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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节

  为首的内宦面容清俊,身后跟着的小内宦低着头,小心侍奉。
  那内宦向这边看来,见到言尚,眸子微微一缩。言尚看到他,认出了刘文吉,眼神也微微一动。
  他在官道上停下。
  刘文吉领着两个小内宦站在他面前,二人相对,静立半晌。刘文吉行了个礼,俯眼:“见过这位郎君。”
  言尚看得心中难过。
  然而他却不能和刘文吉相认。不管是为了他的官路,还是为了刘文吉在宫中的地位。
  言尚只温声:“几位这么早就来办公么?”
  刘文吉微微绷着声音,尽量不让自己声音变得像其他内宦那样有些尖厉。他努力装作往常的样子,努力沉着道:“得陛下令,去禁卫军观军容。”
  言尚眉毛动一下,想陛下难道要动长安的军队?
  是针对秦王,还是只是例行的调动?
  言尚不多话,和刘文吉对行了一礼,看着那几个内宦从他面前走过。而待他们走远了,言尚才摊开手,看着手中卷起的一张字条——是方才借着行礼时,刘文吉悄悄传给他的。
  言尚打开字条,字条上是刘文吉的字迹:“丹阳公主不能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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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一点点将字条撕干净,好不留下一点儿痕迹。
  暮晚摇不能孕,他早就知道了。
  这并不是刘文吉这条字条的价值。刘文吉这条字条的真正价值是——皇帝知道这件事。
  刘文吉一定是早就想通知他,但是言尚之前在中书省,刘文吉根本见不到他。之后言尚又病了,不常来府衙。刘文吉就算每天想办法出宫,来尚书六部前的官道上走一遍,都很难正好碰上言尚。
  所以这张字条应该是刘文吉早就想给言尚的,却到这时才给到。
  而言尚已经知道这件事。
  刘文吉只能是从皇帝那里知道的。
  皇帝又是从何得知?
  ……很大的可能,是乌蛮王蒙在石。
  言尚闭了目,想到那日在宫中见到皇帝,皇帝和暮晚摇坐在一起喝酒的样子。
  明明是她的父亲……她却不知道,她父亲早就知道这一切。
  她的大哥算计她,她的父亲冷眼旁观,她的爱人第一时间犹豫……言尚睫毛颤动,忽觉得有些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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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登上了马车,她最后望一眼长安,望一眼公主府对面的府邸。
  夏容问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带。
  暮晚摇摇了摇头,坐上车,放下帘子。
  就此离开长安,前往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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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王府上,晋王在城郊处理一件农事,晋王妃去登山祷告祈求孩子,王府中,留下来的地位最高的,竟然是因为生了长子而被册封为侧王妃的春华。
  春华听到有朝廷官员求见晋王,便让人去说晋王不在。
  来人却报说这位朝廷官员好似十分急,一定要在府上等晋王回来,想问清楚晋王何时能归。
  来来回回地传消息不方便,春华便收拾一下仪容,让人放下屏风隔开,亲自去和这位朝廷官员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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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华在晋王府的正厅中,愕然地见到了言尚。
  隔着屏风,言尚向她行礼,让她错愕。
  她一时间,竟弄不清楚言尚是来见晋王的,还是故意找个借口,其实是来见她的。
  因为他轻声:“我想知道,殿下在乌蛮的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我想知道一切……我先前以为不必那么清楚,想着总会有未来,何必总盯着过去。”
  他垂眼而立,在春华眼中,如同日光下的冰凉月光,惨白黯淡。
  春华拒绝道:“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公主的过去,与郎君无关。”
  言尚声音极为难过的:“可是我要没有未来了……我只能求你,告诉我一切。
  “她为什么变成今天的样子,她为什么会不能生子。她跟我说,她以前很乖,脾气很好;可是为什么我认识的她,却不是那样的。她在南山时质问我‘自古红颜,只能为人所夺么’的时候,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不能再逃避了。我知道她将自己关了起来,我那时候听到她一直在哭,可是我醒来她就不承认……春华,我想托着她。
  他抬一下眼,目中若有泪意,让已经准备离开的春华停步:“我想暮晚摇能依靠我。”
  第104章
  刘文吉是以观军容使的身份莅临长安北禁军营地的。
  秦王被罚面壁思过,太子收了一部分禁军,于是皇帝派太监当观军容使,来看禁军情况。
  刘文吉得到这个差事,都是靠自己的师傅成安。他又几乎把自己大半年来在宫里攒下的钱财全部花光,才得到这个离开宫廷、去观军容的机会。临行前,成安提醒刘文吉,说皇帝恐怕要趁着秦王面壁这段时间,重新收编禁军。刘文吉若想立功,不容错过这个机会。
  御前伺候几个月,刘文吉已大约看出老皇帝是一个喜欢借力打力的人。
  禁军重新编制,在世人眼中,大约这是太子胜了秦王一次的功劳;少有人想到也许皇帝本来就想这么做。
  云层阴翳,遮天蔽日。郊外北营地中,几位将领迎来刘文吉为首的太监,却敷衍地并不如何重视。
  刘文吉见惯了旁人的冷嘲热讽,又早在翰林院办差的时候就知道世人对内宦的鄙夷。他早已被练成了一颗麻木的心,所以看到将领冷淡,也并不放在心上。刘文吉只琢磨着如何快速完成这桩差事,回去复命。
  但跟着刘文吉的几个太监被人瞧不起,却是气得脸色扭曲。他们向来在宫里伺候,服侍的是主子们,这些粗人,居然敢甩脸子?
  他们在刘文吉面前搬弄是非,见刘文吉不理会,就想了一个主意。几个内宦故意去招惹几个校尉,中午用膳时灌对方酒。内宦们再把刘文吉引过去,让刘文吉听那几个被灌醉了的武人是怎么说他们的——
  “几个太监而已!怎么,陛下难道会因为几个太监,斩我们脑袋么?”
  “陛下居然让太监来观军容!岂有此理!太监懂兵么,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尤其那个刘文吉……不过是大太监身边养的一条狗,见我们居然敢板着脸,装什么?”
  “老子杀人的时候,这些太监得吓得屁滚尿流吧!对了,他们还能尿么哈哈哈……”
  刘文吉站在帐外,听着里头不堪的粗话。带着他过来的内宦看他的脸色,见刘文吉忽抬目看他们一眼,眼中的阴翳郁色一闪而逝,带着冰冷的杀气。刘文吉拂袖就走,没理会那里面更不堪的羞辱。
  不外乎是瞧不起他罢了。
  不外乎是羞辱罢了。
  命运的不公压在头顶,如天上阴云密布一般浓郁。道路陡险,逆行艰苦。刘文吉越走越快,脸色由一开始的沉郁却变得越来越平静。杀气藏在心中,不再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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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天下,树荫匝地,树上的小花在春夏交际之日,开得荼蘼,如同薄雾一般。
  韦府中,赵灵妃从墙上翻下来,本想走小道,却不料正好见到韦树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叶出神。
  树叶和光落在他身上,交重如藻,光亮如雪。
  赵灵妃与韦树漆黑的眼睛对上,一时脸红,又一时尴尬。毕竟她偷翻墙溜进来,正好被主人看到,确实不好。
  然而韦树没说话,赵灵妃便厚着脸皮当作不知此事。她跳下墙,拍拍手,故作自然地为自己的行径解释:“我回家了一趟,见我阿父居然开始交换庚帖,真的要把我嫁给那个老男人。我一气之下,和我阿父吵了一顿,就又跑出来了。”
  韦树没说话。
  赵灵妃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花草:“哎,不过你怎么在府上?你不是应该在府衙办公么?”
  韦树答:“我被御史台警告,从今日开始,休憩在家。何时办公,再等通知。”
  赵灵妃瞪大眼,为此不平:“为什么?!你是犯了什么错,朝廷这么对你?”
  少年面如清雪,安静淡漠。赵灵妃望着他半晌,骤然福至心灵:“是因为……你不肯和丹阳公主定亲,韦家去你的长官那里说了什么吗?他们在威胁你?”
  韦树垂下眼。
  李家、韦家要合作,他和暮晚摇就是其中的关键。尘世的旨意向他罩来,逼他屈服,一次又一次。
  他不过是韦家一个庶子,不过是韦家和李家手中的一个工具。他们需要他做什么他就应该照办,而一旦出错,他就会被抛弃。
  然而,这便是他的命运么?他十四岁时从韦家出走,十五岁时入朝为官,今年已经十六……他依然摆脱不了这种命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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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王府中,春华扭身,看向屏风外的言尚。
  言尚声音带着颤音,她不能置之不理。言尚第一次有求于她,这般卑微无力……春华看去,静默许久,才轻声:“殿下不会希望我告诉你的。她尤其不希望你知道,不希望你去同情可怜她。”
  言尚难过道:“我知道,所以我从不问。可是我知道这些,并不是为了羞辱她。太多的问题挡在我们之间了,我只有知道过去,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是为了尊重,不是为了同情。
  “我会因为同情怜悯去帮助一个人,却不会因为同情怜悯而去爱一个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时间不能拖延,多拖一会儿,也许晋王就要回来了。
  春华良久,才低声:“那你要向我保证,你日后找机会告诉殿下,不要欺瞒殿下。我之后如果有机会见到殿下,我也不会隐瞒今日之事。我告诉你这些,是信任言二郎的人品。若是你知道这些,要与殿下分开,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殿下没有错,你不能怪罪她的错!”
  言尚低声:“我绝不怪她。”
  春华静了很久。
  隔着屏风,言尚听到她声音低缓,没有生气一般:“殿下十五岁的及笄,是在我们去和亲的路上过的。那时候,我们只以为乌蛮荒芜,野蛮,殿下信心满满,想教一群野蛮人变得有文化。
  “那时跟在殿下身边最得力的贴身侍女,不是我,而是一个叫秾华的姐姐。秾华比我们都大一些,就像姐姐一样守护着殿下。那时候我还有一些嫉妒秾华,想什么时候能像秾华姐姐一样……
  “秾华只有一个,我们都用四季来命名,只有秾华和我们不一样。但秾华永远死在了乌蛮。她是我们中死的第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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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云密布,即使远离长安,头顶的云层也跟着。
  暮晚摇坐在车中,手支着腮,闭着目。车马摇晃,她发间的华胜轻轻打在她额上,华胜上的红色宝石,映得她眉目盛丽,肤色如雪。
  方桐在外敲车壁:“殿下,似乎是要下雨。我等是否要早早停下车马,今日早些进驿站?”
  车中女郎没有回答。
  方桐习惯了公主有时候的怪脾气,便不再打扰,而是吩咐卫士们:“抓紧时间,多走一段路。殿下不愿在此间休息,我们尽量天黑前赶到下一处驿站。”
  车马行速加快,唯恐被即将到来的暴雨困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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