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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不但有证人与口供,那名老仆妇和素合还各自上交田岭亲笔书信一封。
  其中,田岭写给素合的那封信中,还有为十七年前旧事致歉与安抚的字句。
  田岭面色微变,轻轻颔首后,动作僵硬地捋须扭头,对冷漠旁观的霍奉卿嗤笑一声,未再多言。
  之后,巡按御史命刑律司小吏将素合带到一旁,命刑律司小吏领证人前来过堂。
  三名证人一一登场,将早已被记录在册的口供再当众重复后,又与田岭当面对质。
  对质的过程里,田岭并没有痛快认罪,却也没有狡辩自救,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付着主审的提问。
  这敷衍随意的态度让围观百姓一头雾水,竟不知该声讨唾弃他,还是该为他喊冤。
  最后,巡按御史依律问询列席听审的众官意见。
  云知意怕自己多说错多,便道:“御史大人见谅。我虽忝居原州州丞府左长史之职,熟读《大缙律》,但到底年稚历浅,出仕以来又多是主持大政,并无直接经手民诉案件的经验。故而,一时不敢妄言。”
  顾子璇依样画葫芦:“御史大人见谅。下官的情况与云大人差不多,对《大缙律》的精熟还不如她呢。”
  而如符川、北堂和这种铁杆田党们,对田岭自是极尽维护,绞尽脑汁找出各种刁钻角度,全力为他辩解。
  而以常盈为首的那帮人,从几个月前就在暗暗脱离田党阵营,打算跟着云知意踏实做几年正事。
  所以他们很清楚,必须借此机会让田岭彻底不能翻身,半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等田岭缓过劲来,他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于是高度肯定一应人证物证,并再三向主审及为官百姓强调素合的悲惨遭遇。
  台上众官无法达成共识,围观百姓也慢慢分成了几派。
  有人依旧坚信这是党争构陷,也有人觉得“人证物证俱全,没想到田大人竟是人面兽心”,还有人风吹两面倒,听哪边的话都觉得有道理。
  在这纷乱的众生相中,田岭本人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只在巡按御史偶尔问到他时,才给出“点头”或“摇头”的回应。
  仿佛身处一场与他毫无关联的闹剧,始终神色漠然地坐在原位,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而霍奉卿也全程不置一词。
  对他而言,这场公审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从私德上打击田岭在原州的民望。
  这只是他为原州百姓准备的过冬大戏。
  而他真正要给云知意看的那场戏,将在这公审之后。
  ——
  到了午时近尾,巡按御史便宣布今日公审结束,明日继续。
  围观百姓三五成群地激烈议论着,渐次散去;众官也各自结队离开,而田岭则被刑律司的武官带走暂押。
  巡按御史命属官点了几个人: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州牧府留府长史霍奉卿,以及州丞府右长史符川、刑律司主官周志高。
  他什么也没解释,只与霍奉卿并肩行在前,边走边低声交谈着。后头的另外三人都不知这是要做什么,只能茫茫然跟上。
  一行五人就这么来到刑律司,进了南院一间审讯室。
  审讯室不大,仅高墙上一处方寸小窗透进些许天光,狭窄且幽暗。
  左右两面靠墙处摆着高高的木架,架子上十八般刑具闪着冰冷锋芒。
  正中那面墙前则杵了三副刑架,而先一步被押回来的田岭,此时正站在刑架前,神情晦暗不明。
  他没有被绑缚,但身边站着个执剑人。
  借着透窗的些许光亮,云知意眯着眼,稍稍适应了这室内的昏暗,才辨认出那是早上公审时不见踪影的州牧盛敬侑。
  听到脚步声,盛敬侑回头看过来,旋即收剑回鞘。
  他先向巡按御史执了礼,又对云知意等人笑笑:“诸位,许久不见。”
  这话倒不是寒暄虚词。
  盛敬侑自夏日里就进京,原州众官与他已有半年没见,今早才跟着巡按御史一起回到邺城。
  但进城后,他就兀自消失,并未在公审台上露面,没想到却是在这里等着。
  毕竟不是私人场合,云知意没多说什么,与大家一起规规矩矩向他执了官礼。
  相互见礼完毕后,盛敬侑指了指的桌案:“徐大人,请。”
  那张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并堆了厚厚一摞卷宗记档。
  徐姓巡按御史颔首,走过去落座后,对霍奉卿道:“霍大人,请。”
  桌案后只有一张椅子,云知意便随意地站在了桌案左侧。
  而符川、周志高则一左一右侍立在徐姓御史身后,殷勤地替他研墨铺纸。
  那头,盛敬侑将剑抱在怀里,也退到左侧靠墙站定,静静看着霍奉卿与田岭面向而立的场面。
  田岭冷冷嗤笑:“戏演完了,现在才是真正的审讯,是么?”
  “不是审讯,是宣判,”霍奉卿面无表情地淡声道,“也顺便帮你复盘。好让你知道,你是怎么在一招未出的前提下,就一败涂地。”
  田岭眼底闪过一丝神秘而狠戾的笑意:“哦?是吗?你这么笃定我败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劝你还是别再心存侥幸为好。你等不到吐谷契人来帮你的。”
  霍奉卿垂眼望着比自己矮大半头的田岭,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老狐狸瞳孔大震。
  “有什么疑问尽快提,问完,就准备安详受死吧。”
  ——
  霍奉卿一直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出仕以来的表现,或许称得上一个“聪明的官”,却不算个好官。
  甚至可以说,是个不称职的官。
  早在承嘉十三年秋那场预审考时,还是庠学学子的霍奉卿在城北试院与盛敬侑单独面谈后,就已经开始为扳倒田岭做准备。
  之后这两年多,他在任上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为“扳倒田岭”这个大局。
  若不是怕云知意会对自己寒心失望,他其实可以做到更彻底的不择手段。
  但他心里又很明白:官不该是这么做的。
  尤其看着云知意一步一个脚印,在仕途上行进得沉默、踏实又坦荡无愧,就更衬出他这条路是越走越邪。
  心爱的姑娘路子实在太正,自己却一天天愈发剑走偏锋,霍奉卿其实是很焦虑很忐忑的。
  他怕再这么下去,他和云知意早晚要落得个分道扬镳的结局。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达成“扳倒田岭”这个既定目标之前,他没得选。
  之前决定在今日对田岭收网时,盛敬侑在心中说他或许仓促急躁了。
  但霍奉卿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
  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将泰半的精力都放在了田岭身上。
  而田岭虽对他有所警惕,却因为轻敌,并没有真的将他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所以,田岭的每一步,都被他算得死死的,他是很有把握才决定行动的。
  心下微动,霍奉卿抿了抿唇,有些得意地回头瞄向云知意,却又忍不住弯了弯眉眼,邀功似的。
  虽然过程里颇多不为人知的艰难与周折,但他没有食言,最终做到了对这姑娘的承诺。
  眼下田岭倒台已是板上钉钉,而他手中每一步可走的棋都被堵到动弹不得。
  这个冬天的原州会如她所愿,在田岭倒台时风平浪静,普通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管与家人温暖相守,安心等待来年春临。
  ——
  霍奉卿踱到桌案前,从诸多卷宗里抽出几张纸,摆在巡按御史面前。
  待巡按御史接过那几张纸认真阅览,霍奉卿这才回身,慢条斯理地对着田岭开了口。
  “五天前,你带了两名家生护卫,从雍丘的田氏祖宅低调出发,准备前往松原郡去见素合。可惜,你在官道上被一队刑律司武官秘捕。事发突然,你那时还没想明白局势走向,所以沿途安分配合,就这样被送到邺城。”
  田岭双手负在身后,镇定立在原地,只眉梢微动,含义不明地“唔”了一声。
  “今早上了公审台,你发现主审官是京中来的巡按御史,又见素合被‘提线香’控制,就已猜到你田家出了内鬼。”
  霍奉卿并不介意他的敷衍,接着道:“巡按御史突然抵达原州,对你这个家世敏感的一州之丞发起了公审。并且还抓来了素合,对她用了‘提线香’。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只将这些当做巧合。”
  田岭在京中一向有消息来源,所以他想破头也不会明白,霍奉卿与盛敬侑是几时与京中督察院搭上线的。
  他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或纰漏,才导致他耳聋目盲一般,被督察院的人盯了半年还浑然不知。
  但他明白,既然巡按御史今日有备而来,借素合这案子为由头对他进行公审,不过是虚晃一枪。
  巡按御史既已掌握了“提线香”,他就算是被捏住了命门。
  这些年,田岭在原州的许多动作,京中不是不知道。
  但田岭颇得民心,田氏的血脉渊源又略敏感,而原州百姓在多年的刻意引导,“家国观念”又弱了许多。
  所以,在没有如山铁证之前,承嘉帝只能强忍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原州人与吐谷契这个恶邻的生死恩怨已累积了几百年,这里大多数人家的族谱上,都能找出至少几十个死在吐谷契人刀下的先祖姓名。
  “提线香”是吐谷契人的东西。
  只要将“田家藏有大量吐谷契人的诡药,显然有所勾结”这样的消息放出去,原州人就算半信半疑,也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坚定地站在田岭这一边。
  “上午在公审台上,你想通这层后,就放弃了自辩。那时你已经很清楚,没了民心拥戴,你面对京中就没了保命符。所以,在素合这个案子上做任何挣扎都是徒劳。不如豁出去,赶在朝廷放出你与吐谷契勾结的消息之前,一不做二不休,引外敌来将原州杀个天翻地覆。”
  昏暗的审讯室内,田岭渐渐转白的脸色格外显眼。看他这般反应,霍奉卿就知自己对他的判断正中红心。
  于是补充道:“从五日前在官道上被秘捕,到今日被送上公审台,这期间负责看押你的,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可靠人选。你没机会向外传递消息,也就无法确定,雍丘的田氏族人和你在槐陵的心腹爪牙们有没有收到风声。所以,你不自辩,也是为了借此机会,漫天过海地传递这消息。”
  田岭故意在素合这案子不认罪却也不自辩,如此就能引发争议,拖着巡按御史多审几场。
  只有这样,他就能借百姓之口,将他已被秘捕、京中来了巡按御史的消息迅速扩散到雍丘和槐陵。
  田氏族人聚集在雍丘,而槐陵是田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的谋反老巢。
  霍奉卿推断,这两地里必定有深度参与田岭谋逆图谋、并被赋予权力可与吐谷契联络的人。
  “只要这两个地方里,有一个聪明人领悟了你的意图,成功潜出国境向吐谷契人通风报信,你的救兵就来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霍奉卿嗤笑一声。
  田岭喉间动了动,死死盯着他,一瞬不瞬。
  霍奉卿再度回身来到桌案前,重新取来一册卷宗,翻开某页,摊在巡按御史眼前,修长的食指点着其中几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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