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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裴继安坐在郭府的书房当中,两脚前方坐着一个炉子,炉子里的炭已经烧得灰色发白,显然燃了许久,而桌案上摆的茶水也已经添了四五道,却是始终不见得郭保吉回来。
  他心中想着事情,坐姿一直没有变,腰背笔直,连头都不曾多抬几下。
  裴继安坐得住,身后侍立的仆从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见得外头天都黑了,等了半日,最后还是出声解释道:“本是有急事,谁料得宫中忽然有召,官人先还交代要大少爷来作陪,只他也不在……”
  郭安南去了哪里,裴继安半点不感兴趣。
  比起得这一位郭家大少爷作陪,他更愿意自己单独坐一坐,想些事情,便应道:“不妨事,我今日并无什么事情,等一等郭监司回来即可。”
  郭保吉今日才回到京城,都不等休息一晚,立时就被召进了宫中,而来召的不是监国的太子,却是卧病已久的天子周弘殷,这叫裴继安不得不多做打算。
  难道皇上忽然得了什么灵丹妙药,病愈了?
  正想着,终于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不多时,郭保吉沉着脸推门走了进来,见裴继安坐在当中,好似要起身,忙先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行礼,自己则是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开口道:“我找你来,是为着翔庆军的事情——上回你问我沈轻云的下落,我已经得了信。”
  裴继安想了许多缘故,却是半点没有料到郭保吉找自己来是为了这件事。
  他倏地抬起了头。
  郭保吉也没有废话,直接道:“尸首已经找到了,在翔庆州城边上的一处枯井当中,被贼寇用乱刀砍成了数十块,幸而他当时穿着官服,否则都认不出来历。”
  裴继安屏住了呼吸,一时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郭保吉则是叹了口气,道:“忠臣死国死社稷,沈轻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他向日忠心,皇上同太子都已经看在眼里,剩得一个女儿,再如何也不会去为难的,你回去好生安慰那沈家姑娘,若有什么难事,就来同我说罢——当年我也守过翔庆,到底同袍一场,也算尽一份心了。”
  半晌,裴继安才点了点头,又郑重道了谢,最后还是问道:“不知监司是从哪里得的消息,还能不能打听到其他的?”
  郭保吉摇头道:“此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暂时不要叫第三人知晓,便是那沈家女儿也不能说,等朝中有了消息你再给她打底吧。”
  又道:“对了,此次叫你来,还有一事——上回你印得那《杜工部集》,还有没有余书的?”
  第112章 揭发
  郭保吉今次入京仓促得很,自然没有来得及收到长子送回去的信。
  不过就算收到了也没什么用,裴继安将书印出来之后,第一时间就给郭府送了过去,只可惜郭保吉不爱诗文,虽是知道杜工部的名字,对这一版书实在没有多少概念,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因他新到宣州,住的乃是衙署配的官邸,地方并不算大,又是携眷赴任,两子一女之外,另有不少退伍的亲兵同仆从跟着,着实不够住,想到一百部书无处可放,又因原来把次子同继子塞进州学,与学官闹得很僵,索性转手赠得出去,做了一番面子情。
  当时不过顺手而为,他只以为甩脱了一个包袱,谁料得进京之后,短短半日,却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此事,晓得京中大卖数千部,多少知名儒士欲求一书而不得。
  饶是郭保吉沙场征战多年,自以为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听得自己曾有满满一库众人疯狂之物,偏生给白白送得出去之后,难免还是生出几分懊悔之心来。
  他虽没有看到儿子的书信,却也晓得此时若能有书,实在是牵桥搭线的好引子,立时又想起上回裴继安上门所说将要进京办差,算一算时间,应当还在京城,忙令人去官驿探问一番,将其叫了过来。
  裴继安半点没有推脱,甚至没有多问原来送过去那一百部书去了哪里,立时就道:“带来的大半已经全数发卖出去,只驿站里还有零星一点,本是我打算自家送人的,若是着急,等回去我就遣人送来。”
  郭保吉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道:“放心,我也不要多,不会叫你白做,届时多给钱。”
  裴继安摇摇头,道:“继安多得监司提携,当日这书能印得这般顺利,其中少不得监司帮忙,哪里能做得出收钱的事情。”
  他话说得漂亮,郭保吉虽是心情不太好,此时面上也忍不住带出笑来,道:“话虽如此,到底是公使库的买卖,账还是要做得平了。”
  这样的场面话,裴继安只应了一声,做出听进去的样子,同郭保吉又应酬了片刻,见得并无甚要紧事了,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递得过去,道:“今次过来,其实还有一桩事情——还请监司先过目此文。”
  郭保吉有些疑惑,顺手接过,翻开没读多久,就难掩惊讶地抬起头,问道:“这是?”
  裴继安应声道:“我原是想回宣州再给监司送过去,谁料得今日却在京城见了面,倒比回去之后来得更为合宜,索性一齐取了过来——此事原是我家中那一位妹妹路上得见,她立时就发觉其中厉害之处,特来同我说了。”
  “我虽是人微言轻,这一向在京城却也花了不少力气四处看问,果然这现象并不罕见,左思右想,索性写了一文,拿来交与监司,至于是用还是不用,后头怎的运作,就全看监司做主了。”
  郭保吉连忙低头细细去看手中文书。
  这哪里是简单的“一文”而已。
  他虽然并非科举出身,于文字上并不擅长,却也看得出来手头这一份比自己家中养得那几个谋士、清客帮着拟写,又递得上去的奏疏都要清楚太多。
  这是一篇关于京城书铺、书摊、杂铺等各处地方贩卖朝中机要的文章,全篇十多页,每页两百余字,总计两千多言,详详细细,原原本本,以“郭保吉”自己的口吻作为表述,说他应召入京,不想竟是发现不知为何,本当被小心封存的机密之事,竟被印制成册成文,不用半贯钱,便能买得回去,甚至在书铺里见得不少外族人成架购入的事情。
  文中写得甚是清楚,“郭保吉”在何处得窥天子周弘殷亲笔批注,何处见得太子手书,何处看到军机密事,何处得览重臣成册的进言,通篇并无多少生涩之词,也极少用典故,甚至有不少辞句,居然还用到了郭保吉自己的口癖。
  有好几次,扫到其中某几个段落时,郭保吉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一篇文章,难道是自己夜晚做梦写的?
  可再细读一遍后,他很快就把这诡异的念头挥出了脑海。
  无他,这文章里虽是偶有他的口癖,可全篇都是书面之语,又兼文字流畅,框架得当,只要在后头缀了名字,按下自己的大印,再换一个封皮,哪怕直接送去中书呈递御前,给那等文士御史看了,多半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凭他肚子里这点墨水,实在是写不出来的。
  郭保吉越看越觉得奇怪。
  他并不擅长,更不喜欢文字之事,可每每上疏,都得成文成例,正因如此,回回见得门下清客拟写的奏疏之时都深觉头疼,往往需要撰写者本人时时在一旁等着,解释这一句是什么意思,那一句有什么寓意。
  有时遇得被御史上折弹劾,需要上书自辩时,就更要命了——许多弹劾自己的折子里的句子乍一看上去,甚至反复琢磨了,他也瞧不出有什么问题,面上看着好像是夸自己,可被门客们一解释,就变成了骂自己,而门客们解释的奏章,往往更是写得云里雾里,有时候只有四五百言,已是叫他看得头晕,有时候半个时辰都读不完。
  可裴继安递上来的这一篇文章却全然不是如此,明明写了两千余字,其中还全无废话,句句都有内容,然而他不消片刻,就全部看完、看懂了,不仅觉得写得很好,还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哪怕给那等文士看了,多半也会觉得写得不错。
  怪不得人人都说世家底蕴,原来哪怕只是写篇小小的叙事之文,这世家子弟出来的东西,同自己养的秀才清客出来的东西,差别也会这般大!
  郭保吉越读越是心惊,却也越读越是高兴。
  ——怨不得近来几年边境屡屡不平,四边敌寇仿佛对朝中举动颇为了解似的,连枢密使的的奏疏都被人整理成书,拿去细细钻研了,能不出事吗?
  这一桩事情,如果给自己揭得出来,递一封折子去天子、太子案头,引发一番后续的话,总不至于回回被人嘲笑自己一介武夫,只会打仗,不会做事了罢?
  第113章 撇清
  况且此事揭发出来,还能表出自己有大察细观,可理政管地方,虽是碍于各色原因,暂时在江南西路做出什么事举,却也不代表没有能力,等再进宫的时候,在天子、太子面前,也能更有话说一说。
  想到这一处,郭保吉连笑意都亲热了几分,看向裴继安的眼神也更和煦了,只觉得对面这一位不愧为世家子弟,虽然裴家落魄了,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
  他开口道:“此物于我的确有大用,是要收下的,你今次帮了我一个大忙,可有什么想要的?”
  语毕,郭保吉鼓励地看了裴继安一眼,道:“上回说的那司参军事一职,如若你愿意,倒是不妨好好考虑一番……”
  “记得数月前你是为了给那沈家女儿印书,又想给宣县筹银,眼下书也印好了,银也筹毕了,想来再无什么拖沓之事,等得了新差遣,我这一处正好忙得很,不少差事待要交代予你。”
  能说出这一番话语,已是表明了郭保吉本人的重视之意,算得上是难得的邀请了。
  然而裴继安原本一直坐得稳稳当当,此时却是面露惭愧之色,甚是认真地摇了摇头的,道:“监司折煞我了!此事怎能算作我的功劳!”
  他道:“不好偏瞒监司,方才已是说过,这一桩事情乃是我家中那一位妹妹发现的,此文也是她先撰写,我不过帮着略改了一改罢了,实在没有出多少力气,当不得这样的好意!”
  又真心诚意地夸沈念禾道:“她虽是女子,却远非一般男子可及——你且看那《杜工部集》前头自白一段,便知其人胸中甚有丘壑,今次写就这一番文书送来予郭官人,也是她的原意,我不过依照其心意帮着跑个腿而已。”
  郭保吉听得说手中这一份文书乃是沈念禾特地送给自己的,心中疑惑极了,问道:“那沈姑娘为何这般好意?”
  裴继安就解释道:“上回郭官人认了那一百部书,妹妹心中十分感念,已是记得牢牢的,除此之外,另有一个原因,却是那一次在寒舍门外,郭兄拦下河间府来人,救了她一回,滴水之恩,当做涌泉相报,此事虽称不上什么,却也能当做回礼,聊表寸心。”
  “这算什么!我当日认买那书,其实算得上占了大便宜——听闻而今京中四处都在疯抢,一百贯一部都有人愿意买,倒是我得了她的恩惠才是,至于老大那一处,也不过顺手而为罢了,便是没有他,宣县四处都是巡铺,也不至于叫沈家人将沈姑娘掳走了。”郭保吉失笑道,“如若按着你这般说,反而是我要倒欠她一桩大人情,却又不好收了!”
  郭保吉不仅给足了面子,还谆谆善诱道:“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官职我不是白给你,你好好做事当差便是。”
  然而对着这十足的好心,裴继安却是执意摇头道:“监司太厚道了,然而这样的好意,我却是当真不能收,此事我已经同妹妹认真商量过,她也同意了,眼下既是说起来,我不好再瞒着——其实送来这一封文书,当中虽也有对监司的谢意,却是排在后头,最要紧是我想要答谢郭兄。”
  郭保吉听得眉头直皱。
  当日他得知裴继安打算娶沈念禾为妻,立时就遣人追回了举荐书,乃是因为害怕自己被沈轻云的事情牵连,可方才进宫之后,已经察觉出不但太子对沈轻云夫妇很是可惜,便是天子也并无什么追究的意思,言语之间,好似对那沈家女儿还有些怜悯之意。
  世人都以为武将只会打仗,心思都是粗的,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能在战场上活得下来,还能一路往上,指挥兵卒打出胜仗的,哪一个不是人精?
  想要赢敌,不单要胆大心细,熟知敌情,还要对朝中情况了如指掌,晓得如何审时度势,因势导利。
  打仗打的不仅仅是“外”仗,也是“内仗”。
  郭家一门分支百千,郭保吉并非嫡系,能爬到如今的位子,眼力不可谓不强。
  他看出太子、天子的意思,又见得裴继安今日的行事,从前那一桩被强行按下去的想法,免不得又重新冒了出来。
  ——已经又过了好几个月,对于宣州这一处,他迟迟插不进手,原本用的许多法子,半点撬不开州县之中的局面,今日天子已是问了许多话,在江南西路都快一年了,今次还罢了,下次回京述职的时候,也不好再用“时日尚短”等等理由敷衍过去,必须得快点设法打开一个口子。
  而面前的裴继安,不仅在当地人脉深广,能力尚佳,此时来看,还有许多尚未被人发掘的才干。
  能收入门下,自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郭保吉自以为开出允诺,给了条件,数月前裴继安推拒的理由都已经不复存在,顺理成章就会高高兴兴同意下来,谁知对方竟是一口拒绝,寻的还是这样奇怪的理由,由不得他往其他地方想。
  难道屁股坐在州县官员那一处,不愿意上自己这一条船?
  郭保吉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眼神中也多了两分隐隐的不善。
  只是没等他说出什么话来,裴继安已是继续道:“若是我做的亏欠,便是欠再多也无妨,将来迟早又还清的那一日,可这却不是我欠的情,这情还是欠郭兄的,搁在那一处,叫人十分不舒服,寝食难安。”
  他低声嘟哝道:“若是当日能换一个人也好,或是其余事情,也不至于……”
  见得对面裴继安的脸上局促的神色,另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之意,口中还吞吞吐吐,比起方才,全不似一个人了一般。
  郭保吉从前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曾经有过青春暮少艾的时候,也对着风流女子动过心,此时见得裴继安的表现,刹那之间,心中涌起了一丝过来人的微妙感觉。
  难道这不是不愿意接自己的好处,只是想撇清未婚妻同其他同龄男子的干系?
  不至于这般幼稚吧!
  第114章 合情合理
  郭保吉一旦起了疑心,就越看越觉得像。
  对面裴继安的面色微微发红,不过眨眼的功夫,说话就已经没了方才的挥洒自如,提起“妹妹”来,声音含糊却温柔,嘴角带笑,连眼角都笑得细了不少,纵然面上还勉强端着几分世家公子的仪态架子,可一旦仔细去观察,活脱脱就是一个傻小子。
  虽是有些本事,做事也能干得很,可到底还是个少年郎,难过女人关。
  郭保吉看得暗暗好笑。
  他自己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知道这种时候,面前这一个多半不管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去听,只会管着在心上人面前要脸要面。
  推己及人,如若时光倒流三十载,见得当日喜欢的那一个,遇得同样的景况,他自觉也定要快点把这“欠债”还了,不肯叫心上人挂记着旁人的恩情。
  郭保吉也不是那等不通人情的,便道:“你且回去想一想,不着急回我,等回得宣县再说。”
  裴继安却是站了起来,道:“我知道监司乃是好意,但是此事不必再提了,将来若能再有机会,必能再叫官人为我请官!”
  他一面说,一面行了一礼,当即告辞走了。
  这一番带着赌气的做法,叫郭保吉险些笑出声来,心中的不满也减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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