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
又一年的元宵节,孟府彻夜燃放烟火。
要到送走各路贵客之后,夫妻两个才能一起静看空中美景。
徐幼微握住孟观潮的手,握住,“观潮,若有来生,你还愿意与我相逢么?”
“愿意。”孟观潮毫不犹豫地道,“之于女子,在我眼中,只有你。”
“若能重活一世,你还会选择我么?”
“废话,不然找谁?”孟观潮轻轻地笑了,微声道,“傻小猫,要是到今时今日还患得患失的话,就太没良心了。”
“只是突发奇想,问问你而已。”徐幼微笑着揽住他,“但你要相信,不论怎样,每次轮回,我最愿意遇见、携手的人,是你。”
真的,不论他身后是累累白骨、无尽杀戮,还是荣华之巅、深沉谋算,都是她爱的男子。
在他的亲吻落下之前,她告诉他:孟观潮,若生涯再次重来,我依然选择爱你,义无返顾。
第72章 靖王/靖王妃番外
这日,靖王下衙前, 皇帝唤他到南书房, “我侄女快满月了?”
靖王说是。
皇帝递给他一对儿镶嵌宝石的小金镯,“下午在库房里找到的, 帮我拿给她, 得空了再去看她。”
靖王笑着说好,闲话几句,便告辞出宫。
在宫门口,遇见了站在路边说话的孟观潮和原冲, 他就笑,“怎么在这儿杵着?”
原冲拍了拍孟观潮的肩头, “我让他去我家里喝酒,他跟我端架子, 说要戒酒了。”
靖王哈哈一笑, “好事, 那是他老毛病见好了,要不然, 喝酒的时候都是把酒当药。”
原冲皱了皱眉, “比我知道的还多。”
靖王又笑, “回头我请你喝酒。”说着摆一摆手, “我回家了。”
“等等。”孟观潮问靖王,“你闺女快满月了?”
靖王嗯了一声。
孟观潮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 “给她的零花钱。”
靖王接到手里, 看到竟是三千两的面额, 扬了扬眉,“你也忒大方了些。”
孟观潮笑了笑,“我倒想给你十两二十两的,这不是怕你跟我翻脸么?”
靖王和原冲大笑。
原冲拉着孟观潮走向自己的马车,“让那厮拿着零花钱乐去,你老老实实跟我吃饭去,不然我跟你翻脸。”
靖王听着、笑着,上了自己的马车,径自回了王府。
回到家里,他先去寝室看妻子和女儿。
靖王妃侧卧着,笑盈盈地看着正在酣睡的女儿遂心。
靖王走过去,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额头,又亲了亲女儿白里透红的小脸儿,轻声问:“今日乖不乖?”
“乖得很。”靖王妃柔声道,“醒着的时候,只要不饿就不哭。”
靖王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中的女儿,敛目看着。
靖王妃倚着床头,看着父女两个,想起一些事,心生笑意。
给女儿取小名的时候,他没少上火。
先是抱怨孟观潮把最好的小名占了,在他看,女孩子叫宝儿,才是恰如其分。
后来又想取名如意,不管是否常见、普通,寓意好最重要,可也不行——她连忙笑着告诉他,太夫人养的猫儿叫如意,而且看戏不怕台高,说也是孟观潮取的。
生生把他气乐了,笑说孟老四真是冤家,要是不熟也算了,不去管那些,偏生太熟悉了。
靖王抱着女儿,缓缓踱步,柔声道:“等你长大了,要和爹爹一起对娘亲好,不是娘亲骗我,不会有你这块瑰宝。”
靖王妃眯了眯大眼睛,唇角徐徐上扬。
的确,怀上遂心,是她骗了他。
她怀着天恩的时候他就说,不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要这一个孩子。
在当时,她也觉得辛苦,说好,是打心底觉得,人得知足。如果不是因着幼微的关系,宁夫人就算肯给她开方子调理,也不会尽心竭力——宁老爷子跟观潮掐架闹脾气的时候固然不少,却是心疼观潮的,从而如何也看不上总给观潮添乱的靖王,她若不是爱徒的挚友,老爷子第一个就不答应发妻为她耗费心力。
也就一两年的光景而已,宁夫人不断为她调整方子,又调整调理的方式,在加上之澄教她打坐、马术的辅助,逐日好转起来。
不要说他和娘家人,就是她自己,也视为一个小小的奇迹。要知道,她可是自幼就有不足之症,做了很多年的药罐子。
不怪他也由衷地说,幼微是她和他的小福星。
生子时的疼痛艰辛,让她好几次怀疑自己撑不下去。那种疼痛,与利刃刺入身体再搅动相等,最要命的是,它是持续的,似乎没有尽头。
天恩落地后,她昏睡过去之前想,这种事儿,真就是一辈子一回的买卖,那些生了好几个的女子,是天生不怕疼,还是疯了?
后来,幼微的宝儿满月之后,她们坐在一起说话,大半日都在吐苦水,细数怀胎生子的艰辛,又分外庆幸自己的幸运:夫君再开明,也堵不住闲人的嘴,第一胎要不是儿子,日子真就要没个消停。
可是,没过一两年,她和幼微就开始盼望第二个孩子了。这是没道理好讲的一件事,说不出原由,就是盼望,近乎迫切。
她自一开始笃定,幼微的念想注定落空。
她还不知道观潮?对妻子爱到了骨子里,他是绝对不会给幼微再次承受苦痛的机会的。在这种事情上,就算最爱的人,孟观潮也会始终保有着冷静理智。
至于她,机会倒是大得很。倒不是说夫君不够爱她,而是结缘、成亲后的情形不同。他不会对她设防,偶尔撒谎,他不会识破。
事实证明,她没料错,却也知道,这种得手的算计,这辈子就这一次。让他第二次上当,是不可能的。
好在她已经心愿得偿,已经得到想要的儿女双全的圆满光景。
靖王放下女儿,对她道:“天恩呢?我去看看他。”
靖王妃道:“在书房学着记账呢。”
“嗯?”靖王扬眉,不解。
“幼微家的宝儿已经会写很多字了,每日……嗯,算是写手札,也算是记账?早就不只描红背书了。”
靖王很是不满,“孟老四的儿子怎么跟他一样?”父子两个一样的天赋异禀,聪明得让人受刺激。
靖王妃撑不住,笑开来,“就该有个那样的孩子带头。”
“我怕天恩总比不过孟宝儿就泄气了,然后自暴自弃,变成个纨绔子弟。”
“闭上你的乌鸦嘴。”靖王妃嗔怪道,“天恩时常见到观潮,观潮偶尔会点拨他几句,不会让他变得浮躁,处处与人攀比。”
“……”靖王摸着下巴,“那种事,不应该是我这个爹该做的么?”
靖王妃强忍着才没笑出声,“观潮是帝师。”
“……”靖王满脸拧巴地转身出门。
靖王妃又是一通笑。
看看天色,将至用饭的时辰。
很长一段年月里,每日此时,侧妃和一众侍妾都会过来请安。
在天恩出生之前,便再没了那般情形。
他倒是无妨,她却有一阵的不习惯。
侧妃,是她给他添的,侍妾,是他与她赌气才一个个领进门的。
成婚之后,过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阶段,过了如胶似漆的新婚燕尔阶段,她才惊觉,自己与他的这段一时的佳话,成亲不是结局,而是开始。
逐渐清醒之后,她开始面对现状:面对诸王争储,再面对站在孟观潮对立面的他。
观潮那个人……不论到何时,她都得承认,那是一个只凭白玉无瑕的样貌就能博得女子倾心的人。
私心里她甚至不会否认,如果在与靖王生情之前遇见孟观潮,与孟观潮有所交集,那么,倾心的人便不是靖王。
——成为知己或成为对手的男人,身上往往有着不少相同的特质。
孟观潮、原冲、萧寞,这三个男子,恰是如此。
她不认可靖王争储的心思,更不认可他终将与观潮成为对手的未来。
为此,吵了很多次。
彼此都说了很多伤人的话。
那时年少,气性都很大,三五日不说一句话的情形都不少见,也不介意利用别人气对方。
两个侧妃就是那么来的:两女子都钟情他,哪怕做侍妾也愿意追随,好些人都知道。
她乐得做所谓贤良大度的女子,亲自周旋,求到皇帝面前。
皇帝对这种事无所谓,当即准了。
他气得要吐血的样子,说裴颖逸,你到底想干嘛。
她就说,别人钟情于你,你又愿意相见,我不成全的话,岂不是要落个善妒的名声?
他黑着脸说,我见她们,只是让她们死心。
她说你又没告诉我,无妨,见的次数多了,你就不用盼着她们死心了。
他拂袖离开之前说,裴颖逸你给我记好了,你不愿意跟我亲近,直说就行,真犯不着用这种手段。
那一番争吵之后,当真僵持了三二年。
她不请他回房,他便不踏入内宅半步。
渐渐的,他倒是多了个嗜好:时不时命人把有才或有貌的女子领到她面前,让她安置。她就好好儿安置了。
随着王府的女子越来越多,他得了风流好~色的名声。
他当初的一腔痴情,成了一场笑话。
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可是,慢慢的,她察觉到,他并不只是用新添的女子、坏掉的名声与自己置气。这是一个障眼法,他不要她成为她的软肋,要她不论随他到何处,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怨怼便随着这认知一点点消散了。
随后又发现,他对王府中的女子只有恩情,莺莺燕燕对他即便爱慕,也小心翼翼地埋在心底。之于她们,进到王府的重中之重,是尽心服侍她。
他是如何做到的?不得而知。但是,无疑,这是她喜闻乐见的——如何心宽的女子,也受不了十几二十几个女子觊觎着自己的夫君。
随他在封地的那几年,她开始对待那些女子如友人,尝试着去发现她们的优点、长处,算得投缘的,便给予相应的差事,排遣悠长岁月,实在话不投机的,也不为难,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他也开始隔三差五回房,和她下一盘棋,或是闲话一阵。见她与侧妃侍妾打成一片,却总没个好脸色,起先听到她说起如何安排侍寝的事,便是一副恨不得掐死她的样子。
随着与幼微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这些事,她与幼微说过。
幼微听了,唏嘘不已,说你们就是两个混帐,平白蹉跎了好几年。停一停,又笑说也对,两情相悦、对着拧巴的姻缘,这样折腾一场也无妨,横竖禁得起。
是的,他们禁得起那样的任性、胡闹。
不论怎样的对峙僵持,她都确信,只要回首,就能看到他在原处等候。
怀着天恩的时候,他说,把那些女子逐一安置,打发出府。
她倒有些不舍。这是真的,一些女子与她,固然不像幼微与她一般的情同手足,却也真有几分切实的友情。再说了,她们也真的不求什么,只想偶尔看到他。
见她犹豫,他恼火不已,说我真没见过你这么缺心眼儿的做媳妇儿的,等孩子出生之后,难道你要孩子从小就意识到自己的爹风流成性,弄了一堆女人在身边?这也罢了,关键是你不着调,你把那些人当友人一般善待,谁家主母是这个德行?孩子看着不犯迷糊才怪。
她笑得不轻,说好吧,听你的。
其实,他要的只是她这个同意的态度,随后的事,他已命管事设身处地的为那些女子考量,且已反复询问过她们的意愿,不难给予她们相对来讲最好的去处。
便这样,侧妃侍妾一个个离开,或是更名改姓自立门户做掌家娘子;或是在王府别院住下,继续帮她打理生意上的事;或是带着丰厚的银钱出家,以方外之人的身份游走四方,赏看四方山水。
这世道下,女子最难寻求的自由,她们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
老实说,她只是听了,都心生羡慕。没心没肺地跟他说了,他黑着脸,大半晌不搭理她。
她笑了一阵,转头见到幼微,又跟幼微说了这些。
幼微与她想法相同,还告诉她,要是担心那些女子,只管照实说,她可以派人从大事小情上帮衬着些。是知道,那些女子并无过错,不然,哪里值得她一直善待。
她真就仔细思量了一番,选出相对来讲最记挂的两个人,让幼微费心些。
在如今,她觉得,自己的日子,再没什么缺憾了:夫君已经收起了野心,孩子非常可爱,自己有幼微这样的知己,真是什么都不缺了。
锦绣生涯,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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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站在小小的书桌前,看着儿子写字,要竭力克制着,嘴角才不抽搐。
儿子现在的字儿……简直让他没眼看,像是小鸭子随意划拉出来的。
回头他得去孟府一趟,看看孟宝儿的字写得怎样,要是写得很好,就得拉下脸来,请教一下孟老四,是如何指点的。
正这样想着,小小的天恩一心二用,道:“孟宝儿说了,他起先写字也是难看得很,但是没关系,描红习字时更用心些,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靖王心里好过了不少,“孟宝儿他爹知不知道他写字?”
“现在还不知道吧。”天恩手里的笔顿了顿,笑嘻嘻地道,“不过,过几日就知道了,宝儿在给孟叔父记账,叔父答应过他却没做到的事,他都会记下来,等攒够三次,就找叔父算账。”
靖王忍俊不禁,“那个混小子。”
天恩扬起小脸儿,笑问:“爹爹,我能不能给你和娘亲记账?”
靖王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自然可以。不过,对我你大抵用不上。”
天恩抿着嘴笑,“我知道,主要是给娘亲记账。”停一停,又困惑地问,“叔父怎么会对宝儿食言呢?怎么不像你?”
靖王笑容柔和,“因为孟叔父是真正的日理万机,少不得临时遇到急事。他是为了更多的人过得更好,才会偶尔委屈宝儿。”
“这样啊。”天恩释然,“下次见到宝儿,我告诉他。再有,爹爹,叔父是很厉害的人吗?”
靖王想了想,认真地告诉儿子:“他,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当然,也是非常厉害的人物。”厉害得让他一些年里恨得牙根儿痒痒。
天恩用力地点点头,“那我以后多请他指点我的功课,可以吗?”
靖王柔声道:“自然可以,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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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靖王在外院与幕僚议事,查阅公文卷宗,回房时天色已晚,妻子已经入睡。
洗漱更衣之后,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寝室,放轻动作歇下,躺在妻子身边,端详着她的睡颜。
她已和他走过十几年岁月。
何其有幸,他有她作伴。
十多年来,有过最甜蜜的缠绵悱恻,也有过非常幼稚的置气、对峙。如今想来,都是弥足珍贵的经历。
犹记得,初相识,他是意气风发的六皇子萧寞,她是自幼有不足之症的裴颖逸。
结缘之初,是因生意的事情而起。
她裴颖逸,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关乎买卖,脑瓜过于灵光。尚在闺阁,名下的茶叶铺子便已成了气候,所用的手段,让他手下最得力的管事自叹弗如。
生意场就像是一块饼,不管是谁,都没有完全吞下的胃口。他很清楚这一点,知晓银钱是赚不完的,做生意的人没必要相互为难,只是对她起了结交的心思。
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见到了她。
那时候的裴颖逸,带着病态,却让他一见便心生好感。
情缘的事,没有道理好讲的。一如她从不认为他是世间最俊朗的男子,他也从不觉得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但样貌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投契,又因投契而生出的情愫。不敢说情比金坚,但他确信,不论到了怎样的境地,她都是自己最放不下的人。
绞尽脑汁地与她来往一阵,终于定情之后,他便等不了了,求先帝为自己和她赐婚。
先帝让他等。
他说我要是等得了,还至于来求您?
先帝派人查了查颖逸的情形,很是不解,说她患有不足之症,你娶她能得着什么好?
他说我不想得什么好,只是要这个我钟情的女子。
先帝说好歹再等一等,你上头的兄长的亲事落定了,我就给你指婚。
他说不行,怕裴颖逸被人抢走。
先帝吹胡子瞪眼的,说一个病秧子,谁稀罕跟你抢?
他磕头,开始说车轱辘话。
先帝被他烦得头疼,让他滚到外面跪着,清醒一下头脑。
一跪就是整整两日,饶是自幼习武,那滋味也难熬得很。
幸好,孟老四对他不错,有机会就给他一杯水、一块点心,还打趣他,说以前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圣的胚子,可别是一时头脑发昏,往后好好儿待人家——要知道,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要死要活地求娶裴颖逸。
他就笑,说我会对她好,真的。
孟老四笑眉笑眼的,说我信。
那时候的孟老四,比现在的妖孽样子略显稚气,说话是真好听。
到最后,先帝被他跪的没了脾气,遂了他的心愿。
似是历经了长途跋涉,又似是一转眼,他与颖逸走到了今日。
那些年,与其说是对皇权心存觊觎,不如说是对先帝入骨的怨气:他是皇子,先帝为何不信任自己?却又为何放心将万里江山、军国大事交给孟老四?
不服,不忿,加之不掌握着分寸折腾的话,先帝哪一日不高兴了,不定给他安排个怎样生不如死的去路。
他怎样都无所谓,求生不易,求死的法子多的是,可是颖逸何辜?他娶了她,就是让她陪着自己落魄么?
便这样,有了先帝驾崩之前的争储,有了皇帝登基后去封地的不安分。
一步步的,他品出了孟观潮对自己的打算:只要太傅在,他靖王就在,且是不论他是否安分。
其实,将他置于死地,太傅就真得了清净时日,想堵住怀疑太傅篡权夺位的人的悠悠之口,再从宗室中选出个人取代他的位置,并非难事。
老四顾念的,不过是年少时的那点儿交情。只是,从不肯说。想来也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一件事。
颖逸向来敏锐,又如何看不穿这些,有意无意的,总会委婉地劝他另外谋取一条路,不要与手足、太傅这样僵持下去。
他也不想,他时常累得想吐血,可是,他得等待机会,等自己真的释怀:只有打心底承认太傅的过人之处,才会对先帝生前的举措释然,不然,心就定不下来。
到底,颖逸陪着她等到了。观潮帮他走上了一条对靖王府、皇帝和太傅都有莫大好处的路。
就算曾经闹翻了天,他和皇帝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手足,兄弟同心协力的情形出现,落在朝臣眼中,便是削减了太傅的权势,太傅不会再是杞人忧天的官员的众矢之的。
而今,他和老四都是儿女双全,装饰岁月的,唯有喜乐。
靖王敛起思绪,轻轻地握住妻子的手,在她面颊上印下一吻。
有句话,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等到年华老去的时候,再告诉她:谢谢你,如若有来生,我们还要相逢,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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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原冲前世番外,be,慎入
这一年,原冲步入不惑之年。
岁月在指间流淌而过, 半生过去, 他所余的,唯有寂寞。
双亲已先后寿终正寝, 知己孟观潮已溘然长逝。
他取代了观潮在世时的位置, 辅佐皇帝,尽心打理朝政。
为此,他已经让孟家将自己逐出宗族。
正如明白观潮会被后世史官唾骂,他很清楚, 自己因着一些与观潮相似甚至相同的跋扈行径,百年之后, 就算皇帝百般维护,也别想有个好名声。如此, 何苦连累手足及其后人。
皇帝大婚之后, 分外勤勉, 皇后亦是识大体且安分的做派。情形可喜。
为此,原冲不乏闲暇的时日, 得空就去观潮墓前, 敬他一杯酒, 说一句“你可以放心了”。
这年春日, 谨言找到他面前,说:“您能否去一趟金陵?”
对于观潮最信任的人, 他也很是看重, 和声问原由。
谨言说:“有一个人, 是您的亲友,想见见您。但是相见之前,您要知晓一些事情。”说话间,递给他一张字条,“小的只能说这么多。您若是有兴趣,便去金陵这个地方看看。”
虽然一头雾水,原冲还是颔首,“我安排一下,应该可以成行。”
几日后,原冲寻了个巡视的差事,启程离京,慢悠悠地去往金陵。
金陵么?他熟悉得很,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了早日到达那里,日夜兼程,累得旧伤复发,险些送命。
那仿佛是前生的事。
那时候的痴、傻,根本不像是他。
而今,再不会了。
如今再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值得他心急如焚了。
连观潮都不在了。
那是怎么发生的?
他那个耀武扬威、专横跋扈的知己,怎么就走了?
你怎么就走了?
不都说好人不长寿么?
谁会说你是好人?
你只活了三十多年。
你走了,我连个说心里话的人、相对喝酒的人都没了。
没有了。
死生相隔意味的是,关乎那个人的一切,只存在于记忆中,带来锥心刺骨的疼,却再不能有相见之时。
孟观潮,你这厮何其残忍,走了这么久,都不肯入我的梦。
你死的时候又不难看,还怕吓到我不成?
这样想着,心口就似被棉花堵住了,憋闷的厉害。
原冲取出酒,自斟自饮。
喝了几杯而已,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得喉间腥甜。
等到身体恢复平静,原冲笑了笑,继续饮酒。
观潮作死的法子,总离不了杀戮。
他不一样。他作死的法子,大多只跟自己较劲。
照眼下这情形,多说十来年,他就能到地下去见故人了。
若不是观潮的遗愿尚未完全完成,他早就赏自己一杯鸩酒了。
活着,真他娘的累,真他娘的不如早日解脱。
不论行程是如何的悠闲自在,目的地还是到了。
原冲先着手公务,巡视各个衙门、卫所,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才取出谨言交给自己的那张字条,去了上面写着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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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那所宅院之后,原冲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堕入了一个离奇的梦境:
走进二门,他所看到的不再是寻常宅院的下人,而是一个个太监、宫女。
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太监、宫女服侍?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他怎么不记得,有皇室中人被打发到金陵?
举步走进正房,转入宴息室,见到那个手筋脚筋皆被挑断的女子,他瞳孔骤然一缩。
太后。
居然是早已薨逝的太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疑惑间,他留意到匍匐在太后近前的一名太监。
亦是四肢皆废,且已被割舌。
太后看到他,神色复杂至极,片刻的犹豫之后,便挣扎着下地,再跪倒在地。
原冲冷眼瞧着,随即转身,阔步离开。
到了宅子的外院,他唤长安:“尽快问清楚原委。”
至黄昏,长安交给他一叠口供。
他看着,手指渐渐发颤。
太后、周千珩曾一而再地将之澄逼至绝境;
之澄与他有个孩子;
观潮知晓这些事情之后暴怒,安排太后假死,让她和周千珩来到金陵相濡以沫。只是,两人四肢皆被废掉,周千珩被割舌、施以宫刑,想自尽都不成。
原来,谨言要他知晓的是这些。
而要他知晓这些,是为何故?
是不是想告诉他,之澄和那孩子想与他团聚?——他这样憧憬着。
可这憧憬也只有一刻。
如果可以团圆,早在太后薨逝的时候,她就该带着孩子与他团圆。
她没有,一直没有。
那意味的只能是……
原冲甩一甩头,甩掉自己那些理智的分析,吩咐长安:“让谨言来见我,尽快!”
理智是什么玩意儿?他只要与妻儿团聚。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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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原冲要面对的事实,却是最残酷的:
熙南到了他面前,言简意赅地细数过往之后,道:“我只是想看一看生身父亲,仅此而已。为此,才麻烦寻找到的或许是孟家的人。抱歉。”
原冲望着那张与自己年少时酷似的脸,听着少年那些不亚于诛心的言语,十指开始不自控地颤抖。
末了,他哑声询问:“你娘——在哪里?”
熙南很冷静地告诉他:“太后薨逝那一年,家母便也走了。这些年,家母与我在邻邦过活,活得不错,您放心吧。在如今,我想见您,有些人却要我等您一句见或不见,也是应该的。
“我是邻邦的人,过得很好。
“——我想见您,就是想告诉您这些话,让您知道这些事。”
语毕,李熙南深深施礼,再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出原冲生涯。
第74章 孟观潮相关番外
正是夏日,一早开始, 天气就闷热得厉害。
上午, 太夫人和徐幼微都记挂着孟宝儿,到外院专设的学堂去看他。
孟观潮已经给儿子请了能文善武的齐先生。
到了学堂第二进院落, 婆媳两个站在月洞门外, 看到摇着折扇的齐先生、蹲马步的孟宝儿。
天气太热,孟宝儿满头是汗, 小小的身子却是一动不动,眉宇间也不见丝毫不耐。
太夫人显得很是不忍。
徐幼微则携了婆婆的手臂, 示意她离开。
回往内宅的路上,太夫人叹息道:“才六岁的孩子,也太辛苦了些。”
徐幼微也心疼,但是——“宝儿倒是乐在其中, 再者, 观潮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太夫人看她一眼,笑得无奈, “是这么回事, 当初观潮习武的时候, 倒也能忍。如今轮到宝儿,心里就难受得厉害。”
“要不怎么都说隔辈亲呢。”徐幼微笑道。
太夫人叮嘱她, “午间给齐先生和宝儿备些去暑的汤。”
“嗯, 记下了。”
孟观潮下衙回府之后, 更衣时问徐幼微:“宝儿有没有偷懒?”
“没有。”徐幼微忍不住笑了, “娘觉得他辛苦, 你却生怕他不够辛苦。”
“要是换了我教他,娘更受不了。”孟观潮笑着,“皇上小时候,可比他更累。”
换了一身家常穿戴,他和幼微到宴息室落座。
徐幼微唤丫鬟给他端来一碗冰镇百合绿豆汤,自己则细细品着一盏清茶。
孟宝儿跑进来,像是一只欢实的小老虎,“娘亲,爹爹!”一面唤着,已经扑到父亲怀里。
幸亏孟观潮手快,及时将汤碗放到了茶几上,不然一定要洒出去。他把儿子安置到膝上,拍了拍他的背,“你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走路?稳重些就那么难?”
孟宝儿振振有词,“我才六岁,太稳重了,会吓到你们的。”
孟观潮失笑,“这是谁说的?”
“原叔父。”
孟观潮哈哈一乐,“我就说,他早晚把你带沟里去。”
孟宝儿笑嘻嘻的,指了指汤碗,“爹爹,我想喝。”
“我还没喝过,正好便宜了你。”孟观潮端过汤碗,示意儿子自己端着。
孟宝儿却撒娇,“累啦。爹爹喂。”
“行啊。”孟观潮的笑容特别柔软,右臂圈着儿子的身形,一手端着碗,一手用羹匙舀汤,喂给儿子。
徐幼微笑看着这一幕,转头吩咐丫鬟再取一碗汤来。
父子两个喝完汤,孟宝儿说道:“我把明天的功课做完了,齐先生说,奖赏我半天假,明天下午我可以出去玩儿。”
“想去哪儿?”孟观潮问。
孟宝儿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地想了想,“想去原家找南哥哥,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靖王府找天恩。”
“不用长辈陪你?”
“不用。”孟宝儿对着母亲绽出甜甜的笑,“天气太热了,不要娘亲和祖母出门。”
孟观潮摸了摸他的小脑瓜,笑,“成,我给你安排人手。”
孟宝儿问:“爹爹几岁开始学的骑马?”
孟观潮一听就知道这小子想说什么,直接道:“你明年再学骑马,到时候,给你一匹最好的小马,好么?”
“好!”孟宝儿腻在父亲怀里,说起自己的小烦恼,“去南哥哥家里,有时候会见到很多长辈,那些长辈总会拉着我说话,把我一通夸。”
孟观潮轻笑出声,“你这到底是心烦,还是跟我显摆呢?”
孟宝儿也笑,“当然不是显摆。那些长辈,是原家长辈的亲戚,我没必要记得太清楚,可是,要是再见到,我却不知道喊什么的话,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傻?”
徐幼微忍俊不禁。
孟观潮笑道:“这事儿容易,在原府,你南哥哥唤人什么,你有样学样就是了。”
孟宝儿先是点头,随后思索片刻,扬起脸,认真地道:“爹爹说的似乎不大对。”
“说来听听。”
“就是不对啊。”孟宝儿一本正经地道,“南哥哥唤人什么,我都可以学,可他要是见到原叔父和婶婶,要唤爹娘,那我怎么能学呢?”
“这不是抬杠么?”孟观潮让儿子站在自己腿上,双手轻摇着他的小身子,“你要是喊别人爹娘,那我们不是生了个傻儿子么?”
孟宝儿逸出欢快的笑声,“你刚刚说的话,就是不够严谨。”
孟观潮笑着颔首,“也对,挑刺挑的对。”
徐幼微已经笑得险些连茶盏都端不住。
林漪笑盈盈地进门来,端着的托盘上,是一盏药膳。放下托盘,对双亲行礼后,她端着药膳走到父亲身边。
孟宝儿溜下地,转到母亲身边。
孟观潮看着药膳,笑得有些无奈。这几年,宁夫人一直在给他调理伤病,服过药丸、汤药之后,开始让府里的人给他做药膳。
什么都是一样,让他定时服用的话,总会生出几分逆反的情绪。
林漪瞧着父亲,“爹爹。”
孟观潮无声地叹气,“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给您做的。”林漪说。
孟观潮立马不再磨蹭,把药膳接到手里,老老实实服用。
徐幼微打趣他:“也只有我们林漪治得了你。”
他笑了笑。这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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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秋季,孟府为林漪举办了盛大的及笄礼。
孟观潮给女儿的生辰礼是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傍晚,父女两个一起去马厩看马。
林漪从前两年开始骑马,骑术不错,看到那匹漂亮的小马,大眼睛潋滟生辉,“真好看。”
孟观潮问:“喜欢?”
“嗯。”林漪用力点头,“很喜欢。”
“那就行。”孟观潮叮嘱了她一些照顾马儿要注意的事,便与她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不知何故,林漪沉默下去,只是亲昵地挽着父亲的手臂。
孟观潮侧目看她,“怎么了?”
林漪摇了摇头,看着脚下的路。
孟观潮和声道:“你这小孩儿,脾气怎么跟六月的天气似的。”
林漪抬头看着父亲,大眼睛里有水光,“爹爹。”
“嗯?”孟观潮面上平静,心里却有些发慌。他最怕妻子和女儿哭,根本不知道怎么哄。
“谢谢您。”
孟观潮抬起手,轻轻地给了她一记凿栗,“谢什么?等我老了,还指望着你孝顺呢。”
“我会的。”林漪深深吸气,努力绽出笑容。
“女孩子过生辰,都会哭鼻子么?”
林漪由衷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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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林漪大婚的事提上日程之后,孟观潮着实闹了一阵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
因是嫁入帝王家,孟府这边根本不需要准备聘礼,而且宫里陆续有赏赐送来——寻常来讲,什么门第的东西能比皇室的还好?
这是最让孟观潮生气的,“以前想过多少回,女儿出嫁的时候,我要给她准备十里红妆,眼下这叫个什么事儿?”
太夫人和徐幼微听了,俱是笑得不轻。
徐幼微宽慰他,“明面上是不需要筹备什么,但是,我们还是要选出些物件儿给林漪傍身,回头开了库房,我们一起挑选。”停了停,又道,“对了,林漪喜欢你的画,把存在什刹海的那些都取来,选出一些。”
孟观潮这才好过了一点儿。
夫妻两个在他的库房里挑选摆件儿的时候,他前所未有的犯了挑剔的毛病。
看中了什么,就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什么东西被他端详一阵,便会被找出诸多瑕疵。
他漂亮的双眉越锁越紧,手势随意地拿着翡翠白菜的时候,眼神都有些烦躁了,“我这到底是存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徐幼微快步走到他身边,板着小脸儿警告他:“娘可是有言在先,你要是敢在库房摔东西,就罚你跪祠堂。”说话间,小心翼翼地把翡翠白菜拿到手里,放回原位。
“让我跪祠堂?”孟观潮扬了扬眉,“要做岳父了,让我跪祠堂?”
徐幼微笑着往外推他,“这事儿不用你,回头我跟娘来挑选。”
孟观潮却不肯动,还在琢磨女儿出嫁的事,“嫁进宫里,不定猴年马月才能回趟娘家,所谓的女婿也不会给我们磕头敬茶,什么都跟我想的不一样……”
徐幼微笑不可支,“私下里你跟我怎么抱怨都行,可别让林漪知道。不然啊,她说不定就不嫁了,一辈子守着我们。”
“那怎么行?”
“这不行那不行的,你到底想怎么着啊?”徐幼微握住他的手,笑盈盈地看着他。
沉默了一会儿,孟观潮说:“这么算的话,还是养儿子好。嫁女儿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他抱了抱她,拥着她往外走,“我们到岳父岳母那边蹭饭吃。”
“好啊。”徐幼微道,“往后,我们也要多陪娘回外祖父外祖母那边。”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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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大婚之后的情形证明,孟观潮之前的担心全无必要。
皇帝得空就请太夫人、徐幼微、孟宝儿进宫,至于孟观潮,更是时常见到女儿,叙谈一阵。
林漪和皇帝给孟宝儿、天恩、南哥儿养了一只小老虎。早在年少时,小夫妻两个就特地学了驯兽的技巧,凡是经由他们调/教出来的虎、豹,都没有兽性。
“只是傻乎乎的大猫。”孟观潮曾这样说。
每逢休沐,孟宝儿和天恩、南哥儿就去宫里,和他们的小老虎嬉闹大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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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没有旁的嫔妃,林漪只需要管理好宫人、理清楚宫廷用度,上手之后,便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
她倒也不觉得闷,继续潜心苦练琴棋书画。父亲给她的马儿随她到了宫里,每日早间都会策马驰骋一阵。如此,日子过得很充实。
皇帝亲政之后,不乏忙碌到三更半夜的时候。
偶尔,他会对林漪叹息:“如今越是繁忙,越觉得对不起岳父。很多年,他除了处理朝政,还要带着我,该有多累?”
林漪深以为然。
“我们要好好儿孝敬岳父岳母。”皇帝说道,“最起码,要让岳父早些过上清闲的时日。”
“三五年的时间够不够?”林漪问他。
“应该差不多吧。”皇帝没有底气,笑,“我到底不是岳父那样的天赋异禀,只能尽力而为。”
林漪笑道:“有这份儿心又不偷懒的话,爹爹就知足了。”
皇帝道:“绝不会偷懒。”停一停,问她,“知道岳父有什么心愿么?”
林漪道:“爹爹的心愿是在海上过一段日子。不过他自己都说,有些不切实际。”
“不见得。”皇帝说,“我帮他还不行么?”说着就泄气了,“但是,就算我让他放心了,他怎么能放得下亲人?”
“就是说啊,除非祖母、娘亲和宝儿与他一起出行。”
“他可豁不出祖母、岳母和宝儿的安危。”皇帝道,“在海上,变数太多。”
林漪叹了口气,纤长的手指戳了戳他面颊,“真是的,说着说着,就从不切实际变成完全行不通了。”
皇帝笑起来,“你只管为岳父不值,但你也得想想,我不也挺可怜的?到如今,连京城都没走出去过。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起离京巡视。怎么样的人,都会有不如人意之处。”
林漪想想也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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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宝儿十岁那年,孟府有七个孩子喊他小叔,姐姐也给他添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外甥。
对于他小小年纪辈分却大这一点,天恩是非常羡慕的,一次问道:“小你三两岁的人却喊你小叔,那是个什么感觉?”
孟宝儿十分嘚瑟地道:“没什么感觉,谁叫咱地位在那儿摆着呢。”
天恩给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
孟宝儿笑得眯起亮晶晶的大眼睛。
其实,最初他是很有些不好意思的,一次悄悄地跟父亲谈论这件事,“爹爹小时候,是不是也有好些人喊你小叔?”
父亲就蹙眉,“这不废话么?你那些哥哥姐姐可不就从小喊我小叔。”
他只好问重点:“那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父亲笑着拍了拍他脑门儿,“咱这地位在这儿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很开心地笑了,没来由的,特别喜欢父亲那个自信又霸道的劲儿。笑过之后,他又问:“没有心虚的时候吗?好歹是长辈呢,说话做事出了错可怎么办呀?”
父亲说,“只要记着你学到的礼数、规矩,在年纪相仿的晚辈跟前,就不会出错。况且,你要是出错,祖母、娘亲自会提点你。”
他哦了一声,笑着用力点头,心里想着真是这么个道理:他年纪小,可侄子侄女年纪更小啊,小孩儿能懂什么对错?怎么会挑他的错?
从那之后,在侄子侄女跟前,他就再不会不好意思了。
平时,一半的时间,他会盼着快些长大,另一方面,又不喜欢长大:他喜欢黏着祖母、父亲、母亲,喜欢他们抱着自己,可是,长大了,人就沉了,不能再让祖母、母亲抱,父亲抱得动自己,却不喜欢被他黏着。
大概从七岁起,他张着手臂要父亲抱的时候,父亲就会赏他一记凿栗,说孟宝儿,你都多大了?
虽然满脸的不情愿,甚至嫌弃,到末了,父亲还是会遂了他的心愿,把他捞起来,轻轻地给他一巴掌,说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他才不会记住,权当自己不懂那个词儿的意思。
谁叫父亲那么招他喜欢的?
嗯,南哥哥和天恩也特别喜欢父亲,五六岁的时候,他会为这个偷偷地生闷气,怕父亲的疼爱被人抢走。
现在他不怕了。
父亲对别人家的孩子的疼爱,只是因为他是心怀天下、心怀大爱的人。这是母亲告诉他的。
母亲么,天恩和南哥哥都说,他的母亲最温柔,最可亲。
那当然了,而且,母亲是最最最美的。
他的父亲、母亲,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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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不惑之年之后,孟观潮开始琢磨康清辉其人,一次索性问幼微:“康清辉怎么还不成亲?”
徐幼微一头雾水,眨了眨大眼睛,反问:“太傅,你连人成亲都要管?是不是太清闲了?”
孟观潮听了,笑开来,用力地抱了抱妻子。
不管携手走过多少年,她仍是他心里的小猫,对这种事情太迟钝,傻乎乎的。没人点破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往别处想。
但是,这样多好。
她让他心安,康清辉则始终让他有些别扭。
那厮年少时喜欢徐五小姐,知情的人很多。这些年来,又从不曾与任何女子瓜田李下,意味的还能是什么?
放不下。
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他没能与幼微成婚,他亦是一生都不能放下,不会再有任何女子入目。
道理都明白,可是,妻子被长情痴情之人惦记的滋味儿……很糟糕。
皇帝亲政之后,常洛便辞了官职,代替常洛的,正是各方面表现都过于出色的康清辉。
锦衣卫这差事,不论早晚,能得个功成身退的结果,是最好的,下场差的是大多数。常洛终归是聪明人,懂得在最好的时机谋取最好的归处。
康清辉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之后,仍是方方面面滴水不漏,当差能力更胜常洛一筹。
不论如何,他孟观潮都是公私分明的人,私事上再看谁不顺眼,也不会在公务上找辙。
冷眼瞧了这些年,康清辉真是没得挑剔的一个官员,也正因此,反倒更让他忌惮。
在情缘方面,应该是没有全然自信的人。
他尤其是没自信的那一类。就算幼微爱他,就算她全心全意待他,也不意味着他就能够确信自己对她已真的足够好,没辜负自己和她这些年的情意。
要在认真纠结了三二年之后,他才对康清辉这种人的存在完全释怀:有这样的人,挺好的,真的,这种人能时时刻刻给他警醒,让他更为珍惜拥有的一切。
他不给自己的小猫不满的机会,也便断了与她生嫌隙、出分歧的可能。
就是要一直美美满满地过下去,就是要气得那些爱慕她的人肝儿疼,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并承认:他是她最好的选择。
而且换个角度来讲,如康清辉一样的人,也并不见得狭隘,说不定很为她高兴。有一种感情不就是那样么?得不到,无妨,远远看着那个人就好,只要他或她过得好。
想开了,释怀了,便仍是一如既往地度日,只是打心底多了一份从容不迫。
他消停了,幼微却开始生气上火了:
随着她开始接管四房所有的内外事宜,很多人、很多事,母亲便不再见、不再过问。于是,想通过裙带关系攀附孟府的人找到她面前,直接或婉转地表达一个意思:太傅子嗣单薄,我们家愿意让女儿进孟府做妾,为太傅开枝散叶。
寻常情形也罢了,幼微都能应对自如,有一次的人却让她着恼,人走之后气还没消,见到他,气鼓鼓地讲了一遍,说你看着办吧,要么派谨言慎宇去敲打一番,要么就瞧着我整治他们家。
她孟四夫人,如今在京城的锦绣堆里,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从不给人脸色瞧,只让人吃苦头。
他结结实实地笑了一场,说好啊,我估摸着我家小猫也手痒了。敢招惹她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很明显,这答案不是她想听到的,也不掩饰,直接用力掐他手臂。
他仍是笑,是高兴,是真觉得她生气的样子格外有趣。
她掐完他就后悔了,也没脾气了,急着卷起他衣袖,查看被她掐的地方的情形,满脸的内疚,说我真是气糊涂了,这关你什么事儿啊,你罚我吧。
他就把她揽到怀里,紧紧的抱住,狠狠地吻她。
那一刻,他心里满满的。
知足、爱恋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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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林漪儿女双全之后,孟观潮长达二十余年的劳累终于告一段落,得了两年的假。
当然,也就是明面上那么一说,有皇帝拿不定主意的事情的话,锦衣卫会及时传信给他。
但这之于孟观潮,已是弥足珍贵的光景。
那一年,孟观潮和母亲、妻子、儿子离京,游山玩水。
在最初,太夫人和幼微都想让他一偿夙愿,去海上度过一段时间。
结果呢?
他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们还真是心宽,我要是有去无回怎么办?”
太夫人骂他乌鸦嘴。
徐幼微笑斥他危言耸听。
却都晓得,他不会用或许造成亲人殇痛的事情赌运气。便更心疼。
于是,之后便完全听凭他安排行程了。
一路走马行船,北上、南下、西行、东游。
孟观潮的心愿,注定只能是梦想,只能在他不生于勋贵之家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实现。
但是没关系,实现母亲、妻子长久以来的心愿,到达她们想要涉足的地方,看到她们想要看的风景,足够了。
至于宝儿,宝儿一生的心愿、抱负,确定下来尚需时日。他估摸着,如何都不会让他失望。在眼下,给宝儿更开阔的眼界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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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一家离京之后,最难受的是天恩和熙南。
两个少年得空就聚在一起,口头讨罚孟宝儿:
“那小子,在昨日我收到的信件中说,亲眼看到了桂林山水,当真是美。”天恩气呼呼地说。
熙南则笑道:“他知道我喜欢寻找美味佳肴,给我的信件中,说的都是当地的菜肴小吃。”
天恩听了,反倒笑了,“这样看来,他对我更好。”
熙南不由扬眉,“你老念叨着想去那边,他去了,还写信跟你显摆,这叫对你好?要是照这个章程来的话,对你好的人可不少。”
“诶呀,闭嘴吧。”天恩讨饶地笑了,“谁让人家有那么个爹呢。”
熙南释然,“嗯,这倒是。”
孟叔父的儿子,可不就应该享有一切最好的东西么。宝儿在享有的一切,何尝不是这尘世亏欠过孟叔父的。
所以,如今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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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漪收到了家书,一如以往,是四封: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分别写信给她。
她噙着欢喜的笑容,逐一展开来看,末了,多看了两遍父亲的信。
父亲可招人烦了,写信总是寥寥数语,好像字数超过五十字就会怎么着似的。——父亲离京至今,给她的信件,都没超过五十字,大多数时候,甚至只有二三十字。
唉……她就奇怪了,父亲这么个拧巴的性子,母亲是怎么忍过来的?
这样想着,就忍不住笑了。
除了母亲,又有怎样的女子配得上父亲?没有的。
父亲的拧巴别扭,也只有至亲至近的人知晓。他也只肯让至亲至近的人知晓。
每每想到出嫁之前,父亲看到她时总透着不舍的眼神,便忍不住泪盈于睫。
当晚,皇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唤她过去安歇——夫妻么,离得近一些,心里便安生些。
到寅时,皇帝回到寝殿歇下。
她其实一直没睡,他留意到了,问:“怎么了?又收到岳父岳母的信件了?”她收到信件的时候,也是他收到信件的时候。
她自是点头,轻声道:“想起了一些事,心里不好受。”
“跟我说说。”皇帝把她揽入怀里。
她便细细地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到孟府之后得到的切实的疼爱。
“明白,真的。”皇帝柔声道,“认真说起来,我跟你的情形,有不少相似之处。”
林漪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似乎真是那么回事。
“我对太傅……你们很难明白的。”皇帝说着起身,又拉起她,“走,我们去书房。”
林漪不明所以。
皇帝笑着给她加了件斗篷,“走吧。”
林漪云里雾里的随他到了书房。
皇帝引着她走进书房里间,指了指北墙上悬挂的疆域图。
林漪不是没见过舆图,也不是没仔细看过,但在此刻,她感觉得到,夫君希望她再一次用心地看。
他那么想,她便那么做了。
皇帝走到她身后,将她拥入怀里,“这样的舆图,我自年幼到如今,已经换过几幅,最初看到的,是先帝末年之前的疆域——绘制新的舆图,谈何容易。后来看到的,便是现有的疆域,只是细微处要反复修改。”
林漪点头,凝眸看着那张图。
皇帝说道:“挺多年了,我一直在看这幅图,因为岳父——我的太傅时常看这幅图,一直不明白因何而起。
“到如今,我想,我明白了。
“他每一次看着这幅图的时候,都是在回顾自己南征北战、马踏山河、捍卫江山的光景。”
林漪垂眸,仍是不接话。
皇帝语气更为坚定:“不论岳父以前看到的是怎样的,待他回来之后,我要告诉他,这是他打下的锦绣河山,亦是我要守护的锦绣河山。在我有生之年,这疆域图,不会减损一分一毫。”
林漪唇角缓缓上扬,她携了皇帝的手,紧紧握住。什么都没说,因为已经什么都不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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