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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早已不再偽装成人类的清娘此时双脚离地、虚浮于半空当中。
  普通人自然是再怎么样也看不见的,但在眼窝凹成黑洞、苍白的脸上爬满狰狞青筋的清娘「眼中」却是一团又一团的魂魄彼此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快给我……你们的福德。」她说得毫不客气,显然已经没什么耐心:「你们的子孙说好要聘我为妻,我拿走你们的福德……天经地义。」
  「不、不行……」魂魄中的声音颤抖着,若能仔细听来还与周耕仁早前备受惊吓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阿孙……救命……」
  福泽藏于血脉之间,若非自愿则难以剥夺。
  已然成了厉鬼的清娘自然再没有先前的泰然,她将先前从周明雄身上压榨敛聚的精气凝化为实体,凭空变出了条与周明雄模样相差无几的幽魂来。那条幽魂虽则长相和周明雄相似,但眼窝凹陷、双眼无神,如若傀儡。
  「明雄,你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把福德给我。」
  那像是周明雄一般的幽魂傀儡不过是由周明雄的精气凝聚而成,又是由清娘所操控,清娘说些什么、他自然依言而行。
  「把……福德……给……主人……」
  那幽魂一开口,真有一些吓糊涂了的周家先祖开始叫嚷:「不能给她!她是恶鬼──」
  「不肖子孙!不能……给她!」
  「……找死!」
  已成厉鬼的清娘听不得拒绝,她双袖扬起,掀起一阵惨惨阴风,将周家祖祠里的牌位给吹得东倒西歪,就是远在十几步外的周耕仁也觉得寒风刺骨难当,忙失声道:「老师父!想想办法!」
  老庙公没有理会周耕仁,只是掀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里头绑在腰间的布口袋。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事前备好的数张符纸来,上头以朱砂画着周耕仁看不懂的图案,又竖起剑指来朝着符指上头飞快地画了几笔,这才扬起满手福纸大喝一声:「……神符到处,邪鬼断形!急急如律令!」
  周耕仁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庙公手中软呼呼的符纸在他念完咒令的那一刻竟像是活了一般在天空中四处飞舞,发着闪闪金光的符咒像是着了火一般齐齐飞向清娘后背,而清娘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地在符咒要贴上自己的那刻诡异地扭了颈子,竟是一张嘴就把数张彷彿利剑的符咒给一口咬住。
  「为什么要阻挡我?找死……找死!」
  百年幽魂执念本来就深,加上清娘的执念早已扭曲、成为不惜作恶的厉鬼,自非一般符咒所能抵挡。
  此刻别说是什么也不会的周耕仁,就算是有些本领的老庙公也被毫不畏惧符咒的清娘给吓了一跳──
  清娘一席粉色衣裙被莫名颳来的寒风吹得翻飞,原本居于周家祠堂的幽魂们此时更是鬼哭神号、不得安寧。
  一时之间生人惊惧,幽魂不寧,唯有那宛如傀儡的「周明雄」依旧按照清娘先前的指令反覆开口道:「把福德……给主人……把周家福德……给……主人……」
  「周明雄」的一字一句由飘渺而坚定,原本由周明雄身上所提炼出的精气再加上清娘所凝聚的鬼气两相结合,竟随着时间愈发凝实,原本断断续续说出口的话竟逐渐能组成完整的句子。
  「把周家的……福德给主人……把……周家的福德拿来……」
  「他」的声音分明不大,但远远倒坐在地上还因为脚软爬不起来的周耕仁却发现自己竟能清楚地听见佯冒他阿兄的鬼怪所说出口的声音。他转头想问老庙公,但老庙公却丝毫没有搭理他的空间,只将对付清娘当作第一要务──
  这自是无须多加解释,但看着清娘快速朝两人飘来的模样,那是恨不得将老庙公与周耕仁一併撕碎的态势!
  「啊啊啊啊啊──」
  老庙公脚踏七星步,腰间绑着的小布袋分明只有巴掌那么大,却彷彿内有乾坤一般,能从里头掏出源源不绝的家私,周耕仁看得目瞪口呆,却也在清娘伸出的利爪一个挥击之下忙着连滚带爬地往后跑。
  「鬼啊!──」
  「周家子孙……」清娘看着周耕仁天庭笼罩的福泽,一时被吸引了过去,身后的老庙公掏出了符咒朝她背后打去,冒出了阵阵黑烟,但背后被烧出黑洞的清娘却浑然未觉,而是追在周耕仁的屁股后面,企图扼住他、夺取他的性命。「你也行,就把你的福德……让给我……」
  「才不要!你说给你就给你吗?」周耕仁的双腿分明抖得厉害,但这时竟也勉强自己爬了起来,开始绕着周家祠堂跑。
  往外头跑是比较宽阔,但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不管怎样,还是在老庙公身边绕比较安全!
  「周耕仁……周耕仁……回头……回头……」
  周耕仁一面拔腿狂奔,一面听着身后的呼唤,压根儿不敢回头,只顾着惨叫道:「你你你──你不要过来啊!」
  周耕仁的嗓子喊得要冒烟,然而清娘却依旧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在清娘眼里看来,她要周家活人的承诺、也要周家死人的福荫,虽则她至今的确没有能够强取豪夺刻划于周家人血脉的福泽的方法,但她相信只要她折磨周耕仁、折磨周明雄,甚至折磨周家其他人更久更久,他们总会受不住苦楚,开口将他们身上的福泽过度给她!
  她要把所有的周家人都绑进周家的祠堂里,一个个抽乾他们身上的血,让他们成为周家的「列祖列宗」,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忍受力能够怀抱着之于他们肉体凡躯而言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福荫而不开口交出──
  「老、老师父!救命──」
  周耕仁绕着老庙公打转,清娘追在周耕仁身后,老庙公就像是秦国宫殿的那根柱子一般被绕得头昏眼花。他口袋里的符纸一张又一张地用去,却丁点儿用处也没办法,眼看着清娘就要抓上周耕仁的后颈,老庙公索性伸出脚来用力将周耕仁给踹向周家祠堂,激得逃跑路径偏移的周耕仁想起老庙公先前叮嘱自己的话,忙胡乱地开口喊叫:「阿爸救命!阿公救命!」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从小没养在周家的孩子呼喊救命是否有用,但周家祠堂的幽魂们比起那有着周家子嗣气息却死气沉沉的「周明雄」而言,显然更加关注贸然闯进祠堂的周耕仁。
  周耕仁跌跌撞撞地跑进周家祠堂里大呼救命,辈分已经从「阿公阿嬤」来到了「阿祖阿太」。他被祠堂门槛给绊得摔了个四脚朝天,在慌忙准备爬起时却看见后头的清娘追了上来──
  清娘长长的指甲锋利非常,指缘也不知为何渗着血丝,在她要再次穿过祠堂大门时,随着周耕仁一声破音的「太祖哟!」脱口而出,她竟是被一道遮蔽在祠堂敞开门扉上的金色光幕给挡了回去!
  清娘摀着脸惨叫一声,后退了几步后竟是再也前进不得。良久,她缓缓地放下双手,原本已然如同殭尸一般的脸庞如若焦炭、看起来愈发狰狞。
  「该死……该死!周家的福德……怎么能够挡我!」
  清娘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那道光幕,一下又一下,她身上原本已然污脏不堪的粉色衣裙此时愈发残破黯淡。她体内的黑气由她七窍四散,缓缓地爬满她的四肢,甚至覆盖住她的脸庞,最后将她紧紧包裹住,像是由漆黑的烟雾包裹而成的茧。
  「啊──」
  清娘在数次闯荡未果后发出了满带疯狂的叫喊,凄厉的声音响彻天际,几乎要震破周耕仁与老庙公的鼓膜。
  「为什么要阻止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天上的乌云看起来愈发厚重,伴随着清娘近乎尖叫的吶喊,那些「乌云」甚至更向下迫近了几分,一时之间祠堂前的小门埕彷彿末日逼近,满眼尽是飞砂走石、电掣风驰。
  此时就算是躲在祠堂内的周耕仁也能清楚看见那从天空中压下来的乌云哪是乌云?分明就是一条条面目狰狞的魂魄如漩涡般旋转,或有喊冤、或有求救,他摀着耳朵也能听见其中的哀鸣,甚至还能从当中的隻字片语晓得那些魂魄根本就是百年来天云镇上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超生的冤魂,而其中泰半竟是由于数十年前的兽祸所致!
  周耕仁坐在祠堂桌案前的地上,只觉得自己不只四肢,就是内脏也频频颤抖。
  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假的阿兄不断对着祖先牌位重复着清晰的字句,而那些竟能让他给看见的先祖幽魂则团团将他包裹住,令他在这样的绝境当中稍加感到几分微小的温暖与安慰。
  「母……母啊!」周耕仁几乎要哭了出来,看着外头的冤魂喊着:「这是造了什么孽!你们有冤屈不去找那畜牲!找周家麻烦干什么!」
  他是没干什么,但是他阿兄是天云镇的大善人啊!
  造桥铺路,施粥赠药,甚至还赞助不少穷人家的身后事、给人开办法会!如此种种,周明雄哪项好事没做过?──结果天上那些乌压压的冤魂竟一面喊着「还我命来」一面往周家祠堂靠近,这算什么?恩将仇报?乞丐赶庙公?
  啊呸呸呸!老庙公他本事这么大!才不会被搞不清楚状况的冤魂给难倒!
  周耕仁只是个平凡人,除了身旁那些先祖能庇荫他以外根本束手无策,而外头被迫退到边处的老庙公心里着急却不得其法──他本来就法力低微、不如先师,如今口袋中的符纸将要用尽,他又怎么将这已经不管天地伦常的厉鬼给打散?
  他左右看看,被他使唤回庙里拿书的小童还没回来,急得他口乾舌燥。他那本祖师爷传下来的书里头有数十道好用的符籙,更难能可贵的还是歷代的师父都将其供奉在桌案面前日日诵读直至今日,虽则当年因兽祸散去了些许法力,但也算是他最后的杀手鐧了。
  如今小童还没过来,他就只能乾看着、乾躲着,也不知道那厉鬼什么时候会注意到自己──
  老庙公看着天上的乌云终于压上了周家祠堂的屋簷,那些或是狰狞或是恐惧的一条条魂魄似是伸手可汲,而清娘亦如他所预料的一般举起双手,一把将当中的魂魄给「撕扯」下来,在一阵阵悽惨的悲鸣当中将其吞噬入腹。
  一口,一口。
  在祠堂里头的周耕仁显然意识到状况不好,而此时包裹着他的幽魂亦七嘴八舌地说着令他愈发不安的话──
  「啊……恶鬼!那恶鬼是个饿死鬼!」
  「她吃完那些左邻右舍,就该来吃我们了!」
  「怎么办……怎么办……」
  周耕仁颤着声音道:「不是说我们周家人最有福气的吗?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啊!不然我怎么知道我该怎么做!」
  他这话才说出口就觉得自己荒唐,他不过是个平凡人,还是个平日里游手好间的间汉,眼下因老庙公之故而能够「看见」先祖并且被祂们庇佑着已是神奇,又怎么藉由生前同样为凡人的祂们的帮助破解这明晃晃的死局?
  「耕仁……」
  一道男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和你阿兄身上都有周家的福报……」
  「你、你是谁啊?」
  「死孩子!我是你老爸!」那男声显然有些急躁:「快把你阿兄的精气还回去,他这些年做了不少善事,只要他活着、他清醒着,你们就都不会死。」
  换句话说,身上乘载着最多福泽的周明雄若因为精气散尽而亡,那么周家的人大概率都得完蛋!
  「不是说我们周家、周家福泽深厚吗?怎、怎么就靠他一个!」周耕仁颤抖着的声音像是在哭,却依旧坚持了下来:「阿、阿爸,要怎么把精气还、还给阿兄?」
  「把这鬼东西分开来,分……」
  男声尚未说完,护住祠堂门口的光幕便被外头的黑气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一时间里头彷彿天摇地动,才扶着神明准备站起来的周耕仁又被这一道衝击给撞倒在地。
  许是平常就在街上混出了几分无赖的模样,知道了「解决办法」的周耕仁被这么一激也来了气,他再次站了起来,面对外头的鬼魅虽则依然畏惧而浑身发抖,却仍旧决心要做到男声的嘱咐。
  自称为周耕仁阿爸的幽魂道:「我们……周家的列祖列宗会护住明雄,让他的精气回到他的身体里……」
  只是一旦祂们暂且离开祠堂、护送周明雄的精气回去,周耕仁将暴露于厉鬼的攻击之下。
  「可……可以!」
  反正待着也是等死,那就干吧!
  「我可以!」周耕仁勉强自己喊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一声还带着颤音而不足以令自己鼓足气势,又重新喊道:「我可以!我可以!你们就护住我阿兄!我不怕!我周耕仁不怕!」
  周耕仁的话一出,原本包裹住他的周家先祖幽魂们便纷纷从他身旁散去,温暖的气息褪去,使他再度感受到外头的冰寒。
  他看着周家先祖幽魂们开始撕扯起凝聚成实体的「周明雄」来,百年来受到周家子孙虔诚供养的祂们素来安分守己,可谓灵界的「养尊处优」,此时却是拚尽全力,拿出生前拚搏的狠劲来企图将清娘留下的一缕鬼气与子孙的精气分开。
  「周明雄」本来就如同傀儡一般没有自己的意识,此时遭受攻击亦没有多大的反抗,只是任由幽魂撕扯自己,直到完全碎裂、又被周家祖宗的幽魂给重新拼凑起来。
  虽还有几分精气溢散四处、被清娘的鬼气给紧紧揪住,但总归一团完好的「周明雄」被再次拼凑而出,已然不见先前那般如鬼的模样。
  在一旁看着的周耕仁只觉得反射性地反胃作呕,却在瞥见外头已然面目全非的清娘再次向祠堂的光幕撞击之时又不合时宜地想着「周明雄」被撕碎的样子好像还好了那么一些,至少不像清娘一样整个人乌漆抹黑,浑身上下哪里都能跑出一颗怨灵的头颅出来喊冤。
  「噁噁……」
  「耕仁……我们要走了……」
  周耕仁早想好了自己该怎么躲藏,就在清娘向后微退、要再次撞击周家祠堂光幕的那刻,遮挡在祠堂门口的光幕突然消失,与此同时一缕宛若雷电的幽光迅速地喷射向周明雄所在的厢房,而周耕仁也在清娘朝他奔来的同时往祠堂后头开着的小窗跳了出去──
  「给我……你的命!」
  「恁娘啊!玉皇大帝都没你那么有面子!」周耕仁满口脏话,企图藉此鼓足自己的气势。他拿出生平的所有力气来拔腿狂奔,没一下子又绕到了老庙公身旁,却是在他想喊着「老师父救我」的时候,见到老庙公也拔腿跟着他逃了起来。
  「……喂!」如今他仰仗的可是老庙公!但老庙公的年纪都超过一甲子了!怎么溜得比他还快!
  田里的泥鰍都没那么会溜!
  「我、我也没办法啊!死孩子还没回来──」
  「师父,我回──啊啊啊啊啊!鬼啊!──」
  才翻下墙的小童举着一本破旧的书册兴奋地大喊,却是看到一大团冒着各种令人作呕的脸谱的鬼气追着周耕仁与老庙公跑着的时候也跟着鬼吼鬼叫起来:「这是什么鬼!」见老庙公与周耕仁朝自己跑来,也跟着掉头就跑。
  小小的祠堂前门埕竟跑出了运动会上接力赛跑的味道。
  「什么鬼都有啦!」老庙公素来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形象如今全然不见,他努力跑向小童,伸长了手与他说道:「书!书给我!」
  这可是他们在场三人唯一救命的希望!
  小童一面跑着一面回头看──他倒是想把书给老庙公,但是背后那一大团黑压压的鬼实在太吓人,他不跑还是人吗?
  救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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