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萧统佑却道:“不必说了,这地我租就是了。”
牙人一听, 喜上眉梢, 欲替秦无双讨价还价, 因问道:“那租金……”
萧统佑道:“那块地荒了许久,皆是因为地势不利于农耕,我也无甚用途,愿意以低于市价五成的租金发租。”
牙人喜不自禁, 又问秦无双:“秦娘子, 你觉得呢?”
那块地若是作为一般的农耕所用,确实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所以才会一直搁留荒废那么久。但若用来种花观赏, 高低起伏的地势反而会带来美感, 那么这块地对于秦无双而来, 就是一块求之不得的好地。
如今不仅能租下, 还能以低于市价五成的租金租下来,秦无双心中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立即拍板定下道:“我租。”
牙人连忙将随身携带的契书拿了出来,一面说:“那好,这是我从应天府购买的官本契书, 一式四份,一付地主,一付钱主,一纳商税院,一留牙行,二位看过之后,若无异议,将各需补上后,就可签字画押了。”
萧统佑先是无奈地伸出沾染着泥土的双手,示意手脏。
然后,转身指了指斜后方的屋子,谦和地笑了笑:“请里面坐,待我净手更衣先。”
秦无双点了一下头,便与牙人一道儿进了萧统佑指的屋子里。
进屋之后,二人微微一愣。
这屋子从外面看面阔三间,进了来却发现是一间大通间,只用素色帘帐略做隔断,南北皆留门,倒像是个穿堂,十分敞亮,却也十分空旷,让人觉得太过冷清了些。
屋内无桌椅,唯有地席,锦垫,短腿长几案,几案的右后方放着一架两层酸梨木书架,上门放着许多书籍,案上狻猊小香炉里正焚着香,青烟袅袅,似在与君语。
屋内其余铺陈与构造,简单中透着几分雍容,颇有些前朝遗风。
秦无双和牙人正不知该如何落座时,乌雷端了一套煮茶的茶具走了进来,先放在几案下的地席上,然后才向秦无双做了个“请”的姿势。
秦无双依着乌雷的指示,跪坐在几案正东面的锦垫上。
牙人忙跪在几案当头,将四份书契铺在几案上,又将揣在身上的一只小毫掏了出来,对着笔尖舔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摆放好,这才规规矩矩地坐好了。
乌雷一声不响地跪坐在附近煮着茶。
一盏茶后,萧统佑换了一身月白色直裾出来,看着三人已落座,便笑着走到秦无双对面的锦垫上,撩起衣袍,姿态随意却又不算失礼地盘腿落了坐。
乌雷将煮好的茶倒上了两杯,一杯给了萧统佑,一杯给了秦无双。
牙人等了下,见没他的,就赶紧识眼色地给萧统佑说明了一下条款。
萧统佑抬手止住:“不必说了,我已知晓。”说着,他便拿起了笔将四份书契签了名字,盖上了印。
秦无双见萧统佑十分爽利,二话没说,接过笔刷刷几下,签字盖印。
牙人喜滋滋地将契书整理好,一份推给萧统佑,一份推给秦无双,揣了两份在怀里起身赔笑道:“我的事情已经完了,既然二位认识,那我先告辞了。”
萧统佑向牙人微微颔了下首,乌雷起身,在前面带路,牙人立马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出去了。
剩下萧统佑与秦无双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
“秦娘子……”
“萧公子……”
二人猛地打住,又相视一笑,萧统佑遂做了个“请先说”的手势。
秦无双道:“我见萧公子的宅院里到处都是奇花异草,敢问萧公子可是花农?”
“花农?”萧统佑哈哈一笑道,“或许……算是罢,只是我这花农从不为别人种花,只为自己种花。”
秦无双听得有些糊涂:“此话怎讲?”
萧统佑道:“我种的这些花都是市面上少有的,甚至没有的。种植它们,多是为了深研它们,只有这样我才能把它们的生长习态,环境及其周期详细记录下来,其实是为了完成这本书的记载而已。”说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书递给秦无双。
秦无双接过书,只见封皮上铁画银钩地写着四个大字,——《仲南花经》。
打开一看,上面记录着各种各样珍奇花株的详细记载,有注解,有绘图,从花到茎、到根、到种子,都事无巨细地描绘了出来。她越翻越发爱不释手起来,惊叹道:“这本书是你写的?”
萧统佑微微颔首:“只是还没写完。”
秦无双一面看,一面由衷称赞道:“我知道了,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公子种花经,公子不是花农,原是位深藏不露的农学家。”
萧统佑失笑道:“秦娘子可真是高抬仲南了,仲南只是个闲云野鹤的散人而已。”
秦无双笑笑没接话,在她看来,这样的话只是萧统佑自谦而已。
萧统佑见秦无双杯中茶水已凉,便端了过来,倒了又重新沏了一杯热茶放在她跟前,随口问道:“不知秦娘子买我那块地打算种什么?仲南观秦娘子可不像会下地之人。”
秦无双正好翻到一株名贵牡丹魏紫记载中,便忍不住埋头在书中,听见萧统佑问她,她便抽空答了一句:“我想在上面种植牡丹,各种各样的牡丹,包括那些上品牡丹。”
“秦娘子种植那么多牡丹作何用?”
秦无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我是个商人,自然是为了赚钱。”
萧统佑道:“那你可真是选了一块风水宝地,那块地我曾去瞧过,地势高燥,排水良好,土壤又中性沙壤,可以说是种植牡丹的绝佳之地。”
秦无双合上书,放在几案上,兴致勃勃问:“看公子所说,似乎很懂种植牡丹?”
萧统佑抿了一口茶,浅笑道:“其他不敢夸口,但凡是花类,仲南还是略懂一二的。”
秦无双眼珠子一动,计上心来,——都说隔行如隔山,她从药行跳到花行,虽努力,却摸不到精髓。是以她一直打算找一个懂行的花艺师傅,打算拜师学艺,只可惜花行里的那些人对花大部分只是一知半解,就是懂得多些人家也不愿意对一个陌生人倾囊相授。
没想到老天竟然让她遇到了萧统佑这个农学专家,心里自然生出一丝蠢蠢欲动来。
她四下瞅了瞅,随口闲聊道:“我见公子凡是亲力亲为,这偌大的一个宅院难道就公子一人住在这里?”
这宅子看起来不比秦家的宅子小,但自她进来除了乌雷却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丫鬟婆子什么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身份的人能住这么大的宅子里,身边却没有几个伺候的下人,反而还会亲手种植如此多的奇花异草?
她从来不是什么好奇之人,但是萧统佑却勾起了她的好奇。
萧统佑道:“我还有个仆人,叫乌雷,就是刚才那个。”
秦无双点了点头,她见萧统佑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也就没有继续往下问,也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端着茶杯慢吞吞地吃着茶,心里盘算着那件事怎么开口。
萧统佑看着她笑了笑,“我猜……你一定在好奇我的身份。”
被人当面揭穿了小心思,秦无双不由得脸红了起来,只得抿唇干笑了一声。
萧统佑微微倾身凑向她,保持着一段不算冒犯的亲近距离,以一种近乎玩笑的口气低声说道:“实话告诉你,我其实是外地大家族的子弟,只因我父母早年双双过世,叔父趁我幼小,便将全族家私占有了。我叔父他担心我长大后与他争抢家业,便将我一个人丢在这园子里头不准出去。我闲来无事,便在这园子里种了十年的花花草草,叔父见我乖顺听话,才准我自由出入汴都,只是不得轻易回去。”
听罢,秦无双惊地目瞪口呆,但更加让她震惊的是萧统佑那风轻云淡的态度。
一个被大家族的争斗倾轧下的孤儿,被族人流放在外地整整十年,软禁了十年,每日只能与花草为伴。这一切,在萧统佑的嘴里,不过变成了一段不以为意的过往。
他究竟有着怎样强大的内心才能把那般困境过得如此悠然自得?
“……那你靠什么生活?”
秦无双知道,在大家族夹缝中艰难求生的人,往往为了维持家族的体面与自己的尊严,表面看上去光鲜,私底下却过着不为人知的苦日子,正如她一样。
这可能是一个难以启齿的答案,萧统佑却是一脸从容道:“我会种花啊,种得还都是奇花,偶尔被生活所困,我便让乌雷选一两盆去相国寺里面卖花,总能卖上一些银子,倒也能让我衣食无忧。”
去万姓市场买花为生,这的确是个不错却又心酸的法子。
若不是亲耳听萧统佑所说,她真的很难将风度翩翩的萧统佑与生活潦倒几个字联系在一起。因为在萧统佑身上,总流露出一种经历岁月洗礼后的沉淀优雅,超凡脱俗,却又实实在在地染着人间烟火气息。
秦无双下定决心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萧统佑微微挑眉,凤目含笑道:“说说看,你于我有救命之恩,纵算是不情之请,我也会竭力全你所愿。”
“我想……向你拜师学艺。”
“学艺?”闻言,萧统佑愣了下。
秦无双坦言道:“我想跟你学习种植牡丹。”
萧统佑长眉微蹙,沉吟不决道:“这个嘛……”
秦无双立马说:“我可以付你酬劳。”说完,她又特意强调了一遍,“很高的酬劳。”
萧统佑望向秦无双抿唇一笑,随即爽快道:“成交。”
秦无双没想到萧统佑这么快就应了,心里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抑,便拿过萧统佑跟前的半杯茶杯重新沏了一杯热茶,高举至萧统佑面前,喊道:“无双在此以茶代酒,敬师父。”
“别……”萧统佑抬手轻轻地将茶杯推了回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才刚刚及冠,被你这么一喊,我都觉得自己上了岁数,——你若真心存敬意,就唤我萧大哥。”
秦无双上面虽有两个堂兄,却与她不亲,心里一直期望能有个大哥照应,如今萧统佑愿意与她兄妹处之,她自是欣然应之,再次举杯喊道:“萧大哥。”
萧统佑这才接过茶杯在手,轻轻抿了一口,道:“为行方便,那以后,我唤你小双可好?”
“行。”
之后,秦无双每隔两日便会来一趟雅岚居向萧统佑学习如何种植牡丹。
这日,秦无双将要出门,牧婷婷忽然跳出来,拉住秦无双问:“嫂嫂,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秦无双道:“我要出门一趟。”
牧婷婷兴致勃勃地问:“那我可以跟着你去吗?”
秦无双想着萧统佑应是喜欢清静的,她就这么贸然地带着自己的小姑子前去,恐怕过于冒昧,便道:“今儿个不行,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带人进去。”
牧婷婷瞬间蔫了,“哦”了一声,便放开了秦无双。
眼见秦无双独自一人上了马车,牧婷婷越发好奇了起来。
恰巧,牧怀江骑着马,带着一众人刚从外面回来,到门前下了马。
牧婷婷见状,几步上前,拉过牧怀江的马就翻身上了去,一面冲牧怀江喊道:“二叔,借你的马一用。”说完,也不待牧怀江开口发话,就一溜烟地跑远了。
牧婷婷一路跟着秦无双的马车,来到了雅岚居。她藏在对面的拐角处,一直看着秦无双自来熟地推开雅岚居的大门,就如同进自家宅院一般走了进去,随后关上了门。
牧婷婷跑到雅岚居大门外,四处转悠了一番,东看看,西看看。
又跑到围墙下,试图攀上围墙往里面偷瞄,可惜围墙太高皆以失败告终。
牧斐刚从倪氏房里出来,捏着一沓银票在另一个手心里砸了砸,意气风发地正准备出门耍去。
忽见牧婷婷正朝他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他忙将银票折好揣进怀里,一本正经地挺直腰杆站在原地,装腔作势地冲牧婷婷喊道:“瞧你一副毛毛躁躁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气质?”
牧婷婷上来一把拽住牧斐的手腕,绷着小脸问:“三哥,你是不是又去问娘要钱了?”
牧斐别过脸去:“没有的事。”
“休哄我,我方才已经瞧见了,银票就在你怀里。”说着,上手就朝牧斐怀里乱摸起来。
牧斐紧忙抱住胸前,往后跳了一步,梗着脖子道:“摸什么摸,是又怎么样?”
牧婷婷痛恨道:“三哥,你把娘的体己败光了不算,现在连娘的嫁妆也开始败了不成?”
牧斐脸色一沉:“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才没有胡说,我都已经看见了,娘把她的嫁妆都拿了出来,让祥嬷嬷去变卖了来,就是为了给你花。照此下去,就算三哥以后得了牧家,整个家私也会被你败光了去的。”
牧斐抬手就在牧婷婷的脑门上弹了一个爆炒栗子:“臭丫头,现在连你也敢教训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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