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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那是一粒药,半个指甲大小,无害的白色,却在幽深的煤油灯下闪过深藏其中的恶意诡谲。
  “没有别的办法了。”老吴微胖的国字脸上不见一贯的淳厚笑意,在暗处绵延出一瞬的疯狂,“组织把你放在谢铮身边,为的就是现在。”
  顾叶白垂头扫过那颗毒药,如遭火燎地刺痛,翻滚跳跃的痛意捉住一点机会便裹挟了整片荒原,将可怜的春色蹂躏磋磨在一片火海中,生生地碾榨出浓黑的苦汁。她不堪忍受般迅速躲闪目光,面上仍是撑展着平静的面具,“不行。”
  “不行?”吴坤提高了音量,面带不悦,压低声警告般地提及,“叶白,不要忘了,你父亲的墓,还在岭北。”
  顾叶白却不识趣,抬眼直直看进他眼里,目光清冷,带着隐隐的迫人质问,“怎么?如果我不遵从命令杀了谢铮,岭北就要刨坟掘墓吗?父亲一生牵念故土,为了让他葬在岭北,我给你们卖了多少年的命,如今末路穷途,就连这般下叁滥的胁迫也使出来了吗?”
  “顾叶白!”她的话说得难听,“末路穷途”一词更是明晃晃的讽刺,吴坤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狠狠一拍桌,厉声斥断她的话。顾叶白丝毫不惧,她甚至没有看他,只神情冷漠地看着桌上一星灯火,因猛地震动而跳跃闪烁,飘摇不定。
  吴坤看看她,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妥协地坐回去,努力缓下语气道:“什么你们我们的,叶白,你是自己人,岭北是你父亲的故乡,也是你的。”
  “刚才是我心急了,说话没注意。可是叶白,形势比人急,现在前线坚持不了多久,咱们得在沦陷前用最快的速度撤退,可谢铮却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只要他一死,军情局群龙无首,弟兄们营救便少了很大的阻力。我明白你的考量,给谢铮下毒需要冒极大的风险,叶白,我保证,一定全力配合你,这药不是即刻发作型的,你只要在二十四小时以内脱身,我们立刻安排你撤回岭北。你不用担心你的安全问题……”
  “我不担心。”顾叶白原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却在这时突兀地打断了他,“从八年前父亲死后,我就从未再考虑过这个。”
  “那……你还有什么顾虑,叶白你都说出来,我可以保证……”
  “老吴,”顾叶白根本不往下听,径直道:“八年前,找到我父亲,对他说可以送他回家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吴坤没想到顾叶白会突然提此,惊愕地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顾叶白自顾自地说着,目光悠远空蒙,似乎重现前尘。
  ……
  八年前。
  顾国昌年逾五十,却已是老态尽显,多年的失意和蹉跎已将翩翩少年消磨得只剩一具行将就木的枯骨,他此时显然激动异常,不顾病弱的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吴坤面前,颤颤巍巍地攥住他的裤脚,颤抖地反复确认,“岭北……岭北当局,真的允许我回去?”
  吴坤疏离地颔首,不露声色地将裤腿抽出,微微笑着说:“顾将军流落他乡近叁十年,仍莼鲈之思不改,令人动情。我政府并非不近人情,如今您时日无多,便破例允您落叶归根,并在去后葬回顾家祖坟。”
  “谢谢……谢谢,真的谢谢您,谢谢岭北政府……”顾国昌声泪俱下,匍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感激涕零,仍在病中的身子盛不住外溢的激动,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一口瘀血。
  吴坤面上也有些不忍,扶他起来,“将军也要保重身子,否则如何等到回乡之日。”
  顾国昌惨笑着摇摇头,勉强咽下了将将出口的咳声,长长地叹气,带着将死的颓然苍凉,仿佛消耗殆尽,只剩火星若隐若现的炭灰,靠着最后的执念苟延残喘,“我大概是回不去了。将来我死后,便让我的女儿将骨灰带回岭北,洒在幼时常趟水嬉闹的那条河里,也算是了却心愿。”
  话语无力悲怆,纠缠出被禁锢一生的不甘,沉重得连呼吸都困难。
  可吴坤却没功夫再感同身受,他目光微闪,“提到您的女儿,我们这里有一个条件。”
  ……
  “你对父亲说,想要魂归故里,就必须让我加入岭北的特工总部,为你们卖命,以此为交换条件。”
  顾叶白音调清冷,如冰凌般尖锐冷凝,平静地勾画出了多年前的真相,利用一个将死之人对故乡的牵念,来换取一把得力的杀器,真是精打细算到残酷。
  “他老了,竟都不曾怀疑过。父亲籍贯的秘密,被邓家藏得死死的,可你们又是怎么得知,又如何会那般好心,在南北战局正酣时费尽人力物力,只为帮他一个无权无势的老人回家。”
  “不,不对,父亲即使老了,刻在骨子里的敏锐是不会消失的。他只是太想回家了,天天盼,日日念,就是那么叁十年。终于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出现了转机,他怎不会不顾一切地抓住?”
  顾叶白静静地凝望着那跳动的烛火,火焰残影在她眼中明明灭灭,辉映出闪动的泪光。蒙昧的水光里,她依稀看到了惨白的病床,瘦到脱形的手,感受到紧紧握住的力道,耳畔仍是那人被愧疚浸透的声音,“叶白,原谅……爸的自私。”
  “叶白,”吴坤低下头看不清神色,试探地伸手想要触碰她,可又瑟缩地犹豫,“抱歉,当年……是上面的指令。你在军营时,被潜在那里的特务看出了潜质,报给了上面。八年前,岭北正在筹备大规模渗透岭南的计划,急需人才……我听命行事。无论如何,还是抱歉。”
  顾叶白却笑了笑,掩下眼里泪花,“其实,我从未怨过父亲,对你也是。如果不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如果不是进了特工总部。我或许,在父亲死后,也就跟着去了。”
  也就不会遇到他,遇到一个那样好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向他。
  “我说这些,不是想要怪你。”
  “我只是想说,八年前,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爱的人从眼前消失,最后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完成他的遗愿。八年后,我不能再重蹈覆辙,我希望能守住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动力。”
  “你……”吴坤震惊之下霍然起身,碰翻了将近燃尽的煤油灯,火光彻底熄灭,刺鼻的油气味撒了满桌,可他却顾不上管,一把揪起顾叶白的衣领,急促地质问,“你!你……跟谢铮?”
  顾叶白和缓却坚定地将他的手拉下来,自顾自地处理干净一桌狼藉,转身找来火柴重新将灯点亮,重燃的火光将她映剪出缱绻温和的侧影,睫毛浅浅地打下一层阴影,晃动间笼出宁静的天地。
  “对。”
  她坦然认下,唇边染上静谧的笑意,好像有些无奈地地微耸肩,“我尝试着戒掉,可到底没忍住。”
  说完,顾叶白瞥他一眼,“不用怀疑我,当年的交换条件清清楚楚,我不会毁约的。”
  吴坤眼中犹豫未退,急切地问她,“你既不愿杀谢铮,那该如何救我们的人?”
  “你们想要谢铮的命,来促成营救行动。”
  “那么,一命换一命,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我有个计划,按照审讯流程来看,明天上午就是机会。”
  昏黄压抑的烛灯下,女人神色安宁怡然,带着坦然赴死的平静。燎烧的火焰张牙舞爪,引诱着一只渺小飞蛾,决绝扑向死亡。
  晨,八点十五分。
  谢铮的办公室门被敲响,经过允许后,顾叶白推门而入,笑着同他打招呼。
  “家里的事怎么样了?伯母没事吧。”谢铮自然地搂过她的腰身,关切询问。
  “没事,都处理好了,回头跟你详说。”顾叶白拍拍他的手背,顾忌办公场所不好谈家事一般。
  谢铮点点头,沉默了一瞬,难得有些踌躇地开口,“叶白,有件事,我想问你……”
  话说到一半,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聂宇恭敬地推门躬身道:“将军,军部交接犯人的车到了。”
  顾叶白神色不可察觉地一闪,温声建议道:“公务要紧,事情将来有的是机会说。”
  “好。”谢铮点点头,起身接过外套,对着聂宇说:“让他们稍等。”
  聂宇领命退下,房间里再次只剩二人。顾叶白为谢铮细致地一颗颗扣好衣扣,理平领带,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她把握好时机开口,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道:“我上午没什么要紧的工作,要不跟阿铮一起去?”
  “上次周世昌就是在押送犯人途中出了事,还受了轻伤。现在时局动荡,你去,我……到底不放心不下。”顾叶白浅浅地抬眼看他,将一腔情愫揉碎进缠绵的目光里,清澈的眼眸中盛满担忧。
  谢铮心头微软,脑中淡淡的疑惑也被她的温言低语所抚平。军官随车押送犯人已是旧例,顾叶白随车也没什么不对的。
  毕竟,仅因为不成型而毫无根据的疑问,就将顾叶白无端排斥在日常工作之外,是不理智且不公平的。
  用人尚且不疑,何况对着已然交付真心的爱人。
  顾叶白用心地替他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捋顺最后一丝褶皱,扬起嘴角笑得粲然,眉眼里似有融融灿灿的暖阳,在谢铮脸上落下端端正正的一个吻,“阿铮真好看。”
  男人朗声笑起来,搂住她在同样的位置落下轻吻,“叶白也好看。”
  初晨的秋日清爽,浮光掠影自叶间漏下,温浅静好地洒了他们满身,秋风将其风干成共同的缱绻记忆,支撑相爱的人呐,走过往后一个个冰冷孤身的夜晚。
  押着重犯的装甲车警卫森严,前后两辆车里,将近四十号士兵个个荷枪实弹,谢铮坐在防弹玻璃遮挡的后座,正俯身检查着地图。
  顾叶白坐在一旁,面无异色,眼神却在不经意间瞥向窗外。
  车中位置逼仄,两人裤缝贴裤缝,挨得密密仄仄,谢铮还随手握着顾叶白,精神专注间无意识摩挲着她的掌心,做着亲昵而隐蔽的小动作。
  十点四十一分。
  虽着车辆驶入一处僻静的小巷,四处皆是废弃的老居民楼,黑洞洞的窗子像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顾叶白余光里略过了巷口的标志物,使着轻巧的力道不动声色地将手从谢铮掌中抽了出来,最后一丝暖厚的余温自裸露的皮肤上渐渐变凉,她隐秘地动作着,握住了兜中的手枪。
  第一声枪响自巷中炸开的时候,顾叶白猛然抽出手枪,对着谢铮,按下了扳机。
  火星流溅,冰冷的子弹高速运转,精准狠辣地打入谢铮的右肩,毒蛇般缠绕进温暖的血肉里,冷冻成僵死的坏肉。
  谢铮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一时竟恍若颠倒荒谬的梦境。她对着亲近的爱人刀剑相向,又毫不犹豫地转身,一如既往地干脆矫捷,毫不留恋一般。眼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无声却绝望到窒息。
  所有自欺欺人的矫饰在那一瞬,土崩瓦解,徒留满地断梁残瓦。原来一次次的背叛,像无尽无穷的莫比乌斯环,而他只是那只愚蠢的蚂蚁,精疲力尽地奔赴着下一个原点。
  顾叶白在一片此起彼伏地枪战声,惊呼怒吼声中向前跑,火光映出了她无法抑制的泪水,自眼角颓然落下,洒落在散漫的尘埃里。她不能回头,一回头,她就会崩溃,不顾一切地跪伏在谢铮脚下,撕心裂肺,哀求他的宽恕。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竟敌不过山南山北的天堑一线。
  作者的碎碎念:追-更:po18ac.com(ωoо1⒏ υ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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