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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节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隔扇门,迎面就看见丽妃恭恭敬敬捧着食盒当门站着的模样。
  李夕月要紧往一边躲避,但昝宁适时喊了一嗓子:“咦,领子后面怎么痒痒的?”
  李夕月虽然不负责司寝,但此刻皇帝有话,她岂能一推二五六?只能绕到他身后,踮起脚看他后脖子哪里不服帖。
  而蹲身向皇帝行大礼的丽妃,等于就连着李夕月一道请了安了。
  昝宁拉了拉领口的镂金花扣,不动声色地噙了点笑意。
  丽妃得他喊了“起来吧”之后,才又捧着食盒起身,讨好地说:“万岁爷尝尝奴才炖的燕窝羹吧。”
  昝宁知道太后在外头,板着脸斥道:“你真糊涂,太后在外面,难道不该是朕洗漱清爽了前去问安?”
  丽妃尴尬得脸红,也不敢驳斥或辩解,只能点头称是。
  皇帝洗漱完毕,到外头给太后问安,顺便问道:“皇额涅大早到养心殿来,想必是有重要的训示?”
  太后笑得融融睦睦的:“不急,不急,我已经用过点心了,你一会儿要去上朝,得赶紧地先吃点东西。”
  转脸:“丽妃,还不伺候着?”
  丽妃赶紧打开食盒,精致的青瓷铁线纹大碗,装着雪白的牛乳炖燕窝。她给捧出来,小心放在食案上,又用银匙搅动了一番。
  李贵很见机,立刻对外头喊了“传点心”。尝膳的小太监进来,用专用的银牌试了燕窝羹,又用专用的银匙尝了一口。
  昝宁便一副不急的样子,耐心地等早晨的点心一件一件摆上食案,侍膳太监传唱菜名,打碗盖儿,查银牌,侍膳太监跟着皇帝的眼神把点心布进盘子里。
  这是皇帝用膳应有的规矩和排场,谁都不能说什么。
  昝宁在众目睽睽之下吃点心,自然也吃不香,对付着填饱肚子,最后才尝了几口丽妃送来的燕窝羹,很给面子地赞了好,但按规矩只吃三口就不动汤匙了。
  太后也不能说什么。等御膳都撤下去了,她挥退包括丽妃的所有人,才笑道:“昨儿看你发的上谕,礼亲王十六项大罪,十二项过失,宗人府给他革除了王爵,接着则该三司会审。这罪过的头一条:‘窃国弄权,矫诏欺君’,就够问个死罪了。”
  昝宁顿时觉得刚刚吃下去的点心都像石块一样硬邦邦地积压在肚腹中,他不知太后这句四六不着的话到底是想为礼亲王求情,还是想一举直接弄死他。
  他从小活在嫡母的阴影下,登基之后、亲政之前那几年尤其是时时关注她的脸色,现在即便是亲政第四年了,还是本能地怕她那种似笑不笑、似怒不怒的神情。
  “皇额涅的意思是?”他小心地问。
  而太后笑着反问:“咦,我能有什么意思?你这上谕不是明摆着要弄死他了吗?”
  昝宁心里鼓励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儿必得杀礼亲王,否则反噬之力不可猜度。
  他硬硬头皮说:“他这项罪过,确有实据。若加特赦,只怕不能服天下。”
  太后真正笑了起来:“好得很!我就是怕你犹豫不决,迁延不动。礼亲王弄权,首要一点还想着篡改先帝的遗诏:先帝赐我‘御赏’印,就是为了钳制礼亲王,也为了扶持匡正你的过失。礼亲王竟然在外头散布谣言,说什么‘牝鸡司晨’‘妇道弄权’之类的瞎话,真是司马昭之心!想必你也都是知道的。”
  昝宁这下明白,太后特意过来,是盯着今日的大朝,怕议论起礼亲王曾经提及的“皇上亲政,太后何不交出御赏印,归政得更加彻底些?”
  她亦是司马昭之心,想着既然扳倒了礼亲王,就得把她的权柄握得更牢。
  他心里虽极不忿,但这会儿礼亲王未死,他礼王旗下的余孽未除,他不得不借重太后的力量,也不能贸然和太后撕破脸。
  所以只能半是装糊涂的模样:“可不是,先帝遗诏,自然作数的。”
  太后笑道:“还有啊,那些人攻讦皇后失德,所幸你那个叫白荼的宫人没有人云亦云,她说骊珠当时并未怀孕,便是洗清了皇后传杖伤皇嗣的罪名,不过内务府问她骊珠受宠的事实,她也说皇帝你是宠过骊珠的,我寻思这岂不是皇帝的失德?白荼虽回去了,上三旗的都统少不得还得告诫她,别给你脸上抹黑。”
  昝宁不说话,内里极为不屑。
  太后嘴上说“皇帝失德”云云,实际还是不想让皇后担责。这是警告他来了,可惜皇后之位,他迟早会废。
  太后察看着他的神色,并不多言,而是在判断自己的嫡亲侄女保不保得住,是不是该及时扶持丽妃。
  她敲山震虎,无非是不肯丢掉自己手中的权位,也是另一种控制皇帝的手段。
  于是,她的话锋再转了一次,对外头笑道:“你昨儿用宫女值夜,可记得叫李贵及时记档,不然搞成怀孕的事来,大家说不清楚。”
  昝宁蓦然抬头:“那宫女只是值夜而已,并没有什么。”
  “就有什么,也是你的自由。”太后笑道,“从你母亲起,就不乏这样的先例呢。是小丫头子们求之不得的福运。”
  昝宁悚然警觉:太后这话酸得可以,又反复再三地说骊珠,莫不是有什么暗示?
  他又心里难过——为自己的母亲——宫女上位,即便做了太后也是低人一等一样,为正头太后嘲讽打压,去世这些年也没有翻身,但凡被人说起来就是“宫女上位”这四个字,仿佛五指山一样压着,做儿子的心头一口血,只能自己咽下去。
  他绝不能叫李夕月背这样的名!
  第141章
  太后“谆谆教导”完了, 估摸着对皇帝的威慑力也差不多到位了,才在丽妃的扶掖下款款地离开了养心殿。
  丽妃先不敢说话,到了慈宁宫伺候的时候才有些委屈的样子出来:“唉, 太后对皇上也真是慈母之心了!奴才只是有些心寒,皇后主子身子不适, 他也没问一声?”
  皇后抑郁成疾, 是因为在听说清议呼吁“停中宫笺表”“停皇后钤印”时就气得成夜成夜睡不着觉, 而太后对她似乎也并没有非保住不可的担当,反而越来越宠爱丽妃,自然皇后的忧愤又加上了担心和惊惧, 睡不着的毛病越发严重。
  丽妃心里却是熨帖的。
  她们名义上是俩姊妹, 皇后居幼但嫡出,她居长而庶出。皇家选后妃时并不一定讲究“庶出不能为后”这一条,但约定俗成一样:若嫡庶并举时, 明显是庶出的要让出位置。
  虽然是姐妹,但自小受了多少说不出口的暗气与委屈, 今日终于看见光明的方向了!
  不过丽妃从小看人脸色长大, 此刻依然是一副忧心忡忡、姐妹情深的模样:“唉,奴才真是担心极了。”
  太后也叹息一声, 但又说:“皇帝对后宫冷淡也不是自她而始。她呢,亦是自作孽不可活。她身子骨不好, 原该平心静气修养身心才是,哪晓得天天在储秀宫里打骂宫人, 仅就这十来天, 传杖痛打过之后再撵出去的宫女就有三个了,叫谁看了不心寒?”
  丽妃低头不语,心里在想:哦, 原来太后并不喜欢皇后暴虐的脾气。
  太后还在摇头生气:“像发了癔症一样!挨打的几个宫女都是长得周正些的,她就是看人不顺眼,人家踩了猫、打了碗、弄脏了活计这样的小事,她就骂人家‘好骚蹄子,在我这儿做张做智的,敢情你也想学了骊珠靠攀龙床上位?我打烂你的腿!看你怎么撇开腿让男人入!’听听,像个皇后的模样?!”
  常年不得丈夫的爱,又遇上了礼亲王的构陷,丧了权柄和仪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废——估计是好人也得逼疯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后太后只垂泪片刻,又恢复了冷静理智的模样:“劝说不听,我对她也仁至义尽了。”
  丽妃内心几乎是狂喜,用尽气力才遏制自己的颊肌使自己别笑出来。
  紧接着听见太后说:“不过你看今天皇帝屋子里那个值夜宫女,觉得是个什么路数?”
  丽妃说:“长的也就一般人儿,甜相,聪明样子,五官皮相不如当年骊珠多矣。”
  撇了撇嘴,想了想又说:“值夜一晚上,发辫还是挺齐整的,想必不是自荐枕席那种路数吧?”
  太后冷笑一声说:“皇后呢,看什么女人都像是要抢她丈夫的;你呢,看谁都觉得没事——真憨!”
  丽妃嚅嗫着不知道说什么。
  太后又说:“看这种事,眼睛要尖!她发辫是整齐不错,你没看出来衣衫也是整齐的?——值夜是一夜坐墙根听主子睡眠的动静,时不时起来端茶倒水、伺候解手,绸缎的衣服下摆哪有不皱的?她的袍子却是平平展展的,只有衣裳挂着才可能!再有,你看那小丫头的眉和臀,眉峰不聚,面含春色,臀圆而翘,这不是姑娘家,已然是有过经验的小妇人的模样了!”
  她目光望空,似在回忆,俄而缓缓说:“圣母皇太后当年什么时候入了先帝的眼,我就是粗心了一下,没有发现。等到发现,已然晚了。虽然先帝初始给她的位份也并不高,可是盛宠不衰,还生了皇子。我那时候呵……”
  她不好说自己暗暗妒忌了圣母皇太后很多很多年——即使人家完全没有分她皇后权柄的想法和能耐——但被突袭一样抢了丈夫,这种恶感在太后心里持续了很多很多年,这是正室的皇后无以言说的痛,而只能埋藏着嫉妒,装着对嫔妃们宽容大度的样子。
  丽妃此刻却想不到那么远:一个小宫女受了皇帝的宠幸算什么?她要能在太后的扶持下,不动声色登上后位,这才是大胜利。日后要对付一个小宫女还算什么事?即便是后宫里多一个人,只要自己当上皇后了,也无伤大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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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亲王作为先帝遗命的辅政王,如今却一夕之间下了高墙大狱,这在朝野中自然是大震动,然而震动到如此之大,反倒没有什么声音,大家都竖着耳朵,四下里打听“上谕”或者“懿旨”,看上谕和懿旨的言语间是轻是重,猜度礼亲王是否还保得下一条性命。
  各种揣测纷至沓来,尤其以养心殿传出来的消息最为准确:太后大早就到养心殿把皇帝堵在斋室里,好好告诫了一番,其意昭昭不言而喻。
  清流一直是要站队的,此刻见风向不妙,自然有见机的人试探着抛出了弹劾礼亲王的奏稿,先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而后奏折留中,不见任何斥责,当即明白礼亲王此命休已。顿时,铺天盖地的折子到得养心殿里,除了少部分还为礼亲王说话,大部分都在骂他毫无臣礼,逼凌天子,擅权窃国,死不足惜。
  三法司照着这样的思路审下去。最先缴械的是刘俊德——从长三堂子里被光着.屁股抓出来,“道德宗师”的名分已经成了绝大的笑柄,那一口“再衰三竭”的气儿,早已经在红倌人的牙床上就泄光了。他在堂上痛哭流涕,只求赐死,不要明正典刑,贻羞子孙。
  礼亲王听着刘俊德一五一十地招供,只是冷笑连连。
  大理寺卿还给他一点面子,拍拍礼王府邸查抄出来的一叠书信和账本,和声道:“亲王,证据确凿,何必呢?到头来弄得自己难看不是?”
  礼亲王其实已经被夺了爵位,皇帝要是狠一点,就可以暗示大理寺用刑求,大理寺卿也是在暗示他——人在三木之下,必然是痛苦万状、丑态百出,礼亲王何必还螳臂当车,和皇帝与太后拧着呢?
  礼亲王一直是闭着眼睛,宛如对所有的话都听不见一样,此刻突然睁开眼睛说:“现在正蓝旗是谁在管?”
  大理寺卿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道:“是荣贝勒。”
  礼亲王冷笑了几声,而目中浑浊有泪,自叹道:“是了,是了,不是自家人的叛变,大厦一般的基业,又怎么可能倒塌得罄尽?荣聿不哼不哈,和今上一个样,果然是同样的出身,果然是好叔侄!”
  大理寺卿听得尴尬——这是说荣聿的母亲和昝宁的母亲都不是正室出身,甚至都不是名门出身——礼亲王的跋扈刻毒,现在都没有收敛!
  他怒喝道:“这话出来,你果真是不想要命了么?!”
  礼亲王跪坐在地上,斜乜过去,俄而笑了两声:“我哪还能有命在?最毒不过妇人心!横竖不过一条命罢了,要我招供你们就听着:我好歹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是皇上的伯父,我只对我那御座上的皇侄招供。”
  他的要求由大理寺卿告诉到昝宁那里。
  皇帝也犯了踌躇:礼亲王这会子要面圣,只怕说不出好听的话,到时候被他这个阶下囚呛上几句,必然会气死人,君王的面子也很难下得去;但是不见他,他跟大理寺僵着,真弄得大刑伺候一个前亲王,说出去是朝廷的狭隘和难堪,反倒显得礼亲王是英雄一般。
  “朕再想想。”他回复道。
  一个人待在东暖阁喝茶,沉闷想事儿的时候,目光总能看见四处摆放的青松和山茶花,躁郁之气在看到这些自然的色彩之时,会不觉中沉淀稳健下来。
  他决意出门走走,养心殿后头殿宇密集,但盆栽和鱼缸都有,宛如一个个小景,他凝视着鱼缸里一条条游鱼,觉得这滑头钻营的模样就好似礼亲王及他一群手下一般。
  正看得皱眉,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啁啁”的长鸣,抬首一瞧,原来是他的那只海东青,展翅在春日明媚的白云间飞翔。
  昝宁嘴角噙笑,信步向鹰房那里而去。
  果然看见李夕月穿一件旧衣,挽着袖子,拿着长长的竹竿在对着天空挥舞——长竹竿顶端系着金黄色的绸带,被风吹得猎猎地响。她呢,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细看额角鼻尖都是汗珠。
  “干嘛呢?”他含笑问。
  李夕月说:“闲得发霉,给万岁爷驯鹰呢。”
  “怪道今日的茶泡得不出味,原来是你打马虎眼儿,一推二五六,自己躲在这里玩鹰!”
  李夕月笑道:“奴才可不敢打马虎眼儿。李总管说叫宜芳跟在茶房伺候,她那么好学上进,我不能不让她干活儿。所以今日她在茶房伺候呢,泡茶的口诀我可是都教了她了,不过学这个还需要悟性,得给她几次机会。”
  昝宁皱一皱眉,冷笑道:“机会呀?也行,先教训她一顿板子,长长记性。”
  宜芳虽在正蓝旗,但明显是太后那头的人,现在拿她使反间计的利用价值已经没了,留着她再出幺蛾子么?干脆结结实实打几顿,出完气就撵出去——她这不是上赶着找打呢!
  见他扬声似乎要叫人,李夕月一把拉住了他:“干嘛呀!”飞快地又松开手,怕落了人眼。
  她的劝谏,他总得耐着性子听,只是先警告道:“你可别做老好人,人家倒打你一耙时可不会记得你的好处。”
  李夕月悄然说:“我虽然蠢笨,但是难道李总管也蠢笨?”
  昝宁想了想:“李贵搞什么鬼?为什么不叫我知道?还……”
  还让李夕月担风险?他心里很不满,眉头就皱了起来。
  李夕月回答不了,但指了指天上的鹰:“万岁爷您看,鹰得飞得高,才能看得远!”
  甜笑着又说:“上回那只叫奴才带给父亲的鹰,想必也熬好了,不知道飞起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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