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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旧好

  事实也的确如此。
  岑杙喑哑道:“那晚, 她对我说了好多好多话, 好像要把平生所有语言都讲给我听。临到天明时她问我:‘小诤长大了想做什么?’我那时年纪还小, 不明白一些事情,但也察觉到了家中的变化, 情绪很低落,问她:‘我还可以做什么?’,她鼓励我说:‘可以像刘氏女子一样,十三能织素, 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我对那些都没有兴趣,恹恹地问她:‘学会了这些爹爹就能回来吗?’她沉吟不答,我已知那是不可能了, 便倔强道:‘那我不要学, 要学也要和爹爹一样“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我娘满眼泪光,紧紧抱着我说:‘好, 那就做大夫, 像你爹爹一样,做个不畏死的士大夫’。”
  岑杙嗓音有些哽咽, 胸腔义愤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紧紧攥着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缓了很久才继续道:“我那时不知道娘亲在跟我诀别。天亮时,师父带着师哥以超度亡魂的名义来到我家,师哥偷偷溜进来,塞给娘亲一把剃刀,又脱下一件僧袍给我。那时我才知道她为何整晚都在为我梳头发。她忍着眼泪为我落了发,告诉我说:‘外面那个摇铃铛的大和尚将是你师父,他是一个有道高僧,以后你跟在他身边,要时常听他的教诲。’我有点不情愿,她又转顾师哥:‘小师父今年几岁了?’师哥当时已经十岁,但他发育的迟,才和我差不多高。加之穿了两件僧袍,热得满头是汗,就跟个憨小子似的。他挠着头回答:‘十岁。’娘亲微笑着招他过来,给他擦去脸上的汗,对我说:‘那他就是你的师兄了,小诤不是一直想有个哥哥么?以后就把他当作你的哥哥罢。今后你不仅要听师父的话,还要听哥哥的话,知道吗?’我感觉她要离开我,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问:‘那你呢?’她捡起僧袍为我换上,从背后削下一绺长发,系在我的袖口,挽着我的手温柔说:‘“天难谌,命靡常”,吾儿将往,菩提下,母为绵风,日日牵袈裳。’”
  李靖梣看着黑暗中那人举手掩泪的动作,感觉有凉凉的液体顺着面颊滑落,忙掩饰似的引袖拭去。
  “后来师父将我扮作他的小徒弟带出了门,守门的官兵以为我是师哥,没有阻拦。而师哥也在守卫换班后,以‘误睡一觉醒来找不到师父’为由偷偷溜了出来。师父一直将我送到城外三十里的一户农庄托为照管,临别时我扶着车辕满怀希望地问师父,能不能把娘亲也换出来?我直觉师父微笑是答应我了的,三日后等来的却是他的一声叹息,之后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了。”
  李靖梣喉咙梗塞难咽,在她所知岑骘抄家案诸多细节中,岑夫人殉节只是旧纸上寥寥数语,然而投映在现实里却是岑杙此生再难以忘怀的记忆。
  正因为经历过那种伤心和绝望,所以从不敢奢求她能放下仇怨心无所碍地和她在一起,这是强人所难,也是对她极不公平。
  “我不愿意相信娘亲已经走了,不吃不喝很久,也不愿意跟师父走。是师哥代为转告了娘亲临终前的遗言,她告诉师哥,她的小诤是世界上最勇敢无畏的小姑娘,没有父母陪伴一样也可以坚强长大。”说完她揩了揩眼泪,长出了口气,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回过头来,对着黑暗中熟悉的人影道:“这便是我作为岑诤的全部了。”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很想替父母报仇,我恨涂家,恨他们害死我的父母,令我从小家破人亡,恨他们至今仍横行无忌,强大到让我无能为力。同时,我也憎恶和涂家有关的一切,包括与之联姻的东宫,也包括曾经素未蒙面的你。”
  李靖梣犹如被人劈面打了一耳光,咬着唇滢然注视着她,即便她知道岑杙之前对东宫没什么好感,但是听她亲口说出“憎恶”来,且是这样不留情面,她心里仍觉备受打击,目中流露出一股受伤的神色。
  岑杙像是还嫌力度不够似的,微微仰着小尖下巴,不客气道:“你猜的不错,我之所以没有参加清和十九年的考试,就是不想跟东宫跟涂家沾染上哪怕一丁点关系,即便是最微乎其微的一点关系,也足够让我难受到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李靖梣红了眼睛,酸楚和委屈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就快要掉下来。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岑杙叹了口气,有些沮丧道:“老天不讲道理地把你送到我面前,告诉我说,这个人你要么去爱,要么去恨,绝无第三种可能。”
  李靖梣忽然打了个寒噤,冷得抽了口气,但岑杙像没注意似的,继续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天林子里的阳光没有那么明媚,那个带兵赶来的十七岁小姑娘没有那么明亮,她没有穿淡青色的长裙,裹红霞似的披帛,也没有走到我面前‘梆梆梆’地敲了三下桌子,命令我马上跟她走,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李靖梣身子微微发起抖来,捂着脸不让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岑杙走到她的面前,黑暗中将那试图闪躲的颤抖的身子拢到怀里,抚着她滑凉如锻的青丝,心中种种复杂难言的纠葛好像都被这温柔瀑丝捋顺了,殷殷道:“我娘曾经告诉我,人的一生会面临很多很多两难的选择,爱和恨是其中最容易也是最艰难的。如果遇到了,永远不要试图回避它,要勇敢地做出选择。如果不能拒绝爱,就不要选择恨。”
  “可惜当时我并不明白。我不想为自己开脱,可是,当初选择离开你,的确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真的对不起,虽然可能已经迟了。可是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因为不信任就离开你,更不该四年时间音讯全无,回来后不见反省,始终坚持自己是正义。我从来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考虑过问题。你不信任我、惩罚我都是应该的。但是说我和你在一起是委曲求全,就要和我分开走,我不接受。”
  李靖梣猛得咳嗽一声,终于圈着那人的脖颈恸哭出声,岑杙下巴上亦有滚珠坠落,腮颊贴着她的耳鬓不住厮磨,哽声道:“我是恨涂家,但我更爱你。如果让我在两者中选一样,我肯定选你。这是我娘亲告诉我的,也是我自己的心告诉我的。”
  “至于你说感情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理解你并尊重你,这种事情本来就因人而异,你没有必要觉得这样就是委屈我,薄待我。我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至于涂家,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做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来,我心里有底,以我现在的力量根本除不掉他们,那就让它杵在那里好了,还能帮帮你,反正,我始终相信坏人自有天收!”
  李靖梣被呛了一下,泄愤似的用力拍了她后背一掌,岑杙故意夸张地喊疼,完了闷闷道:“真没天理,我都忍让到这地步了,你连这点小小的诅咒的权利都要没收吗?真是护短。”
  听她半开玩笑的说出“护短”两个字,李靖梣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她知道岑杙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莫大的忍让。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和敌人和平共处的。这样的她值得自己用最大的诚意好好珍惜。当下便用最温柔的声音以对:“你才是我的短,要护也是护你。”
  “嗯,这话我爱听。”岑杙像是享受似的眯眯眼。站得有些累了,就到椅子上坐着,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紧紧抱着。
  “你知道吗?当年你来江南筹粮时,我想着报仇的时机到了,就算不能撼动东宫根基,也得给你点颜色瞧瞧。于是就事先散播了一些谣言,说国库现在已经是个无底洞,亏损到了逮谁坑谁的地步,这次谁捐了粮,下次指定还被卯上,一而再再而三,一定捐到你血本无归,诸如此类。”
  李靖梣气得咬紧了牙关,她想起自己来筹粮时,江南粮商对自己畏之如虎的窘况,当时就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果然都是拜这位“秦大官人”所赐。
  岑杙略得意,“我是江南粮商界的风向标,人脉通天,消息灵通,只要我不出来捐粮,他们就不得不顾忌我手中掌握的所谓‘内幕消息’,重新权衡利弊。”
  “后来,你们找上了花卿,我觉得很有趣,就想陪你们玩一玩。你信不信,那天如果换个人闯进桃花庄,我一定要把花盆砸在她脸上。”
  李靖梣愤怒地瞪着她。
  “但可惜那个人是你!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要栽了,简直前功尽弃。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岑杙把她更紧地圈在怀里,“所以,我们不要再赌气了好不好?你都不知道这一年我有多难过。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都一眼不瞧我,这多让人伤心啊,我那么高兴地来,结果却败兴而归。”
  “是你先不瞧我的。”李靖梣哑声分辨,扑在她肩上呜呜地哭起来,声音里搀着莫大的委屈。
  岑杙叹了口气,心里一片湿热:“好了,好了,不哭了,从今以后,我们谁也不准不理谁了好不好?”
  “嗯,咳咳!”
  两人当下解开了心结,又好久没有亲昵了,偎着偎着便如干柴烈火。岑杙嘴巴蹭到她的腮颊,慢慢往下噙住那颤抖的樱唇,便迫不及待地吻在一处。岑杙感受到对方同样炽烈的热情,心中燃起熊熊野火,要不是之前扒了泥土,手有些脏,她真想动手解对方纽襻。
  好在二人尚知避讳,干柴烧完以后,慢慢地配合着彼此放松下来,最后只偎在一处享受难得的静谧。
  忽然有脚步声朝窗口走了过来,岑杙一惊,连忙抱着人趴到了椅子底下。那脚步声到窗口止住,从窗户上的月影看是个老人,应该是起夜的仆人,他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动静,没听出什么,就又转身离开了。
  岑杙长舒了口气,突然“咝”了一声,李靖梣忙问:“怎么了?”
  “刚才脸被猫抓了一下,有点疼。”
  “让我看看。”
  李靖梣把她手从脸上拿下来,想看个清楚,但屋子里太黑,根本看不出什么,想用手试探一下伤口有多大,但是刚一触到伤处,岑杙就痛得咝咝抽气。她有点埋怨道:“你怎么之前不说啊?”岑杙笑道:“没事儿,不要紧,也就抓破点皮,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李靖梣不放心,想着到外面再仔细看看,便拉她起来:“我们走吧,快四更了。”
  岑杙还有些舍不得,又绕屋一周,才和李靖梣一起按原路返回。在小树林里埋好梯子和铲子,重新覆上枯叶,岑杙拉着李靖梣到了拴马的地点,一边解绳子,一边问:“送你去哪儿?”
  “去来时的巷子。云种应该还在原地等着。”
  岑杙撇撇嘴,把马头调过来,语气酸酸道:“他倒是尽职尽责。”
  李靖梣听出来了,迎面抱着她腰娇嗔:“不许随便吃醋。”说完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捏着她的鼻子左右晃晃:“也不许随便给我醋吃。”
  “奇怪,我身边又没有那么多护花使者,你有什么醋可吃的?”
  “是啊,是没有护花使者,但有送饭使者。”李靖梣撇开她,独自走到一边生闷气。岑杙觉得好笑,凑到她脸前:“你说小庄啊,小庄才多大,我俩相差十岁,吃他的醋?不嫌无聊啊你?”
  李靖梣回过头来,不忿道:“你是不是故意装傻?”
  岑杙歪头略一思考:“你是说顾青?那你就更没必要吃醋了,顾青和我根本不可能的。哦,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和顾青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吧?走,先上马,路上慢慢说。”
  “事情就是这样的,当时顾青的义父义母逼她成婚,要她嫁给一个连面儿都没见过的人。我听说后就打算帮她一把。正好当时正是多事之秋,我需要一门亲事来挡退那些络绎不绝的上门求亲者,就写信给顾青的义父义母,编了一段一见钟情海誓山盟的故事,她的义父义母很高兴,觉得女儿有了好归宿,就把顾青送了过来。其实顾青想要的只是自由而已。我们约定如果有一天她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个人如果又值得托付终身的话,就以假死方式来脱去顾青岑夫人的身份,还她自由。所以,我们婚姻其实从头到尾就是个幌子咧。”
  李靖梣刚预备反驳她:“这只是你自己认为的吧?”忽然见岑杙仰头望着高处,露出一脸错愕的神情,她扭头看去,蓦然见远处屋瓦重叠处升起一片红光。
  “糟糕,好像是衙门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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