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花无心濯然的瞳仁中蕴着满满笑意,端酒杯浅呷一口,香醇直透心脾,“这样,每句开头第二字,倒数第二字皆为花。该我说了,桃花细逐杨花落。”
棠儿细细想了想,笑得一脸灿烂,“麦花雪白菜花稀。”
“我花开后百花杀。”
“桃花净尽菜花开。”
“此花不与群花比。”
棠儿已然感觉吃力,小手覆于额前,冥思苦想,目中陡然一亮,粲然笑道:“杨花飞尽无花飞。”
花无心甚是沉着,低吟道:“雪花不似梅花薄。”
一时安静,火锅内,浓白的高汤热气腾腾不断沸翻,香味四溢。
棠儿两眼发直,好不容易想到,手于桌上一拍:“桃花历乱李花香。”
花无心长眸半眯,拿长木箸夹小鲍鱼放入锅中,顺着她的思路去想,慢声道:“桃花红兮李花白。”
棠儿蹙眉苦思,咬牙片刻,唇角一弯,“开花不并百花丛。”
花无心稍作一想,皱眉静望,从容道:“这首《寒菊》应该为: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棠儿双目睁圆,细细再想,眯眼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爽快饮下半杯。
花无心夹起煮好的小鲍鱼去壳,在海鲜酱料中蘸一蘸放入她碗中,“别喝太急,先吃些东西。”
掷骰连输,酒酣耳热,棠儿竟有些站不稳,勾腰双手扶膝。
花无心生出作弄的心思,微笑道:“棠儿,你带钱了么?”
棠儿蹙眉,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无奈摇头。
“这顿饭至少一千两,你赶紧想办法。”
棠儿伸手拍拍他俊美的脸,眯眼一笑道:“这回拿你换银子。”
花无心攥紧棠儿的手快步下楼,出了门干脆跑起来。雪花扯絮般漫天飞舞,鹿皮油靴踏在洁白蓬松的雪地上,’吱吱‘作响。
两列足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偶然杂乱交错在一起。
大红羽缎斗篷出着三寸多的狐毛,衬得棠儿红润的脸格外好看,她停了步子,气喘吁吁告饶。
脚下雪滑,花无心干脆一仰躺在雪地上,手脚适意伸展,抬手一拽,立时将重心不稳的她揽入怀中。
担心棠儿醉了吃亏,青鸢立刻上前制止,非花横臂一拦。
一脚收回,青鸢的脸顿时变了颜色,陡地将油伞一扔,掌心带风朝非花劈去。
非花目光一定,身体如离弦之箭瞬间向后避开,待她轻功追上,行云流水已连破三招。
青鸢脚心重重一跺,腿如箭矢般踢出,拳头带着凌厉的劲风袭过去。
一阵朔风吹来,雪花落在脸颊,脖颈,醉意令棠儿总忍不住想笑,张开嘴,冰冷的雪花在舌尖融化。
花无心侧身,醉眼迷离,笑问:“你在偷吃什么?”
棠儿的鼻子和唇冻得通红,眼皮格外沉重,靠近窝入他怀中。花无心的思绪并不清晰,额头靠近,鼻尖相触,轻覆上她的唇品尝到冰雪沁香。
屋内炭气重,长窗半开,烛光印在帷帐上,金线织的牡丹花轻轻浮动,光泽流转。
眼见花无心抱棠儿躺到榻上,青鸢急得上火,与非花又是一阵拳脚较量。
榻上的人长相俊美,若不看见喉结,凭脸,一眼还真辨不出是个男子,这主不吃花台可惜了。金凤姐猜出此人是花无心,无奈嘀咕:“得,开盘钱都省了,算我听雨轩倒霉。”
金凤姐将心一宽,转脸对青鸢和非花道:“要打去外面,别弄坏我的东西,我就奇了,人家亲热你们打个什么劲?”
又是数招下来,青鸢根本不是非花的对手,只得作罢。
金凤姐拉青鸢出去,好言劝道:“棠儿留不留客,爷远在京城手伸不过来。姓花的财大,整个江宁没几个人敢得罪,棠儿跟了他定能捞到好处,烧高香还来不及呢。”
夜色深沉,榻边一个方木架铜炭盆,炭火细微声响,火星一点一点褪为灰烬。
窗纸透亮,人们醒来才发现屋宇外已是琼装世界,玉琢乾坤。
已近午时,案上点香,喜庆的大红烛,烛泪缓缓堆积凝结。
棠儿睡得正香,穿一身香色绸料小衣,两颊微红,手腕贴着额头,柔软的发拖在枕畔,安静好似一朵春睡海棠。
丫鬟们团团围绕,夹着些娘姨挤了满屋。
金凤姐居中翘足而坐,拿发簪拨一拨手炉内的炭火,静等榻上的一双人醒来。虽说锦香居早已不做红楼里的生意,但花无心不可能全然不懂规矩,跳过’铺堂‘直接住局,’挂衣‘总得拿些银子吧。
棠儿被一声咳嗽吵醒,头疼得紧,陡然发现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慌忙缩进被子,彻耳的嫣红瞬间燃透两颊。
棠儿犹豫片刻,伸手去推他的后背,花无心眼皮撑开一道细缝,随即合拢,翻身过来又睡熟了。
金凤姐没有耐心再等,搁了手炉,转脸对身边的妈妈交代几句。
片刻后,长长数串百子鞭,“劈劈啪啪”,震得山响,烟雾弥散在整个院落。
很明显,金凤姐想让花无心给钱。棠儿羞得没处躲藏,慌乱从榻边寻来衣裳穿好。
花无心将枕头一挪,锦被上拉,整个人蒙在温香的被子里复又睡去。
棠儿羞极了,心跳得又急又乱,见金凤姐冷着脸,只得掀开被角,小声道:“你起来。”
花无心坐起,慵懒打个哈欠,睡眼朦胧,看着一屋子人,毫不拘谨,由非花伺候穿衣穿鞋。
金凤姐换了一副笑脸,躬身上前问:“爷昨晚睡得可舒坦?”
“嗯。”花无心点头。
这瘟生明显是故意犯糊涂,偏红楼规矩是他老子这帮人定的,怎同他讲得?金凤姐极力压着火气,赔笑又问:“棠儿昨夜伺候得可满意?”
“满意。”
金凤姐气得生火,面上却笑颜不改,将胸口那团火气一压再压,堆笑告退,转身后那张世故的脸拉得老长,对丫鬟们道:“好生伺候。”
随着花无心的离开,顿时清净,似乎连空气都新鲜了。
棠儿自嘲地笑了,情这种东西,多数是始于外表,陷于钱色。一顿饭几两酒,男子想要收买多么容易,稍用心,使些钱便成。
青鸢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棠儿的目光还停留在窗外那树疏影横斜的梅枝上,微微一怔,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青鸢冷冷回:“你想生孩子么?”
棠儿脸一红,接过药碗,随手将药汁倒入铜盆中。
第39章 醉花间 (14)
方入夜, 楼下传来哄闹声,整个听雨轩仿若沸腾了一般。
几个俊俏少年抬进来一只四角镶着铜片的大木箱,丫鬟和姑娘们勾肩搭背, 一路嘻笑过来, 似乎一股脑都围在门口, 交头接耳或打趣玩笑。
炭火熊熊, 屋内融融如春。
花无心宽下雪袍,只穿一件江绸长衫, 显得身形笔挺,神采奕奕,将陶罐放到桌上,微笑道:“棠儿,去找木箸。”
想起昨夜共枕之事, 棠儿羞得满面飞红,心如小鹿乱撞, 突突快要跳出胸膛。
棠儿脸上晕了血一般通红,翻抽屉找来木箸,揭开陶罐封口,费老大劲, 如何都撬不动那麦芽糖, 轻声道:“这糖熬得太浓。”
花无心握紧她细腻的小手,眼中尽数温柔,助她加重力道。
麦芽糖终于破开,棠儿珉着唇, 费力绞出一个黄橙橙的小葫芦, 递到他面前。
丝丝甜香沁入鼻腔,花无心双眉微拧, “我们一起吃,比谁的嘴大。”
棠儿的心砰砰跳乱,眼中的他俊美又温柔,深吸一口气,踮脚凑过去。
一瞬间,鼻尖碰到鼻尖,唇触上糖,两人心照不宣咬下去,略韧的质感,融化出满口浓香,甜入心间。
目光交汇,他满脸欢喜,嚼着糖含糊不清地说:“果真好吃,我的嘴比你大。”
棠儿对他渐渐生出依恋之心,回头看门口密密麻麻的人,“兴冲冲跑来,就是和我一起吃麦芽糖?”
金凤姐令姑娘和丫鬟们散去,带着两个妈妈进屋,亲自在桌上摆了十数道果品和精致茶点。
她眼笑眉开,喜不自胜,对花无心打过招呼后将棠儿拉到一旁,高兴地说:“丫头,你撞了大运,这不差钱的主甩了三万银子给我。按规矩,以你目前的身价,这么大手笔早够了赎身钱,九爷那边是个麻烦,你自己掂量。”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棠儿整个人是懵的,幽幽地说:“知道了。”
金凤姐从锦匣内拿出一张正契,上面的内容画蚓涂鸦,文理不清,有签押盖印和一枚朱红手印。
棠儿不曾见过这东西,想起那日在老城隍庙按过手印,心中不禁一悸。
花无心接过正契在蜡烛上点火焚了,棠儿看着纸张被火焰彻底吞噬殆尽,心绪着实复杂。
余人退去,花无心一个眼色示意,非花俯身打开木箱下的铜扣,顿时一室生辉,灿然刺目。满满当当,金银在底,银票和饰物在上,不看边角根本不会知道这箱子是以黄绫垫底,一串串珍珠浑圆均称,各式金钗佩物皆精致无比。
淡淡的珠辉映得人眉宇间光华流动,棠儿眉心微蹙,强捺住激动的心情,“给我的?”
花无心神色淡然,“你不是需要钱么?这里珠宝不计,银票,金银约有十万。”
烟笼寒水月笼纱,艳帜高张,翩翩裘马,美酒盛宴,秦淮红倌人的热闹不在茶围局票,只那一两位豪客便无声收进万金。不用鞭拳相逼,客人捧久了,砸下大笔银子,论钱还是情,绝无不留住局的可能。棠儿没有故作矜持,有了这笔钱,她不会因为贪心而对别人出卖自己。
花无心在听雨轩的豪举传开,去锦香居’听戏‘的姑娘越来越多,个个珠光宝气,面孔娇媚,恨不能在那挥金如土的主面前直接展开衣裙。
姑娘们挖空心思制造’偶遇‘机会,花无心的出行不如以往便利,对于这些贪婪的女子厌恶至极。
听雨轩刚开门就来了客人,妈妈急匆匆去后堂,对金凤姐道:“来了’过班‘的客,要点棠儿的茶围,我瞧来者不善。”
’过班‘是指客人自带女客,多数目的是’玩票‘,也有大户女眷出于好奇,想看看红楼里什么样。虽然打茶围的钱是按人头算,但红楼妈妈们不喜这种事,顾着男客颜面只好应酬一下。
金凤姐穿一身香色竖领夹袄,头戴奢华的貂鼠卧兔儿,边走边掠鬓角,“女客几位?”
“女客男客各一位,丫鬟娘姨倒是不少。”
金凤姐一脸防备地跨进正厅,本是怀揣着十足的敌意,却见来人气质高贵,满脸和气。
这位贵妇保养有术,肤色白皙中适着淡淡浅红,水杏目,清瘦的瓜子脸,唇边有颗美人痣。她穿一身时兴的正红潞绸对襟袄,身后几个娘姨丫鬟垂手侍立,肃然无声。
男客是个生面孔,一本正经,明显不是逛红楼的主,金凤姐立时转变态度,对女客问:“您是?”
“我家无心在你这里使下银子。”
贵妇风韵极佳,接了茶碗直接放到桌上,温言又说:“你别误会,那些只是小钱,我想见见棠儿姑娘,与她有几句贴心话说。”
棠儿穿湖水蓝夹袄,衣领袖口以银线绣着花边,毕竟年轻,见了花无心的母亲有些羞怯,纤细如葱的手指交错握紧。
她肤色极佳,好似花粉和着胭脂水一弹就破,另有一种清气晕在眉目间,怪不得无心能瞧上。江夕瑶微微一笑,唤了棠儿坐到身边,“无心的银子照说已经到位,你为何还在这里?”
lt;/divgt;
lt;/div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