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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春心 第26节

  傅元青半蹲下来,掏出帕子给他按住脸上的细小伤口,柔声问:“不用怕,你叫什么名字?这是怎么了?”
  小黄门道:“奴婢叫季如。是御马监的火者,早晨跟着程少监过来拿昨夜的票拟,抱着票拟走到夹道没看到……摔了一觉。露水太重把诸位大人们的字迹都模糊了。奴婢没用,求老祖宗饶命。”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程创怒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奴才!走几步路都走不到!多少国家大事都在这奏折里,都在这票拟里。前朝一品大员的票拟你都敢丢!非把你杖毙不可!”
  季如哭得更厉害了,不停磕头:“求老祖宗饶命。求程爷饶命!”
  傅元青看了眼散在阶前一本本票拟四散的奏疏:“许掌司,还有你们几人,先把奏疏收拾起来。”
  几个人磕了头便开始收拾奏疏。
  傅元青将季如拉起来,对程创道:“程少监,宫中各类严刑规矩,若没记错,我当掌印期间便一一废除。若有错漏可与司礼监审定,不可私下行刑。你可记得。”
  程创冷笑一声:“老祖宗,规矩我当然记得。只是这小奴才乃是御马监的奴才,又犯了这么大的错处,我打死了也不关司礼监的事吧?”
  “司礼监乃是内监之首。”傅元青说,“这一点还未变过。我乃是先帝亲封正三品掌印,更是内侍首领。便是你们刘厂公,品阶也不过从三品。”
  程创眉宇间都是不服:“刘厂公拿了批红权,内阁票拟一事便轮不到老祖宗您管。”
  “哦?”傅元青眉目冷了下来,“是吗?”
  “自然。”
  “那我倒要问问你,内阁诸位大臣所拟之票众多,怎么让小火者赤手领取?按照内监例行规矩,应由从五品以上宫人,亲自领取。领取时应以黄袱箧装后封黄条,送至司礼监,由秉笔太监亲自查验后,方可拆箱,送入陛下御所请示批红!”
  程创眉毛一跳。
  傅元青质问:“程少监品阶五品,应是由你亲自领取票拟才对。如今票拟四散、字迹模糊,耽误军国大事,首先要问的就是你玩忽职守之罪。不止如此,批红权虽已由刘玖领受,可黄袱箧封条应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查验的规矩可没变。不知道你家刘厂公自得批红权后,有没有按着规矩行事?若没有,我亦可罚之!”
  程创被他说得脸色苍白,抖如筛糠,他话音刚落便扑通跪倒在地,惨声祈求:“老祖宗饶命!老祖宗饶命!”
  傅元青双手掖袖,眉宇清冷:“许掌司,传锦衣卫在左顺门当值的,过来打板子。二十。”
  许掌司连忙道:“是!小的这就去,问老祖宗怎么打。”
  “着实打。”
  程创哭了:“老祖宗!”
  “另外,跟曹半安传话:文渊阁门口的四卫营亲兵监护不当,亦作撤换,相关百户、千户及营长罚俸三月。”傅元青道,“从锦衣卫里挑些得力的过来内阁当值。”
  许掌司欣喜道:“是,小的这就跟曹秉笔说去!”
  待所有事情安排妥帖,傅元青这才对季如说:“你调司礼监吧,跟着方泾做事。”
  季如哭的眼肿了,跪下连连叩首:“谢谢老祖宗!谢谢老祖宗救命!”
  第30章 他不必知道
  百里时收回手,跪在龙榻前,面色有些凝重,过了一会儿抬眼看向榻上躺着的少帝。少帝正紧紧攒着胸口的位置,脸色发白。他咬着牙,嘎吱作响,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硬是一声不吭。
  殿内一时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
  德宝不安的低声催了一句:“神医,切勿让陛下等候……”
  他脸色苍白,神情有些惶惶,话音未落,就听见少帝说:“你先出去吧,其他人也都撤下。”
  “是。”德宝连忙抖着声音说了一句,颤巍巍的出了殿。
  方泾在廊下抱着膀子看天,见德宝带着恐惧的神情出来,有些看不上,道:“干什么这般面色。皇帝还没死。”
  德宝又是一惊:“方少监慎言!”
  方泾不在乎的嗤了一声。
  “你怕死?”方泾问他。
  “我不怕死!”德宝有些虚,可还是坚定的回他,“我知道这事儿是要掉脑袋的诛九族的。我没九族,就我一个。凌迟我也不怕,剥皮我也不怕。只要老祖宗能活,我德宝的命算什么。”
  “我瞧你浑身抖如筛糠,大汗淋漓,经不起大事儿的孬种。”
  德宝不服,结结巴巴说:“这、这逆天而行的事儿,还用得是皇帝的命。我、我……怎么能不惊慌啊!我可是连只蚂蚁都没碾死过呢。”
  方泾周身那种阴冷的气息,在听完德宝磕磕盼盼的话后,终于淡了一些。
  他抱着膀子继续看天。
  “我条命,是老祖宗给的,他就是我亲祖宗。别说是陛下以命换命,就算是赵家列祖列宗的命,在方泾眼里,都不如老祖宗的金贵。”
  德宝怔怔的看他,方泾于是笑了,指了指天,道:“紫禁城这四角儿的天地太窄了,只容得下老祖宗一个人在我心头。”
  *
  他们站得离后殿有些远。
  可还是隐约有些话能让少帝听见。
  百里时为他扎针止痛,亦听见了几句,笑道:“卧榻之畔岂容这样有异心之人存在?”
  少帝忍痛闭眼也不说话,待百里时行针过百,他冒了一层薄汗,心悸的感觉才缓和下来。
  百里时收针的时候,他声音沙哑道:“他身边总得有几个忠心的。”
  少帝声音疲倦,已是强弩之末,却已经换了话题:“朕问你,你说大荒玉经前七式是做阴阳调和为主,于身体无大影响,为何朕已心悸了两次?”
  百里时叹了口气:“行大荒玉经,是采阳补亏之术,这个‘阳’陛下也是知道的,不只是阳元,更有阳寿。”
  他的话犹如千钧,可少帝却极为平静:“我知道。”
  “傅掌印身体千疮百孔,大限将至。且自身亦有死意。如今陛下非要逆天而行,以自身之寿命去力挽狂澜,非要让傅元青久活,自然会有反噬。只是……从第五式开始就是如此……未来恐怕异常凶险。”
  “有多凶险?”
  百里时将一碗茶倒入旁边的空杯,倒一半时说:“幸时,二人可共享陛下天寿。”
  然后他将剩余半杯也倒了进去,“差的话,傅元青活,陛下死。”
  少帝倒平静:“原来如此,不算太糟。”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陛下。”百里时说。
  少帝看他:“你讲。”
  “陛下与老祖宗乃是世间最亲近之人。原本可以无事不谈、无话不说。”百里时道,“却又为何非要如此遮遮掩掩。你与他讲明,大荒玉经修行时,若能天人合一,二人合心,便能共享寿命,甚至得道成仙也不稀奇。又为何非要假扮他人身份,来与傅元青做这等周璇?”
  少帝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懂傅元青。若明说,他定不同意。他心里装着的只有先帝、只有百姓,怎么会允许大端朝帝王与一个宫人双修?又怎么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做此事。他傅元青粉身碎骨不足惜,可这江山社稷决不能断送。”
  百里时点头:“以陛下九五之尊,做此事确实风险极大。其实也可以向掌印陈述厉害,再由其他人与傅掌印双修呢?”
  少帝这次沉默了更久:“我不愿。”
  百里时微微挑眉:“陛下……难道你……”
  少帝惨笑了一声:“你早看出来了吧。朕心悦他,久矣。”
  “那边同他直说,与他双修。”
  “朕唤他做阿父!”少帝道,“他这般尊礼之人,怎肯与一个他亲手抚育的儿子双修?更何况,他喜欢的是赵谨!”
  最后两个字,少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为了这事,筹谋了许多年。先是不唤他做阿父,他不懂。又渐渐疏远他,他认命。这一年多以来,我在你的帮助下,面容渐渐修饰伪装,如今这张假脸与先帝已有二致。这样,才能以陈景的身份……去和他双修。”
  “可我知道,我自己的模样与赵谨是一般的。有时候,真恨这张脸,傅元青多少次看我,眼里看着的都是赵谨……有庆幸,我与我父亲一样,所以傅元青才选中我,才看到我就情动深陷。”
  ““他虽以亲子待我,却又心中警惕我。我昨日为他惩戒刘玖,针对太后。他说我捧杀他……我在他眼里,不过是先帝的儿子,是海晏河清、太平盛世时必须要存在的一个帝王。至于我是谁?我如何想?我要什么……他从未仔细想过。”少帝又笑了两声,“他若真在乎我,真在乎他抚育了十三年的孩子,为何看不出端倪?为什么不起疑?!我可真嫉妒陈景,能得到他全部的爱怜。”
  百里时喉咙动了一下,把话憋了回去——也许是你自己伪装的太好?
  “可陛下要明白。这样的谎言,可能无法让双修达到应有之效果。”百里时道,“届时陛下殒命,傅元青亦救不活。”
  “那以你的意思……”
  “还是应当挑选恰当的时机告诉他。”
  “朕再想想。”
  百里时为他擦拭汗水,摇了摇头:“陛下何必呢,这些事该让傅元青知道。”
  “……他不必知道。”少帝又说。
  第31章 宫墙内的海棠
  “太祖皇帝以前朝为镜,防外戚专政,洪武元年便重新修纂《女训》,又倡《女德》、《烈女传》,为祖宗家法。又曰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故,自开朝以来,后宫女子多采之民间。”内阁次辅衡景自正月间下朝被踩断腿后,今日是第一次来文渊阁。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在案前走了几步。
  於闾丘捏着胡尖微微颔首:“衡阁老所言极是。”
  “那老朽便不明白了,首辅既已清楚太祖遗训,在选后一事上,於阁老为何却力荐权家女子?!”衡景质问。
  於闾丘笑了笑道:“衡阁老,应知道当今太后便是陛下龙潜时的正妃,太后之名当年亦在京城内远播。既已有先例,我等效仿便不算越界。”
  衡景皱眉:“於阁老……”
  於闾丘又道:“后少帝尚未弱冠,亦需要前朝支持,若届时根基不稳,尤其是兵权……定……”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未曾进入文渊阁内,按照规矩站在外间堂屋的傅元青静静听了几句,便抬目而望。
  文渊阁就在端门东侧,是离宫外最近的地方,傅元青看着那檐上的骑凤仙人欢喜的带着五脊六兽朝着宫外的方向眺望,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去,不知道为何有些艳羡。
  然而这种艳羡没有持续多久,就听见了匆匆的脚步声,浦颖拿着奏折正跨进内阁堂内正门。
  他看见屋里的傅元青就是一怔:“你、你怎么在这里。”
  傅元青掖手作揖道:“奉陛下口谕,就立后一事等内阁诸位大学士议个办法。”
  “他们在议?”
  “是。”
  “内阁三位都在?”浦颖又问,“於闾丘、衡景、於睿诚。”
  “正是。又请了礼部尚书师大人过来同议。”
  “那你怎么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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