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砰砰砰~
  这人见四方无人注意,敲了一下轿子。
  一位留着美髯的男子掀开轿帘,瞧了一眼远方混杂的人群,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轿中之人就是唐练花了大力气才请来的治水专家叶炜,他刚到会稽就被前方的人群堵住,于是派小厮去前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厮答道:“禀大人,前方有人诬陷唐将军,百姓们气不过便把那几个小人围住纷纷讨理打老鼠呢。”
  叶炜一听原本轻松惬意的表情立马转变成惊悚,他惊骇道:“他们都在为唐练说话?”
  唐练在朝中的名声极差,这也是一开始叶炜答应的原因。别无其他,唐练是巩家一党,名声清雅那才怪了。
  可如今,他却在会稽百姓中的名声甚好,这般看来,他一直在骗巩瞋!
  小厮不理解自家大人为何变了脸色,但这并不妨碍清贫之人对同类人钦慕对象的钦慕,“是啊,都在夸唐将军呢。”
  叶炜脸色立马垮了下来,脸上一片惨淡,他口中喃喃:“唐练害我,唐练害我啊!”到了最后,他的声音尖锐直接破调。
  叶炜掀着轿帘的胳膊发着颤,嘴中不停嗫喏道:“这会稽不能待了,这会稽不能再待了!”说着,他回了神,放下轿帘,慌张地拿出轿中准备好的纸笔,飞速写完致歉信,掀开窗帘塞给小厮,嘱咐道:“等我出了城,你再去会稽府把这封信交给唐练。”
  小厮茫然地“啊”了一声,搔头道:“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您不是答应唐将军.......”
  他还未说完,就见叶炜脸上出现厉色。
  叶炜厉声道:“我是你主人,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问那么多!”说完。他急忙对车夫道:“快调头,我要回江阴!”
  车夫连忙驱使马掉转轿头,往出城方向赶去,只剩那个小厮握住一封烫手的书信,留在原地惶惶不知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而另一边,慕汉飞拿出傅夜朝写的信开始读起来。
  那妇人见慕汉飞再次拿出那封害人的信,顾不上擦干眼泪,便张扬舞爪地扑过去撕烂了那张纸。
  慕汉飞毫无躲藏地让妇人把手中的纸抢过,他看着妇人撕纸,众人脸上皆痛快的表情,清了一下嗓,望着周边的百姓,开始背纸上的内容。
  “唐练,凭陵官府,欺压百姓,不分黑白,党同伐异,残害会稽,实则尽是污蔑之人1。”
  慕汉飞边背边注意四周百姓的脸色,他们一开始听到唐练的名字,脸上尽显仰慕敬佩之情,但听到后处,脸色逐渐狰狞,有些百姓已经开始低头捡脏叶子准备扔向慕汉飞。
  但听到最后一句,人群中忽然有一人喊道:“先住手,这不是原来的纸。”
  听到有人说不是,高举菜叶的手迟疑地停在半空,随后慢慢放下手,但手中的菜叶不肯扔在地上。
  见此慕汉飞继续道:“吾观会稽,百姓充实,府藏衍溢2,城内升平,多是平和富足之景。此足见将军治理有方,非贪戾小人。故,吾以为应还将军峻清于四海。”
  慕汉飞刚说完,有一人便用方言讲给周围的群众听。百姓听完,纷纷把手中的菜叶扔在地上,而那拿着剪刀的妇女瞬间羞红了脸。
  她虽尴尬,但她也不忸怩,把剪子扔在地上,向慕汉飞和傅夜朝道歉:“对不起,刚刚是旁人情绪激动了。你的伤.......”她看着傅夜朝唇角上的伤,脸上露出悔意,“旁人家就在旁边,你们先进去坐坐,旁人去给你请大夫并赔偿你们衣服。”
  妇人一说赔衣服,周边就有人喊道:“葛大姐,这衣服不能只让你自己赔,我刚刚也给这两位小兄弟扔鸡蛋了,这衣服得有我一份。”
  话音刚落,人群中都说这衣服他们得赔。
  被称葛大姐的妇女扑哧笑了一声,“不就是两件衣服吗,旁人又不是赔不起。”说着她再次看向傅夜朝,“长得这般俊的小伙子差点被旁人毁了,旁人不得赔人家一身衣服吗,要是娶不了媳妇,这可叫旁人如何是好。”
  傅夜朝一听葛大姐称赞自己,下意识看了一眼慕汉飞,见他眼中闪过了然,立马抬手摸了一下脸。
  这一摸,脸上易容做得粉都抹到了指腹上。
  傅夜朝心惊道:该死,粉状掉了!
  傅夜朝见此连忙背过身,用手挡着,不让人再瞧他的脸。
  慕汉飞傅夜朝这般,心中原本的猜测更加被证实。
  他早就看出傅夜朝的骨骼不该是如何面容,可他易容之术过于高超,根本看不出破绽。而且他既然不以真面目示人,必然是事出有因。
  既如此,他应尊重他,故哪怕心中多好奇他的容貌,他也一直忍着瞒着。
  慕汉飞从怀中掏出一把纸扇递给傅夜朝,轻声道:“先遮一遮,待会儿跟征鸿要块干净的布把脸遮住。”
  傅夜朝一手低头挡脸,一手接过扇子。扇子到手那刻,他立马打开把脸遮住。
  这一遮,傅夜朝原本那勾人的狐狸眼更是凸显,那狐狸眼中带着微微歉意,眼角因伤口带着微微泪痕,颇有纤细羸弱、楚楚动人之感,让人不忍心再追究其过错。
  他嗫喏喊了一声慕汉飞:“将军,我......”
  慕汉飞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回去再说。”
  葛大姐见傅夜朝用扇子遮挡着一张脸,噗嗤一笑,“瞧这位小兄弟被旁人打趣地害了羞了呢。别害羞,走吧,去旁人家,旁人好好招待一下你们。”
  慕汉飞朝葛大姐行礼,“多谢葛大姐相邀,只是实在不便,我们还有要务在身,必须要赶回去了。”
  葛大姐听此蹙起了眉头:“既然你们要去处理要务,旁人也不拦你们。只是你们真的不用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吗?”
  慕汉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充满各种颜色脏兮兮的衣服,心中也忍不住新奇。
  话说,这是他头一次被百姓扔菜叶,同时也是第一次见百姓朝人扔菜叶。
  慕汉飞走到傅夜朝的身旁,继续道:“我们是有换洗衣服的,请葛大姐不要担忧。我们实在有事要处理,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他抱拳朝四周的百姓行了一礼,傅夜朝也举着扇子朝他们行礼。会稽百姓虽不知这是什么礼,但也纷纷学着两人一同行礼。
  礼毕,慕汉飞与傅夜朝对视一眼,纷纷施展轻功,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藏在一旁的潘畔与牧征鸿见此,也急忙跟上了两人。
  慕汉飞他们并未回营,而是在一旁找了一个小溪准备清洗身上的污秽。
  傅夜朝坐在一旁的小溪上,把手放在水中一下一下勾搅着水,默默不言。
  慕汉飞见此走过去,把他的遮脸的折扇一下子夺了过去。傅夜朝被夺了扇子,立马低头撇脸不敢让慕汉飞瞧他的脸。
  慕汉飞淡淡看了一眼傅夜朝,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看见你的脸,既然如此我也不强迫你,但是你脸上的伤得处理一下。”
  牧征鸿不长眼色直接走了过来,他朝慕汉飞行礼:“将军,我来处理阿钟脸上的伤,您先去清理一下您身上的东西,以免身子难受。”
  潘畔也走过来,道:“征鸿说得没错,将军您这一身也不舒服,您先去处理一下吧,阿钟这里有我们。”
  慕汉飞摇头拒绝,他掀开衣袍坐在傅夜朝身旁,抬眼看了一下别过脸去的傅夜朝,随后抬眼看向潘畔两人,“我没事。阿钟脸上的伤是为我而伤的,我给他处理就行,你们两个先回营,准备一下明天去唐将军那里道歉的事宜。”
  慕汉飞顿了一下,接着板起脸道:“这是命令。”
  牧征鸿有些焦虑地看了傅夜朝一眼,见他依旧别着头不看向他们,无奈只能看向潘畔。
  潘畔对他摇了摇头,随后朝慕汉飞抱拳行礼:“是,将军。”礼毕,拉着干着急的牧征鸿离开,留给两人谈话的空间。
  潘畔他们走后,两人之间就陷入了沉默。
  最终傅夜朝忍受不了,率先开口:“将军你应该早就知道我是易容了吧。”
  慕汉飞学着傅夜朝把手伸进溪水中,勾着一旁碧绿的水草,一下一下搅玩着水。
  他嗯了一声,道:“我早就看出你易容,我也早就知道何钟不是你的真名。”
  傅夜朝听此,终于把脸摆了过来,“那您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慕汉飞搅水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搅,“有啊,有很多问题要问。比如你到底是谁,你易容改姓来到云北要做什么,以及你的真容是什么样子。可是这些你会告诉我吗?”
  慕汉飞依旧低着头,不看向傅夜朝转过来的脸,“我了解你的性子,你不喜欢瞒我,你要是想告诉我,就不会瞒我这么久。既如此,我还是想相信你当初告诉我的话。”
  傅夜朝也记起他当初的话,他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慕汉飞收回手,手上的水珠滴落在麻鞋上,匆匆染了一个黑圈又匆匆消失。
  慕汉飞:“而且,无论你是谁也罢,可只要你在我身边,你就是何钟。”
  傅夜朝一听慕汉飞这么说,心触动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水旁,勾唇一笑:“将军说得没错,无论我是谁,我都是您身边的何钟。请恕何钟无法回答您全部问题,但是我可以回答您其中一个问题。”
  话落,他掬起一捧水,开始净脸。
  原本这妆容应需要特殊的香料来卸,但刚刚在公示牌那边应该有小商贩卖这种香料,风一吹,就飘到了他的脸上,再加上出汗,这妆容就再难保住,如今倒是方便了卸。
  傅夜朝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一张面冠似玉的美人便出现慕汉飞眼前。
  慕汉飞细细看了一眼傅夜朝这张脸,见他面白如粉,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腮。
  傅夜朝也由着慕汉飞捏,他笑道:“将军,这是我的真容,千真万确。”
  慕汉飞拂他脸上的水珠,淡淡道:“我知道这是你的真容。”他收回手,由衷赞道:“又勾人又清俊,十分符合阿钟你这性子。”
  傅夜朝嗤笑一声,“看来将军对我这一张皮很满意啊。”
  慕汉飞并未听出他暗含的心思,只是怀中对美人由衷纯情的欣赏,赞道:“这张脸真适合我对阿钟你的想象,我的确很满意。”
  傅夜朝蜷缩了一下手,微微颤动的手指透露出他的激动。
  慕汉飞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可惜如此举世无双的脸只能显露这么一次。”
  慕汉飞接过帕子并未直接遮脸,而是粲然一笑,“将军,以后会更多,希望将军不要腻了我这张脸。”
  慕汉飞道:“自然不会,我期待下一次。”
  此时哪怕是傅夜朝自己也未料想到,下一次这张脸的露出却是两人分别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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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和2都来自朱东润先生的《张居正大传》,应该也有部分来自张显清先生的《严嵩传》,总之一些批语都来自明朝弹劾严嵩的折子。大家可以看一下,很好看。对了《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也很好看,大家高考后感兴趣的可以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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