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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云知意以齿沿轻刮唇角,长长一叹,神情凝重。
  “眼下一切都只是我的推论,还不能轻易将这事当做普通公务摆在台面上来处置。目前我真正能信敢信的,也就你们三人了。”
  顾子璇和薛如怀都已深刻明白事情有多棘手,此刻各自沉默地思索着,一时无话。
  这事当真复杂,任谁智计通天,也很难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万全对策,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
  若然证据不够瓷实,被田岭反咬一口都算轻的。
  云知意倒也不催促他俩发表意见,毕竟她自己都暂无准主意。
  她还猜不透田岭用小孩儿试了什么药,那些药是目前最大的隐患和变数,她本就不擅长耍心眼,此刻委实不知该如何着手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
  良久,薛如怀小心翼翼地提出:“上报朝廷行不行?”
  他此言一出,满室沉默。
  片刻后,霍奉卿放下手中那张字纸,从容否决:“没用。在无确凿实证之前,即便将这些线索上报,朝廷也不会贸然插手。田家身份微妙,与原州许多豪强大族的利益盘根错节,目前田岭在百姓中的威望又还算稳固,朝廷对田氏投鼠忌器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和田岭斗了将近两年,私底下不知将田家盘过多少遍,显然知道许多在场另三人不清楚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心中就有了底:云知意的推测应是大致无误。
  顾子璇忧心忡忡地揉着太阳穴:“照你这么说,若没有如山铁证,朝廷也奈何田家不得。那我们怎么办?就一切如常地干瞪眼,等田岭坐实罪行再跳出来?”
  以不变应万变,这在顾子璇看来倒也是个没法子的法子。
  “话说回来,田家能打的人就三千,哪怕他们引外敌在国境上缠住军尉府的主力,凭他三千人在原州这池子里也掀不起太大风浪……吧?”
  霍奉卿浅啜一口温热茶水,摇摇头:“倒也不能干坐着等。若等到田家将所有布局完成,场面随时可能失控。”
  他的语气颇为平淡,可在场三人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三人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霍奉卿不答,斜睨向云知意,眼神幽邃,其下藏了太多让人看不透的东西。“我饿了。云大人能赏口饭吃吗?”
  这个瞬间,云知意、顾子璇和薛如怀同时生出了打死他的冲动。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
  ——
  从书楼往饭厅去时,霍奉卿与云知意并肩,渐渐落后了薛如怀与顾子璇七八步远。
  好在那两人沿路都在叽里呱啦地激烈交流着,并没有留意身后。
  云知意越想越不对劲,低声问:“霍奉卿,你方才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就你说饿了之前。”
  霍奉卿稍怔须臾,似是回想起方才所思,唇角淡淡勾起:“我就是在想,云氏家学实在深不可测,至少在史学上是这样。”
  云知意不过循着几缕模糊的蛛丝马迹,竟就从古籍、史册中将事情拼凑得几近严丝合缝。
  其中有些事,还是他和盛敬侑耗尽心力,追着田岭及其党羽查了两年都没完全弄明白的。
  这真叫人不得不服气啊。
  “哦,原来那个眼神,竟是霍大人甘拜下风的意思,”云知意抿住笑唇,“那你现在又偷笑什么?”
  “没有偷笑,”霍奉卿目视前方,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我们的孩子,史学必须辛苦你来教,但算学就万万不可。”
  猝不及防间,云知意的双颊倏地升温,不可思议地笑瞪着他的侧脸。
  方才谈那么严肃的话题,这人竟还能抽空想到“孩子的家学教育”?!
  霍奉卿笑意更深,盯着前面交头接耳说着话的两人,忽地扭头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云知意唇上偷了一吻。
  趁着云知意发呆,他重新站直,步子迈得人模狗样,语气一派纵容妥协:“好吧,若你非要连算学都一并教,请务必等到我也在场时,这样我才好及时帮你找补遮掩。”
  话音未落,一记恼羞成怒的粉拳捶在他腹间:“醒醒吧霍大人!你并没有孩子。”
  “将来总会有的。”他握住云知意的拳头,展颜笑开。
  “你还闹?!”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地瞪他,低声嗔道,“我正发愁怎么兵不血刃解决田家这事,你……”
  “别愁,有我呢。”他缓缓将长指扣进她的指缝间。
  ——
  大家简单吃过饭后,索性就在饭厅内接着谈。
  霍奉卿看似漫不经心道:“若按我的想法,你们就该当今夜只是听了个鬼故事,什么也别管,独善其身即可。”
  要想兵不血刃地解决田家这件事,风险很大,若证据不够瓷实,说不得还会反被田岭摁死。
  若没有坚定无畏的决心,真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他抬眸看向云知意:“也包括……”
  “你给我闭嘴。我除了算学,没有什么比你差的。”云知意明白他是想独自扛下所有危险,自是强硬否决。
  “哦。”他收回目光,又看向薛如怀与顾子璇。
  顾子璇不以为意地笑笑:“田岭三番两次想借我生事,进而扳倒我父亲。就算我这次作壁上观,他也不会与我为善。眼看军尉府即将整军秋训,我会尽快告知我父母兄姐,让他们设法暗中细探北山详情。”
  她没说什么漂亮话,直截了当地选择了和伙伴们一起蹚这浑水。
  薛如怀也跟着笑:“虽我本事不顶大,但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是与你们站在一处啊。”
  大家年少同窗,如今又共在仕途。相识十几年,终归都知根知底。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就已足够亮明心中赤诚信念。
  “好,既如此,那就言归正传。”霍奉卿也不矫情再劝,看看薛如怀,又看看云知意。
  “还记得官考之前那年,我们在槐陵过冬的那个客栈么?”
  二人自是记得,双双点头。
  那次顾子璇并未与他们同行,只能满脸茫然,抓心挠肝地等待霍奉卿揭晓谜底。
  可霍奉卿却不紧不慢地又问:“当时客栈掌柜的夫人佩戴了一枚异形香囊,还有印象吗?”
  薛如怀愣愣摇头。
  云知意却是记得的:“因为那香囊形状特殊,我和子碧还问掌柜夫人要来仔细看过。怎么了?香囊里有玄机?”
  她之所以对那夫人的异形香囊印象深刻,是因为香囊瞧着是一朵花的形状,却不知是什么花。
  当时宿子碧还随口问过,可那夫人自己也答不上来是什么花,只说是从打娘娘庙求来的。
  “香囊里没什么玄机,香囊本身的形状却有玄机,”霍奉卿这才揭晓谜底,“盛敬侑启程进京之前,我凭记忆画了那花的模样。他带去京城找太医署的人问过,前天派亲信快马加急回来告诉我,是吐谷契人为培育出的一种花,叫‘侧叶望月兰’。”
  云知意和薛如怀都不曾听过这个花名,登时陷入迷茫。
  顾子璇却满眼惊骇地瞪着霍奉卿:“难怪你先前说,‘若等到田家将所有布局完成,场面随时可能失控’!这花是做‘提线香’的主要原料!”
  在座都是读书人,根本不必解释“提线香”是干嘛使的,望文生义就能想明白,这玩意儿多半能操控人的神志。
  在大家的注目下,顾子璇整个人渐渐僵住:“吐谷契人自来就擅制诡药。战史有载,古时有一次他们与北狄军队交战前,曾秘捕两名北狄将领,灌下‘提线香’后放其归营……”
  谁也说不明白其中原理,总之那两名将领在归营当夜就成了吐谷契人的死士,挥刀屠戮起毫无防备的自家士兵。
  北狄人被自己的将领杀得呆若木鸡,营中顿时陷入混乱。埋伏许久的吐谷契人抓住时机,将北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就是那一战之后,北狄人才不得不松口,答应与吐谷契开通“互市”,并一直持续到如今。
  “若田岭将‘提线香’大规模用在寻常百姓身上,驱使百姓做肉盾为叛军开路,我爹总不能下令无差别屠城,”顾子璇呆滞地坐在那里,两眼木然,“必须兵不血刃,必须。”
  霍奉卿以指节轻叩桌面,冷静总结:“所以,田家这事万万不可莽撞,必须从长计议。我们首先要将方方面面都推敲到位,再不动声色地卡死田岭正在运作的所有环节,最后务必做到同一时间齐齐发难。但凡漏掉其中一两环,他就有余力反扑。”
  从眼下种种迹象看来,田岭手中不但有陨星矿、有金冶巨匠素合、有与外敌勾连的迹象,还有诡秘的“提线香”,真真是防不胜防。
  撇开旁的,单只说那提线香——
  鬼知道他手上有多少存货、打算在什么时候用、对谁用!
  在尚未谋划周全之前,绝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轻易将田岭逼到妄动刀兵的那一步。
  第七十五章
  从目前各种迹象看,田家的野心绝非自田岭始。
  能在大多数人毫无察觉的前提下,悄然形成如今这环环相扣的局面,少说也是两三代人持续暗中经营的结果。
  如今既已推测到田岭手中有那么多筹码,要想以最小的代价掀翻田家这盘棋,那是真的难。
  既四人决心要通力合作,自不能各做各的。
  顾子璇与薛如怀这两人都不惯领头做事,而云知意自知不擅谋局,此次也并不打算强出头来主导。
  云知意冷静地看向霍奉卿:“这不是寻常公务,中间牵扯太复杂,靠我行事一板一眼的路子解决不好问题。所以,我会全力配合你。往后若需探查原州以外的什么消息,你只管找我开口。要是我这边得到有用的蛛丝马迹,也会尽快告知你。”
  苦心经营两年多,宿子约的消息网已渐有遍布各州之势。再加上云氏本就在许多地方都有产业或人脉,在搜集消息这一项上,云知意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霍奉卿愣了一瞬,旋即眼波泛柔:“好。”
  云知意想了想,又道:“此前因为均田革新,我与本地各大族的家主都有所接触。之后我会设法再一一细探。类似蔺家那种与田氏只是简单利益关联的大族,咱们就可以设法拉拢过来。”
  加紧辨别本地各大族与田岭之间的同盟性质,尽可能削弱田岭在本地可动用的大股力量,霍奉卿的压力将大减。
  待云知意说完,顾子璇也若有所思道:“田岭定然盯紧了我家与军尉府的动向,回头我与父母兄姐再商议,看看如何策应霍奉卿。”
  顾家能接连几代人坐镇原州军尉府,京中对其信任可见一斑。有这股助力,霍奉卿在与田岭的角力中无疑是如虎添翼。
  “那我呢?我能做点什么?”薛如怀面有急色。
  他家门出身平凡,背后没有云、顾两家那样的能量,又不似霍奉卿那般出类拔萃,一时竟想不出自己能在哪处关节上出力。
  他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但今夜将他请来的云知意却心中有数。
  云知意抬眼望着他,不疾不徐:“早前我随沈竞维在外巡察时,曾听几位老人家说过,在槐陵与集滢两县之间的某处山间,有一条如今已鲜为人知的古栈道,修在临江的峭壁上,可通淮南。若是脚程够快,走那条栈道,五日之内就能从淮南到原州。”
  这话是她从几位老者口中听来的,却不是随沈竞维巡察时得知。
  她上辈子曾协调淮南、庆州两府与原州一起疏浚滢江,某次去淮南与那边的州牧谈判时无意间听说了这条古栈道。
  那时她不知田岭有反心,自就没放在心上,更不曾派人查证,权当逸闻闲事。万没料到,这辈子竟能将这消息派上用场。
  薛如怀有些茫然:“你是要我找到这条传说中的古栈道?工务署的陈年记档里会有吗?”
  “既是老者口传,想来是记档里不会有,”霍奉卿从容淡声“云知意近期将着手筹备与淮南、庆州联合疏浚滢江河道,如此,工务署定要安排人在事前进行实地勘察。届时我会设法让你成为实地勘察的一员,你借机去寻到这条古栈道的具体位置。”
  云知意闻言心中咯噔了一下,眼风凌厉地斜睨向霍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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