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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第26节

  她早早回到了自己的王府中。
  和雍州宁王府不同, 天京宁王府的书房分为内外两层,外书房是李安然处理文书、练习书法,以及阅读书卷的地方, 平时负责整理书房的侍女们能两人一组,自由进出,而内书房只有一些心腹诸如翠巧、蓝情、红珏才能入内。
  她推开了紧闭的侧门,点燃了两边的壁灯。
  内书房很干净,常常有人来打扫。
  李安然走到书房内侧的墙边上,上面挂着的广袤的西域地势图到是和雍州宁王府的相似,只是一些地方更加详细。
  雍州宁王府那一幅李安然回天京之前收起来,一并带回了永安宁王府。
  但是,虽然《西域图》悬挂在内书房的墙上, 最为醒目,但是书房之中, 还有一些陈设让人不得不在意。
  《西域图》的两边分别挂着两幅墨宝,一幅字迹略显稚嫩, 一看便知道是出自幼童之手, 加上纸张略微泛黄,可以看出有些年岁了——上头写着“谋定而后动”。
  另外一幅,字迹遒劲, 柔中带刚,应当是近几年写成,能看出和另外一幅出自同一人之手,——上头写着“躬行而勇进”。
  堆叠在书案上一卷一卷、堆积如山的书卷,最让人奇怪的是,这内书房被打扫的纤尘不染,书案边上却放着一个盛满了旧时灰烬的木盒子,最普通的材质,工艺粗糙,上头绘着的纹饰表明这是一件产自东胡的物件。
  李安然从中抽出放在最上面第一卷 来,坐到书案后面,磨了朱砂,打开了书卷。
  朱笔在书卷上游走着,掩盖上面原本的字迹。
  黑红交织在一起,透出一股让人心惊肉跳的,仿佛阎罗殿前审判众生一般的冷峻。
  黑色的字迹,已经被红色覆盖,看不清原本所写,但是红色的字迹却清晰如血——以佛抑佛,徐徐谋之。
  李安然放下了笔,她此刻脸上没有什么笑容,闭上眼睛却又想起了天虹跨过花车和高台,笼罩在荣枯身上的那一刻。
  又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有些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这么做,要不要把他放走。
  但是内心的欲望终究是占了上风——一旦她开始谋求什么,那么周遭的一切都会被她抓在手中,卷进她那宏大又漫长的计划里。
  朱笔上的红朱砂汇聚起来,滴落在了书卷上。
  她现在已经找到了这个人,这个人有着坚韧的精神、聪慧头脑和慈悲的心,李安然打心里明白,这世上已经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但也是正是因为如此,李安然居然明确的感受到了她的内心,生出了一丝浅薄的犹豫。
  不是对佛的,也不是对僧的。
  只是浅薄的,对于荣枯这个人的犹豫。
  那宝珠太明亮,即使将他放在宝塔上高高供起,风会摧残他,雨会蚀磨他——她带来的风雨。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王殿下,重新卷起书卷,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她郑重捧起书卷,将它放回到了那堆积如山,一卷一卷堆叠起来的书卷上。
  这上面曾堆满了另一堆写满了她将来要做之事的书卷,只是每当她完成一样,记载着这件事的书卷就会被烧毁,堆积在那个骨灰坛一般的木盒子里。
  李安然做完这些事情,便推开内书房的门,从里头走了出来,等到她再走出外书房的时候,却没想到抬头看到了荣枯。
  僧人原本应该在花车梵呗结束之后,跟着队伍回到报恩寺去,但是他半路辞别了众僧,说是有要事一定要去完成,便转头回到了长乐坊。
  荣枯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打算去西市采购葡萄酒、腌羊腿的蓝情,便向他询问李安然此刻在什么地方,他原本想着李安然若是不在府中,他就暂时在客房借住一晚上。
  蓝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大殿下此刻正在书房,你不用担心,大殿下最是良善好说话的人,哪怕你直接走进去了,她也不会责罚你什么的。”
  荣枯双手合十:“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蓝情伸手拍了拍荣枯的肩膀:“法师哪的话,大殿下重视你,你自然是能将王府当做家来看待的。”
  荣枯笑道:“小僧是出家人,没有家。”
  蓝情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潇洒又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笑:“法师真是正经,”他摆了摆手,“你要等的话,就等在书房外面吧,不要惊扰了大殿下,她看书向来不喜欢被人打扰的。”言罢,便咕哝着什么“采购葡萄酒要失约了”之类的,迈开脚步,从侧门跑了出去。
  荣枯看着他的背影,此刻他心里无暇顾及其他人、其他事,满脑子只有去找李安然,所以也就把这种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暂时抛在了脑后。
  李安然的书房并不难找,但是荣枯想起蓝管事的嘱托,最终还是没有打扰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的宁王殿下,而是选择手持念珠,站在书房前,闭上眼睛在心底诵念佛经。
  李安然把自己在书房里关了一下午,他也就站在书房前的庭院里一下午,直到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李安然才从里头推门出来。
  她乍一看到荣枯,眉头便微微蹙起:“法师?你在雨里站着做什么?”
  午前下了一场太阳雨,到了傍晚的时候,天空便又有些灰蒙蒙的,零星飘起了细雨,罩在荣枯身上,把他没来得及换下的僧袍又濡得湿漉漉。
  那僧袍贴着他的身子,将脖颈下的锁骨勾勒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形状来。
  李安然的目光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落到了他捻动佛珠的手指上,突然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个浅笑,蹙起的眉头也展开了:“法师是嫌弃新衣服硬得慌,想换回旧衣么?”
  荣枯看着她的笑,眼前闪过她眼波流转,掀起白纱时的模样,连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李安然笑着冒雨冲到庭院里,抓起他的袖子,便把这呆鹅拽到了廊下:“念什么佛,雨大了,求佛给你遮遮么?自己都不知道在廊下躲躲。”
  言罢,便拿起一边的金槌,敲了一下挂在书房门口的铜铃铛,有两个侍女立刻闻声而来,李安然吩咐道:“去法师的客房,取一套法师的旧衣来。再煮一壶姜茶,一并送来。”侍女口中称“喏”,便双双退下了。
  片刻之后,李安然和荣枯跪坐在蒲团上,后者擦干了身上的雨水,换上了旧衣,手上捧着热姜茶一口口喝着。
  李安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似乎是想瞧瞧他会不会被姜茶辣到吐舌头:“法师能吃姜么?”
  “能的。”荣枯眉头微蹙,将剩下的姜茶一饮而尽。
  他百般忍耐,最后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想要散去嘴里的苦辣味:“姜太过辛辣,让人不耐。”
  李安然:“我猜着,大概是翠巧让人多煮浓了些吧。”
  荣枯:……
  李安然看着外头渐渐变大的雨,也倒了一杯暖身的姜茶,只是才沾唇,她就开始毫不克制得摆出怪脸色来:“苦,这岂止是熬浓了些,亏你喝得下。”
  荣枯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只是须臾之后,脸上的神情却又低落了起来:“小僧有一事想询问殿下。”
  李安然放弃了喝姜茶,随手把杯子放在一边:“什么事?”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荣枯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地丢出了自己的疑问。
  他侧着身子,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李安然,那眼底似乎隐隐带着翻涌的情绪,以及想要触及答案,却不敢伸手的期待和犹豫。
  李安然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才移开了目光:“法师,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菩提这种树,它的幼苗有什么特性吗?”
  荣枯想起她说的,点了点头。
  “在我的眼里,这棵菩提树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只是它长得太大了,终有一日,会危及到它伸出根须缠绕着的那棵参天大树。”
  李安然的目光越过外头的雨幕,不知投向什么地方,她像是在对荣枯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需要一把刀,替我修剪、规整这颗不停生长,横生枝丫的菩提树,让它既可以荫蔽一方,照拂参天大树的枝丫触及不到的地方,又不会损害嘉木的生存。”
  她将手边上的杯子推到了荣枯的边上,像是邀请他再喝一杯暖身姜茶一样:“法师……你是我找到的,最好的刀。法师有所擅,可以解我愁。”
  荣枯的目光落在了她推过来的白瓷杯上。
  ——那瓷白得晃眼,像公主耳朵上的珍珠珰,只是边沿点上了一抹梅花一样的淡红。
  第35章 思无邪
  因为误了坊门关闭的时间, 荣枯只能暂住在他之前的客房。
  李安然说的话不停地在他的心头盘桓,令他的心如鼓擂,彻夜难眠。
  为了寻求那么一点点的平静, 他只好合衣爬起来,就这样坐在床榻上敲起了木鱼。
  自己是李安然寻到的, 最锋利的一把刀——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 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 而是在宣告她的决定。
  宁王殿下……她要做和魏武帝一样的事情。
  只是和笃信道教,追求长生的魏武帝不同,她不信佛也不信道, 天命、因果,对她来说似乎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李安然既然知道魏武帝灭佛之事,那么她也该知道,在魏武帝身陨之后,又重新兴盛起来的佛教,将魏武帝的暴毙归咎于他不敬佛法,是欲要毁灭佛法的魔王转世。
  李安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会招来多少口舌污蔑。
  荣枯的木槌一下一下敲着面前的木鱼,他的眼前一幕幕闪过自己来到汉地这些年经历过、看到过的——有好也有坏, 他并不是因为经历过好而忽略坏,经历过坏而否定好的人。
  李安然也不是。
  “笃笃”声持续了一整夜, 从原本的急促逐渐变缓,同人的心跳合一。
  外头的天光, 也透过窗纱投射入了房间里。
  荣枯最后一下敲在了木鱼上, 连绵一夜的诵经声,终于以这一声为结尾,画上了句号。
  他站起来, 整理好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原本想去找李安然,却半路上撞到了翠巧,后者一脸怪异得看了他一眼:“殿下不在,上朝去了,法师你出门照过镜子么?两个眼睛肿得厉害,快去敷一敷。”
  荣枯:……
  也、也罢了,等她上朝回来再说吧。
  至于李安然,她起早了换上常服——小朝不像大朝,需要严格自己的正装穿着,皇帝年轻的时候野惯了,也不喜欢一天到晚穿着朝服上朝,便顶着被御史骂到狗血淋头的危险,强行把上小朝的服饰给换成了更加轻便的常服。
  虽然御史们不高兴,但是大臣们……似乎还挺高兴的。
  小朝不需要所有在京官员都来参加,只需要皇帝钦点的某些人,以及三品以上官员前来就行了。
  李安然之前往皇帝面前呈递了石蜜的熬制方法,皇帝看了以后觉得十分高兴,毕竟李昌的口味和李安然相似,父女两个都是偏好甜食之人。
  加上石蜜一项的白银互市一直也是李昌心里的一块隐患,如果李安然不呈递石蜜的熬制方法,他也一定会派出使臣去天竺求法。
  但是,现在有了这个,也不需要千里迢迢派遣使者去了,现在的关键在于试验这个方法是否能成——需要专门为其建立一个制糖坊,西蔗虽然易得,但是永安不产西蔗,还得寻一个产西蔗的地方才行。
  由谁去监察、管理塘坊相关事宜呢?
  为此,卫太师和徐尚书都提出了自己属意的人选,徐尚书提议让刘司农前去,石蜜取自西蔗,通稼穑,塘坊建造又需要征调工匠,应当是工部相关事宜。
  卫太师却举荐了自己那个在户部的大儿子:“户部度支,建造塘坊,制造相关的器具那都是要用到钱的,包括收购西蔗、度量石蜜,再估算价格,这都是户部官员擅长的东西。”
  李安然听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自己也在那歪着头点头。
  “狻猊儿,这方法是你献上来的,关于这监察、管理之职,你建议谁去才好?”皇帝突然开口问道。
  李安然眨了眨眼:“儿臣觉得两位都说的很有道理,不如工部和户部各派出一位官员前往,至于总督司,儿臣到是想让三弟去试试。他也开府封王了,是该寻些事情历练历练了,总不好一直当个闲散王爷。”
  皇帝摸着胡须,思忖着李安然的话,却听到她继续道:
  “而且儿臣觉得,熬制石蜜一事,现在方法是暂时是收拢在了皇家的手里,久而久之,是一定会泄露出去,为众人所知的,所以也不必藏着掖着。只是这暂时不需要担忧,毕竟要建造一个塘坊,从西蔗的采购,到器具的养护和制造,短期并不是民间某些商贾能依靠自己财力就能支撑起来的,所以若是成了事,能大量生产了,不妨将石蜜熬制方法公开,由民间自己试着制造。官家塘坊控制着上贡石蜜的品质就可以了。”
  皇帝抚须大笑:“狻猊儿想的这么远了吗?也罢,栾雀确实是该历练历练了,那就由……栾雀为主,刘司农和卫度支郎一起去吧。”
  “喏。”群臣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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