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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正月十三,宫中上灯。
  冬日的傍晚很快天就黑了,而御花园里灯火辉煌,美不胜收。
  昝宁陪着太后看灯,其乐融融。
  逛了一圈,太后累了,带着皇后和邱德山等亲近的人坐在一座避风的小轩中喝热茶休息。她对一旁的皇帝说:“荣聿是个会办事的,今儿的灯花样多,远远地看热闹得很呢。”
  昝宁说:“是呢,主要靠工匠巧,今天没制大灯,也没制丝缎的灯,都是纸扎的,不过扎得精妙,反而有意思。额涅您看,那里是‘麻姑献寿’灯,一旁的‘百子千孙’灯栩栩如生的。花的是精力,却不是银子。”
  太后笑道:“如此更好,不然,灯挂上几天,绸子灯面儿也会掉色,最后也就这么丢掉了。现在国库里紧张,内帑也跟着吃紧,能省几个也是好的。荣聿吃了辛苦,回头你要好好赏他。”
  “想再给他一份兼差。”昝宁说,“毕竟也是辅政亲王的弟弟,同样是能干的人,薄厚不能太过。”
  皇帝要行使用人的大权,太后觉得没有什么违拗她的地方,自然不会干涉,所以不仅点头,而且赞许:“宗室里肯干的人本来就该肯定,荣聿又能干,叫他多担点也没什么,是皇帝栽培他。”
  闲闲往外张望了一会儿,太后忽然又问:“对了,听说陈如惠的案子已经审结了?陈如惠却是被两名恶仆所害?”
  昝宁说:“是。衙门还没开印,所以并未把事情公开。两名恶仆逃不脱国法,但再追究下去,恶仆杀主,无非为一笔横财,而横财来自于贪冒赈款的知府黄瀚,黄瀚已经革职拿问,亦要三法司会审,审出实情,这样恶贯满盈的官员亦不能姑息。”
  区区知府,也不值得太后关注,但她也有关注的人:“那么,吴唐是保举他的人,办不办?”
  “想听听皇额涅的意见。”
  太后瞥了瞥身边低着头却竖着耳朵的皇后,说:“国法无亲,应该办。”
  昝宁便知太后与他一心了,不动声色说:“是。若有协同作恶,只怕还得严遣。”
  太后斜乜过去:“但是那位,你舍得?”
  “那位”,指的是颖嫔。皇帝没有说话,故意显得犹豫。
  太后道:“她也罢了,吹枕边风的还有一位,本来出嫁之女是不牵连的,但是干涉丈夫的处政,过错就大了,只怕宗人府不能不干预。”
  这是指吴侧福晋了。
  “呃……宗人府的宗正,也是礼亲王的弟弟,只怕不好办。”
  太后一拍身边的桌子:“只怕由不得他!”
  她眼望着小轩外面密密层层的灯,看着看灯的热热闹闹的人,冷笑道:“皇上拿不定主意,宫里和宗室里,我还可以拿先帝的‘御赏’印下懿旨呢。”
  昝宁会意。
  一过正月十五,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令审问了革职拿问的黄瀚,冒赈、贪贿、买.凶.杀.人……一连串地拔出了江南行省和京里的六七十个涉案官员,查抄出的来往账本与信件更是无数。
  朝野一片哗然,也好奇地观望:刚过了一个太平的年,皇帝就拿出了这样的雷霆手段,那么这么多涉案的人,乃至牵扯到朝中大员,会如何处置?
  礼亲王抢在召见军机之间,先递了牌子求见皇帝。
  昝宁看了看他的绿头牌,笑道:“好啊,先见他就是。”
  李夕月等养心殿伺候的人,无一不是好奇地在各处探头张望。
  只见礼亲王进垂花门,那硕大的肚子仿佛都小了一圈,也没有以往那种气势嚣张逼人的模样,被内奏事处的小太监引进西暖阁之后,里面很久都没有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
  李夕月对白荼说:“难得见礼亲王如此收敛啊!”
  白荼说:“这时候他若肯吃亏低头,或许还能留下那顶‘铁帽子’。不过呢……”
  西暖阁的召见时间并不久,只听见皇帝在大声吩咐:“端参茶来。”
  李夕月看看白荼,白荼鼓励地看她一眼,低声说:“我反正马上要出宫了,这些长见识的地方,你不妨多经历经历吧。别怕。”
  李夕月送了两碗参茶进去。皇帝那碗摆在御案上,但昝宁并没有喝的意思,而是抬抬下巴指着下头赐座的礼亲王:“亲王好像有些不舒服,先给亲王送参茶过去。”
  礼亲王艰难地欠了欠身,双手接过了参茶,谢恩道:“奴才已经年迈了,皇上一向体恤,奴才也一向感念。这次的事实在有干国体——”
  “一会儿再说国事吧。”昝宁打断他,看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忙屈膝说:“奴才告退。”
  “不急。”昝宁看着礼亲王端着参茶碗的手正有些不稳,“等亲王喝完参茶,把茶碗送出去。”
  他越镇定,李夕月就觉得礼亲王的脸色越灰败。
  昝宁立在高处,背后是先帝的御笔描金屏风,他石青色的朝袍也显得煌煌的,目光灼灼,有胜于朝袍上的织金五爪龙的潋滟金光。
  礼亲王把参茶喝完了,李夕月接过空茶碗,敛衽后退。
  在门口,就听见礼亲王迫不及待地说:“皇上,这次的事实在有干国体,若是一下子撸下来七八十号人,会空了半个江南行省,又牵扯到那么多京中官员,只怕是朝野的大震动,也是大笑话。还得请皇上多体谅其中不易——说出来丢人,朝廷这些年,和捻匪打仗输多胜少,好容易赢了大局,才扳回了一点点面子,却又要被这件事给撕捋光了!……”
  李夕月虽然好奇,但也不敢再听下去,赶紧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又听里面叫人,依然是她前往西暖阁里,却见礼亲王已经走了,昝宁端着参茶碗,一脸嫌弃地说:“怎么倒给我的也是参茶呢?你不知道我喜欢清茶?”
  李夕月道:“万岁爷叫的参茶嘛,您要换,现在就给您换去。”
  昝宁含着笑说:“参茶呢,其他都还无所谓,喝了以后吧,身子会发热……”
  李夕月警觉地看他一眼,他果然瞧起来眼神坏坏的。李夕月说:“还是换一碗吧。”
  他却端起那碗参茶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说:“好的,李夕月,你办的事,你要负责呢。”
  李夕月退了一步:“奴才要负什么责呀?”
  他挑眉笑道:“反正你跑不掉。”
  又点点手说:“过来,又不吃你。荣贝勒送进来几本书,这几天还算在正月里,不怎么忙,我翻了翻,有些地方看不懂,得请教请教你。”
  李夕月受宠若惊:“奴才何德何能!万岁爷看书有不明白的地方,应该找徐翰林他们呀?”
  “徐翰林不懂。”
  “那奴才肯定更不懂了。”
  “不然。”他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想必是你的强项。”
  李夕月觉得他一定在骗人。但是当昝宁悄悄拿出几本书的时候,她一看封面和书名,顿时脸就红了。
  皇帝悄悄把书塞给她:“我还得先召见军机、吏部和刑部的人。你到东暖阁去读书,回头我要考问你。”挤挤眼,一脸得意。
  第112章
  李夕月已经很久没看这种稗官小说了。
  荣贝勒又特别体察圣意, 送进来的书都写得格外直白俚俗,把个李夕月看得面红耳赤,又不忍释手。
  直到惊觉天黑透了, 肚子饿了,她才一蹦而起, 把书塞在皇帝梢间的枕头下面, 心“怦怦”地跳, 扭身打算回宫女围房那里弄点点心填饱肚子。
  正好昝宁也进门,见状一把拉住她:“去哪儿?”
  李夕月一看,李贵在后面捧折子呢, 一副“眼瞎看不见”的木讷表情。
  她低声嘟哝:“奴才刚刚收拾了一下里头的桌子, 这会儿去茶房看看水。”
  “不用,朕这会儿不想喝茶。”
  李贵悄没声儿地把一小摞折子放在东暖阁的案几上,蹑着脚出去了。
  李夕月低头脸红:“奴……才, 肚子饿了,回去吃点东西, 还要洗洗脸。”
  这是拙劣无用的借口, 皇帝只要一声“我这儿传点心来”就能把她留下。但昝宁看了看一旁李贵捧进来的折子,叹口气说:“也好, 这会儿得用心看折子,不能分心。你去吃点东西吧, 半个时辰后过来伺候。”
  有了上次,李夕月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了。一餐点心顿时吃得食不甘味。
  吃完, 歪倒在榻上闭目养神, 准备着伺候。
  心里有点紧张害怕,但也有点好奇期待。上回不成功,他还挺体谅的, 而她过后做了几天的乱梦,有时候梦里疼痛和害怕,但也有的梦春.色无边,她梦见他的身子,梦见他温柔裹过来的样子,梦得浑身颤栗,醒过来脸几乎滚烫。
  这时,白荼过来拍拍她:“你刚刚说,过三刻钟就叫你,现在时候到了。你今晚上,又要值夜?”
  李夕月红着脸点点头。
  白荼笑道:“你说句实话,有没有跟万岁爷……嗯?”
  李夕月低头说:“也不算有。”
  白荼是处子,也没李夕月看的杂书多,皱着眉不大明白“也不算有”是什么含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了,她就可以算是后宫的主子,只要皇上发话,就可以封位分、拿宫分、别居一宫里。
  不过再想,皇帝日日离不得她的,给了位分就得独住,得翻牌子才能临幸了,估摸着他不会着急。
  白荼好心地低声说:“其他我不晓得,但是这会儿‘妾身未分明’,最好不要怀上。”
  怀孕了,她就和前头圣母皇太后的命运一样,必有荣宠,但也必有烦忧。
  李夕月有点呆,如果想要不怀孕,这可该怎么做?
  可惜就这条请教白荼,白荼也只是摇头:“我哪儿懂啊……”
  李夕月越发忐忑,眼看时间要到了,硬着头皮得去伺候,心里却不由别扭起来,生怕真的“怀上”了太丢人,可惜书上没写,只写那些才子佳人怎么五子二女的走上人生巅峰。
  她进东暖阁看见昝宁面前的折子还没见少,几乎件件都摊开摆在他面前,他手握着御笔也迟迟不下笔批阅,好半天才自己长叹一声:“难,难,难。”
  李夕月看看他烦难的样子,但后宫不许干政,她一个宫女更是问都不敢问,只能小心翼翼立在一边。
  而昝宁大概也坐得累了,见她过来,手里端着茶盘,便散开盘坐的两条腿偏身下炕,亲自到她面前取了茶碗,一吸而尽,目光失焦地望过来,俄而转身叹气。
  “万岁爷,不是一切大好么?”李夕月忍不住问。
  昝宁摇摇头:“若按着我原来的计划,牵涉到案的都要惩处,那么江南省自然可以扫干净,但是,京里亦波及到不少人,若是也扫干净了,只怕要得罪太多人,他们师弟门生、亲贵勋戚,一攀扯一大片。即便是做皇帝的,也不能悍然不顾。而补上这么多缺,我自己手中乏人,只怕又会受太后牵制,拔除了一拨,再被迫扶持另一拨,实非我所愿。”
  隔了一会儿又哀叹:“放在高庙时,必不以为然,只是我却没有这样的胆气。江南涉案四十三位官员,京城涉案的二十九位官员,若再查抄,只怕牵丝攀藤,上百户、上千余人要被牵扯到,至少十数颗人头,数百人流放,这样的案子太大了,太可怕了!”
  李夕月想着先前礼亲王的求见,昝宁当时自有一种胜利的洋洋自得,而现在重新梳理其间的关碍,到底怯了胆气。
  “若说牵绊,是京城的人牵绊大,还是江南的人牵绊大?”李夕月问。
  昝宁说:“当然是京城。江南一省,有我的老师在。”
  他犹豫了一会儿:“只是我手上值得信任的人太少,帝师张莘和,我一直在考虑是让他以学政升任两江总督,还是以学政归回军机处。”
  绝好的机会,却只有一个能用的人。难怪他纠结。
  李夕月嘴快:“军机处近,两江远。”
  他看了看她,没怪她干政,反而譬解说:“但张师傅的才干,却不在与人斗心机上。”
  话虽如此,到底是一条思路,昝宁终于下定决策,对李夕月说:“来,你给我磨朱墨。”
  他在李夕月磨出来的赤红色墨池里蘸了蘸笔,在其中一本奏折上批示:
  “该省冒赈之事已属骇人听闻,然竟有伙恶仆而弑其主者,掩冒赈之情弊,行滔天之不法,且上下一贯,会通作奸,官官相护之网,扼廉吏之喉,岂非人神共愤?试问督该省二品大员吴唐,何以年年保举贪贿杀人之凶嫌?抚该省从二品大员窦裕尹,何以包庇属下,回奏为陈如惠自尽属实?其余又何以欺瞒朕躬?果以为国法并不为尔等所设耶?”
  他写得酣畅淋漓,笔墨快意,而在李夕月见来,那字字如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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