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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她 第90节

  苏夫人脸上笑容有些奇妙:“原来真的是江都的亲家,之前不知,倒是我家失礼了。”
  曲池听闻,也赶出来见客,王妙娘打量着这年轻人,有些勉强的笑着:“今日算是见着女婿了。”
  曲家旁人见这一排场,俱是有些丈二脑袋摸不着头脑,还是曲池出言掩饰:“九娘非施家亲生,乃是王姨娘带入施家的义女,在施家住了十年后离开江都,回归了本名本姓。”
  但只要稍一打听,就知道这位昔年的施家二小姐的一些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也知道施家这位养育她的王姨娘的一些前尘往事。
  曲池款留王妙娘母子几人留在曲家,和甜酿叙旧说话,待旁人散尽,王妙娘款款握着甜酿的手:“回来多久了?也不回家来看看。”
  “快一个月了。”甜酿看着弟弟妹妹,目光回到王妙娘身上,“之前去过施家一次,姨娘和弟妹都不在,后来这家里出了事,一直也没来得及见……姨娘如今过得好么?”
  王妙娘微笑:“很好,我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清净。”
  她如今已算是洗净铅华,素靥见人,衣裳也是极简,一点看不出昔年的妖娆风情,像个朴实的妇人。
  甜酿将喜哥儿和庆姐儿搂在怀里,轻声问:“我走之后……他有没有……难为你们?”
  王妙娘道:“没有,他对我们还算好,衣食无忧,奴仆照料,喜哥儿还念着书。”
  喜哥儿仰着一张清秀面孔:“姐姐,你嫁人了么?”
  “是啊,我嫁人了。”她微笑,“刚才你不是也喊过姐夫了么?”
  喜哥儿点点头,又问:“姐姐,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
  甜酿将自己的遭遇略讲了一遍,最后王妙娘带着儿女离去,甜酿唤住她,缓声问:“姨娘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也是凑巧,在庙里偶尔见着你,才知道你回来了。”王妙娘温柔笑,“打听之下,才知道你嫁到这家里来了,也是缘分。”
  “是么?”甜酿睁着眼,话语轻飘,“姨娘在施家不出门,是在哪个庙里看见我的?”
  “也不是我瞧见,是旁人瞧见了,七传八说到我耳里来,我心头极喜,打探了几日,才过来瞧一瞧。”王妙娘解释道。
  甜酿点点头,送姨娘弟妹出门,最后还是忍不住,在王妙娘身后道:“有旁人瞧见我,认出我来,姨娘打听到我在这儿,自然也能打听到我如今的名字叫宋九娘,怎么还会唤我的旧名呢……姨娘上此回江都,是私下来见我的……这次我回来,怎么会直接登门拜访呢?”
  她神色肃然,心头五味陈杂,手握成拳:“是不是……我……我是被他知道了么?他知道我回江都了?……让你来看我?”
  王妙娘顿住脚步。
  甜酿轻声问她:“他想如何?”
  “他这两日回江都办事,过几日还要回金陵去。”王妙娘塌着肩,“也没说什么,只是叫我来看看……你想见他一面么?好歹也是一家人……”
  甜酿脸色肃然:“不想。”
  “那施家呢……你也带着女婿回家来坐坐……看一看……”
  甜酿缓缓摇头。
  “好吧。”王妙娘看着甜酿,眼神突然有些怜悯,“若有空,我再来看看你。”
  王妙娘回府,把喜哥儿和庆姐儿安顿好,自己推开了内院的门。
  如今家中人少,内院无人打理,已经荒芜,满园草木疯长,湖中夏荷如林,屋舍都藏在葳蕤绿枝之间,地上的落叶和落花积攒了一层又一层,踏上去能察觉底下虫蚁四窜爬行。
  榴园的石榴花无人照料,满树满桠开得尤其艳丽,王妙娘见施少连背手立在树下,静静望着庭芜森绿,花红如火。
  她将这日所见所闻细说给施少连听,说到最后,见他抬起低垂的眼,眼帘往上一掀,眼神冷清,声音淡漠:“是么?她倒一直有骨气。”
  王妙娘心有忐忑:“她如今过得很好,你看在那些年的份上……别害她……”
  “她是我妹妹,我怎么舍得害她呢。”语气婉转又温柔。
  他径直往前走,去推榴园的门。
  门窗上都是厚厚的灰尘蛛网,游廊铺满枯枝落叶,门未锁,吱呀应声而开。
  这屋子还保留着四年前主人离去的模样,茶具、绣架、书籍、箱笼……都蒙着一层暗灰。
  内室的妆镜上已经倒影不出人影,画屏后的床榻,轻绯的床帐已褪成素白,软厚的枕褥凌乱不堪,床边的那壶酒,那只酒杯,他呕出的那口血,换下的那身沾满秽物的衣裳,都蒙着灰委顿在眼前。
  他在这屋里痛苦躺了几日,能下地走动之后,就把屋子封了起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年她决然走出这间屋子。
  如今他要她,心甘情愿,自己回来。
  曲家经营着几间银楼,天南海北也有相熟的生意伙伴,南海的珍珠,西北的玉料,滇南的翡翠,收购些上乘的料子在南直隶内转手销卖,这些此前都是曲父带着二房一起打理,如今曲池一面要照应家中,一面要掌权夺势,没有察觉到甜酿的精神恍惚。
  还是燕好之时觉出异状来,她心不在焉,懒于配合,曲池摁住她,静静枕在她肩头:“九娘见了姨娘和弟妹后,就有些怏怏不乐。”
  “为什么呢?见了亲人,不是该高兴么?”他低声问,“为什么反倒忧愁起来?”
  “哪有?我心头高兴得很。”她闭着眼,把自己蜷缩起来,“曲池……我有些累了……近来事太多了。”
  他也觉得累,归家后处处受制,事事不顺,想藉由她柔媚的身体得到安慰,瞧着她波澜不起的神色,拒人门外的语气,心头涌上来的只有烦躁。
  “是因为他么?”曲池细细密密吻她,“九娘以前的那个男人……九娘可以跟我说很多话,却唯独有一个人,一件事不会提……那个叫施少连的男人……”
  甜酿肩膀僵住:“曲池……”
  “你和他的过往……是禁忌,也是深渊……在小庵村,你为他忧愁失眠,苍白得像个游魂……在钱塘,我守着九娘那么久,煞费苦心,也没有全部撬开九娘的心……四年过去了……我没有从九娘口里听过关于他一个字。”
  “可我依旧很知足,谁都有过去,总会一点点忘记,我和九娘结为夫妻,已是一体,九娘的心慢慢会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曲池低叹,“可是,从知道要回江都的那一日起,九娘就经常出神……是因为想起了那个男人么?施家人来了……是不是那个男人知道九娘回来了?他有传话给九娘么?惹得你又想起了他?”
  曲池心头郁悒,捞着她的腰,厮磨亲昵:“四年了,姐姐还是不能忘么?”
  “曲池!”甜酿扭住他的手,躲开他的动作,闭上眼喘气,又睁开,语气绵软:“曲池,我和他没有瓜葛,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我知道。”曲池咬牙,“我不贪心,但我有时也想更贪心一点,想要你忘记他,放开他,像提及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一样提及他,而不是特意避开,当他从不存在。”
  “我已经放开了,已经忘记了。”甜酿嗔怒,“早就过去了,我现在跟他不相干的。”
  “你没有!”曲池霍然起身,胸膛起伏,“在钱塘你可以装作忘记,可是一旦接近以前那些人事,你就不是宋九娘,你成了施甜酿,我处处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你不说话的时候,你出神的时候,你和我欢好的时候……”
  “曲池。”她脸色不豫,打断他的话,“你这是在指责我,误解我。”
  曲池注视着她,语气生冷:“是我在撒谎,还是九娘在撒谎?”
  “你不信我?”
  她身上发冷,心口也发冷,柳眉倒竖,默然看着自己的丈夫。
  曲池披衣起身,去前院陪守病榻上的曲父。
  夫妻两人之间第一次生了龃龉。
  甜酿觉得自己陷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从钱塘开始,一步一步,越往里走,越觉得寸步难行。
  很难说得清,每当她遇见一件事,还吊在最后想容许自己喘口气时,紧接着而来的,是一波更大的浪潮,突然将她浇得浑身湿透,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但她又狐疑自己的多疑,一切都是那么措手不及,兴许真的只是多心,但要想的东西太多,越想越觉得身陷其中。
  曲池无事人一般回来,甜酿在他面前坦白:“他知道我回了江都,他也在江都,让姨娘来看看我,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当年我只想一走了之,从未打算重逢……”
  “当年我走时,为了拖延时间……给他喂了一杯毒酒……同时准备了解药……”她环住曲池,“我无从得知,他如今是否对我有记恨,还是已经释然,以前无意听说他已娶妻……我想这么久了,他也忘记了吧……”
  曲池也从昨日的嫉妒中回过神来,想起当年小庵村的鸡飞狗跳:“我去打听打听。”
  施少连在江都出现过两日,早回了金陵。
  夫妻两人略放下心来。
  曲家出事也很快。
  曲父昏迷之前,曾揽过一笔营生,进一批上等的玉料送到金陵内库,价值三四万两银,笔款不算大,但这批玉料是金陵皇陵集材修造玉碑玉碟所用,出不得岔子,玉匠雕篆前才发觉这批玉料都有绺裂,其实自民间往上采办,层层盘剥定然是有的,好的玉料都扣在关卡官员手中,流入内库的未必都是好物,但此事不怎的被提及,恰逢金陵守备太监奉旨监管皇陵,诘问库府,内府查办下来,发觉这批玉料出自佥商江都曲家,想是以劣充好,行贿各部赚取内银。
  应天府诘责,曲池去查,此事由曲父一手操办,家中文牒和管事各不对应,找门路去疏通,却屡被碰壁,曲池这才开始吃了苦头,设法补救,知道金陵有位大的皇商买办,手上正好有一批上好的玉料。
  赶不及皇陵修造,曲家就是牢狱之灾。
  那位皇商也是江都人氏,曲池带着家中老仆赶去金陵见人。
  中间牵线的人约在一间茶楼里,曲池看着一个玄青衣袍的年轻男人缓步而来,远远对他投来一瞥。
  这眼神他见过。
  在那艘淌板船上,他倚在二楼栏杆,俯看甲板上的船客,那个突然回头,遥遥中对他一瞥的阴郁又冷漠的灰衣人。
  曲池显然有些愣了。
  “免贵姓施,名之问,你可以叫我……施少连。”来人笑容微冷,面容中有几许阴冷和讽刺,“妹夫?曲池?”
  曲池收敛神色,慢慢站起来。
  两个年轻男人,年岁相差不过几岁,一个丰神俊朗,一个风姿卓绝,一个蓬勃生机,一个疏离冷淡。隔着一张茶桌,剑拔弩张的气势,背脊都挺得笔直,下颌扬起,两双眸注视着彼此。
  眼神俱是冰冻。
  第99章
  两人都不肯轻易说话,眼神施迫,凌厉又挑衅,张牙舞爪维护各自的尊严。
  曲池看着施少连的容貌举止,再回望这一路是非,这张看不见的网,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平静问:“原来是你……你在那艘客船上……早知我夫妻两人回江都……隔壁那间头舱,住的是你?这些日子,你在其中做了什么?”
  施少连显然是被头舱两字触动,磨着后槽牙,脸上露出嘲讽:“做了什么,你猜不出来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滋味可好?”
  曲池脸色有一瞬发白,手掌狠狠掰着桌沿,几要将桌板掰断,目露怒火,死咬牙关:“你……”
  “不着急。”施少连背手而立,略有些得意的冷笑,“酒酿得越久,香味越浓。”
  “你做梦。”曲池昂起下巴,也是冷蔑轻笑:“她如今是我的妻,睡在我枕边的人。”
  施少连不屑,话语轻飘,“我妹妹的性子我知道,她这人嘴软心硬,你做的这些,她知道么?明明早知她身份,却装聋作哑,惺惺作态,找人在她面前胡编乱造我已娶妻,和杨夫人联合串通只为逼娶她,你有多少事情瞒着她,也是不择手段,煞费苦心。”
  “知道又如何,无伤大雅。”曲池微笑,“我和她初见便是暗通情义,重逢之后朝夕相处,更是情投意合,如今也是恩爱不移,缱绻坦诚,所有可说不可说,我都可说与她听。”
  “反倒是你,衣冠禽兽,欺凌自己的妹妹,逼她下毒出逃。”曲池笑话他,“那滋味很不好受吧……你也别忘了,她早就不是施家人,也从未认你做兄长,更将你抛之脑后,如今你还口口声声喊她妹妹,还想重温旧梦,不知是羞辱了她,还是羞辱自己。”
  “是么?”施少连怒急反笑,眼尾沾着点点轻红,点点头,“兄妹一说,却是无稽之谈,早成陌路,不如撒手撇过,只是今日我好端端在家中坐,却被人邀来,原以为是有求于我,哪想是来跟我叙旧的。”
  他飒爽挑眉:“阁下来求玉料的?”
  曲池也不肯示弱,冷笑:“天下之大,何至于只有你有玉料,我何至于就要在你面前求。”
  他挺着胸膛,拂袖要走。
  施少连在他身后施施然道:“你可要知道,眼下没有这一批玉料,你们曲家可没有什么好下场,曲家如今陷在泥潭里,家里家外都是好戏开唱,金陵各部那些水蛭都来吸一层血,轻者倾家荡产,重者……家破人亡。”
  曲池不回头,急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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