正和绫烟烟有说有笑。他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框。绫烟烟转头一看,露出暧昧的神色,朝少女眨眨眼,随便找了个理由先走了。
她眉飞色舞的神情安静下来,乌发如坠,垂在腰际,莹莹天光流淌在脸上,仿佛新雪初霁后融融流动的水。
他侧身坐下,伸手贴在她额上,“还是不舒服?”
“昨天晚上,你走得太慢了。”她微微垂下头,没有躲开他的手。
在他背上睡着,所以被冻着了。
他手指沿着头发滑下来,像梳过一片柔软的水,“你一个医修,怎么也会生病?”
“因为从昨天晚上起,我就恍恍惚惚的,”她抬起头,被他揉乱的碎发垂在脸侧,有些无助地看着他:“这是为什么?”
“你被之前的事吓到了。”薛琼楼的手慢慢从她发上,落到她肩膀上,他的手握住她肩头,像握住一只离巢幼雀,“身上还有药吗?”
她皱起眉:“我不想吃药。”
“那你想吃什么?”
白梨眼睫眨了两下:“甜的。”
薛琼楼极有耐心:“还要其它吗?”
她摇了摇头,染了些病气的少女,比往日里更虚弱一些,身上都是烫的,领口里冒着热气,熏得那一片皮肤泛红。
她揉着眼睛,眼睫半垂。
在这片幻境里待久了,会变得嗜睡,逐渐开始遗忘曾经的记忆,只记得与她朝夕共处的人。
白梨放在被褥下的手,狠狠拧了自己一把,“你出去。”
薛琼楼把手伸进被褥里,找到她拧着自己不放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你不想有人陪着?”
空气中漂浮着若有似无的淡蓝色水丝,她脸上熏到了热气,湿润的长发有如浓密的海藻,窘迫不堪地扭过脸,“我想沐浴。”
薛琼楼将那淡蓝色的水丝绕在指尖,角落里有成串的泡泡扶摇而上,海底宫殿不可避免地充盈着湿漉漉的水汽,窗外淫雨霏霏,倒是与这闷热又潮湿的天气相得益彰。
她扭着脸等了会,发现身旁人还在,索性把被子蒙在头顶,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
薛琼楼关上房门,招来客栈的杂役,让他们去安排妥当,自己则下了楼梯。
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真实世界,想方设法要留在蒹葭渡,那他就这样陪着她,多久都无妨,总有一天她会忘光所有记忆,只记得他一个人。
从前的这些虚假时光,只是过眼云烟,挥手便能打散。
他走出长廊,踏出客栈大门,空气中有一层透明涟漪浮动,日光下车水马龙的街景变作浮动着莹光的幽蓝海水。
宫阙玉阶,不见尽头。
他在玉阶上盘腿坐下,一挥袖子,袖底掠出一卷画轴,悬停在半空,围绕着少年自行展开,每铺开一寸,绘卷中便隐隐传出龙吟鲸歌,犹如两军对垒,金戈铁马之气迎面而来,海水微波阵阵。
绘卷中米粒大小的人,纷纷活了过来。
有侠客仗剑于山野大泽,一剑劈山斩海,天地初分;僧人高坐莲台,低眉垂目,梵音响彻;羽衣黄冠仙风道骨,鹤唳九天;青衫儒士独坐于云巅幽篁,沉吟捻须,推敲文字。
杂乱的声音在耳边巨响,掩藏在画卷中的腥风血雨影响少年心性,他目光渐渐变得滚烫,唇角却开始淌血。
他用袖子轻轻一擦,依旧正襟危坐,“出来。”
墙角处,一对“少年少女”瑟缩着走出来——其实全然不准确,不久之前这对姐弟确实是少年少女,而在这片海底拘禁近百年光阴之后,两人寿元将尽,此刻的样貌,已是凡人的天命之年。
救了姐弟俩的人是他,让两人在牢笼中蹉跎百年光阴的人也是他,两人就用这百年光阴,一砖一瓦建起了十座白玉楼。
这十座白玉楼藏在贫瘠的海底深处,犹如荒漠里的海市蜃楼。
白玉楼的图纸,只有闻氏子弟才能读懂,以贩卖炉|鼎起家的笼州闻氏,将白玉楼当做寻欢作乐之处,真是暴殄天物。
所以才有最初那场大张旗鼓的讨伐、灭族、流放,归根到底是他一手撺掇而成,他只是从中攫取了那么一丁点不为人知的利益,为己所用,直到如今,也只有天地知晓。
“你想要图纸,直接去抢便是,为何要灭闻氏全族?!”
百年过去,再次看到少年,姐弟俩眼底仍是一片玉石俱焚的恨意。
少年仰面躺在玉阶上,犹若未闻,只是一挥袖子,那幅画卷如晚霞收束到地平线之后,飞进袖中。
而后他懒懒地说了句让姐弟俩差点上去同归于尽的话,“你们不是向来讲究名正言顺吗?”
又一句话让两人脚步钉死在原地,“你们有个妹妹还活着。”
薛琼楼移开遮在眼前的手臂,不用转头看,就已经能猜出这对姐弟接下来有什么反应,若是以前的他,或许还有心思继续戏耍一番,将人折磨得憔悴不堪才罢休。现下他自己也心神具惫,只是挥了挥手。
两人踌躇着不肯离去。
他放下手臂,冷声道:“还不滚。”
脚步声飞快远去。
屋檐上滴着水,叮一声,留下空旷的余音。
海水是透明的,倒映着天穹,又将大地一览无余,少年一个人躺在天地间,身上压满星河。
他微微转过头,好似珠帘后由谎言垒叠起的梦,也能将这片空旷的天地填满。
作者有话要说: 先别急着同情小薛(划掉),他现在心态很良好(?),觉得自己爱情.事业能两手抓(狗头)
最后一段出现的姐弟是不是很懵逼,懵逼就对了,都倒回去看第4章 (阿梨:都忘了我是为了什么被坑的吗?!)
然后之前在69章的时候,有小天使认为小薛误会阿梨不来找他,其实他没有误会啦,他看到阿梨打开那个一寸笺就知道她迟早会回来的,所以他才用血迹引阿梨过去自投罗网(?)
最后解释一下相关设定:
这个能制造幻境的地方,叫做朝暮洞天,洞天福地是道家术语,感兴趣的可以翻翻《西游记》,第一回 就写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秘境就是大一点的洞天福地
关于这个洞天的相关设定:19章说过“外面一天=里面十年”,这里说时间流逝得快是以外面的现实世界为参考系,小薛才过了一天,薛妈已经十年了,而本章说的慢是以朝暮洞天为参考系,阿梨在这里一天,外面才一毫秒。至于老死,也得看哪个参考系,但对于朝暮洞天里的阿梨来说,她的时间流逝其实和外界没什么差别。
当然了,这个“十年”就跟文言文里的“三”差不多,可以理解为虚词(bushi),总之时间差很大
最后是关于年龄设定:不要忘记这是修仙文啊小伙伴们!我设定的人修上限是五六百岁那边,境界越高活得时间越久(原本是有境界划分的,觉得对剧情没啥用处就没放出来),所以主角们轻轻松松活个百年还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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