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免礼,快免礼。”皇帝的大眼睛微眯,留意到小女孩儿眉间那点朱砂,只觉得这一点艳丽,与她的小脸儿十分相宜。这要是黑色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小下巴,转身唤随行的小侍卫,接过特地带来的一册《幼学》古籍,“一点儿心意,请孟小姐笑纳。”
  林漪早已得了双亲和祖母的提点,落落大方地收下,行礼道谢。
  “好乖啊,又聪明。”皇帝望向孟观潮。
  孟观潮就笑,“到水榭坐坐?”
  “好啊!”皇帝立时点头,转身就对林漪道,“可识字读书了?”
  林漪照实答道:“在习字了。”
  皇帝问道:“临的谁的帖子?”说着话,不自觉地与林漪走到前面去了。
  林漪不知他身份过于尊贵,这做派已成习,便飞快地望向母亲。
  徐幼微对女儿笑着颔首,微声说“去吧”。随后,因为这份难得的伶俐,与观潮相视一笑。
  林漪得了允许,放下心来,走在离皇帝三步左右的距离,应承着对方的问题。
  孟观潮与徐幼微落后几步,说起今日要来的宾客,有哪些是要用心款待的。
  前面的皇帝叽叽咕咕地与林漪说话,或是说习字的辛苦、心得,或是推荐名家字帖,说着说着,就没了人前该有的仪态,仍是背着小手,走路却踢踢踏踏起来。
  孟观潮瞧着蹙了蹙眉,轻咳一声提醒皇帝。
  皇帝立时收敛,过了片刻,说得神采飞扬,仪态就又变回了私底下的懒散,靴子底蹭着路面。
  孟观潮又蹙眉,又轻咳一声。
  情形与上次大同小异。
  孟观潮快步上前,拎起皇帝的衣领,让对方身形悬空又放下:“怎么回事?好好儿走路。”
  皇帝不以为意,扭头哈哈地笑,“就猜四叔要忍不住了。”
  孟观潮用力揉了揉他的小胖脸儿,“林漪在跟前儿呢,你让她学点儿好成不成?”
  “嗯!”皇帝转头对林漪说,“我跟四叔开玩笑呢。”
  到此刻,林漪只当皇帝是父亲通家之好的子嗣,只觉这一幕有趣,绽出甜美的笑靥。
  徐幼微则是满心惊讶。知道是君臣亦是师徒的一大一小情分非比寻常,可亲昵随意到了这地步,仍是她如何也想不到的。
  转头望向小侍卫,却见几个人或是神色平静,或是笑微微的。很明显,早已见惯。
  她转过身形,看着前面的两个人想着,这样的情形,与父子有何区别?
  .
  第32章
  将近巳时, 赴宴的宾客陆续而至。
  太夫人将徐幼微、林漪带在身边, 亲自给她们引荐一些亲友。
  最先到的,是太夫人娘家人:柳老夫人及其两个儿媳、三名孙女。
  柳老夫人鬓角已经染了霜雪,可是保养得极好, 面容肌肤紧致, 一双妙目十分有神。
  至于柳家三名闺秀, 在家族中分别行三、行四、行五, 年龄自十六七到十三四, 她们上头的两位姐姐, 几年前便已出嫁。
  正如传闻,孟观潮的表姐妹,都是极美的人, 不论多大年岁, 站在一处各有千秋,并平分秋色。
  柳家几个人见到徐幼微,俱是笑容和善,起初眼神里有着审视,叙谈一阵之后,言行才随和亲切起来。
  她们对观潮这段姻缘,从来觉得是再糟心不过的事, 当初一再规劝太夫人,设法打消他的心思,可是太夫人总是一笑置之,不肯多做解释。
  柳老夫人实在心疼外孙, 对女儿恨铁不成钢,这两年多,都懒得与母子两个走动了。
  然而到了如今,外孙媳妇已然大好,观潮又在这时候认了个女儿,她听说后就觉得,这外孙简直没法儿要,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外孙媳妇才十七岁,为认女儿的事与他闹可怎么办?过几天安生日子就那么难?
  是因此,收到请帖之后,便携家带口地来了,想着若是外孙媳妇是勉为其难,她就替女儿给她摆摆轻重、讲讲道理,总是觉得,女儿和外孙一样,好些话不是不屑说,便是懒得说。两个儿媳与她心思相同。
  她们没想到的是,幼微看向刚认的女儿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是做不得假的疼爱与欢喜,待得带着孩子给一行人见礼的时候,母女两个言行间颇有默契、甚是亲昵。
  不论是没心没肺,还是识大体,能与观潮和和睦睦的就好。念及此,婆媳三个便都放下心来,只想着日后继续好生走动。
  随后,便是徐家婆媳三个、原家婆媳五个。
  不论如何,徐家不能失了孟观潮的权势,心里再怎样不是滋味,也要以顾全大局为由规劝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下,神色如常地现身。
  原家因着观潮与原冲的交情,比亲戚还亲厚,这样的事情,自然要前来捧场。
  而原家与孟家情形完全相反:父子兄弟婆媳妯娌之间皆是情分深厚,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值得一提的是苗维家中女眷:苗老夫人和苗夫人谈吐之间,有着出自书香门第的一份清高,不会失礼于人,却也不会刻意逢迎迁就谁。
  徐幼微对着婆媳两个,想到观潮说过苗维惯会做费力不讨好的事,不由暗暗失笑。可不管怎样,太傅与吏部尚书掐架归掐架,还是有些情分的。
  其次便是上十二卫各个指挥使、兵部吏部户部工部及五军都督府一些官员的女眷。
  ——宾客委实不少。在前世,给太后请安、赴宴时,徐幼微见过大多数,但也只是见过、识得。
  到午间,内宅外院各摆了几十桌席面。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周旋在宾客之间,帮太夫人和徐幼微应承宾客,笑靥如花,仿佛是自己房里有喜事一般,提及四房,总是不乏溢美之词。
  孟家姐妹五个,则是笑盈盈地帮忙款待各家闺秀。
  看到孟家女眷这般表面上齐心协力的情形,虽然事情并不算大,却让徐幼微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将孟观潮和孟家放在一起,无法区别对待。
  放在寻常门第,是理所应当;放在孟府,作为局中人,有时难免觉着诡异。
  至于她自己,品出来的是寻常官员对观潮的敬畏:除了至近的姻亲,不论多大年纪,对着她这个明显一点儿架子也无的人,皆是恭敬甚而谦卑的态度。
  当然了,看观潮不顺眼的人,孟府没请,请了人也不肯来。
  对了,师父师母也没来,只送来了贺礼。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两位老人家一向不肯赴官宦门庭的宴请,不想一个不留心就惹上是非。
  林漪始终被太夫人带在身边。
  热热闹闹地用过午膳,年长的人打牌、看戏、听书,年轻年幼的各家少奶奶、闺秀去了后花园,要么赏花钓鱼,要么到凉亭水榭就座,下棋或是探讨学问。
  徐幼微让婆婆安心陪着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看戏,“我去后花园看看有无疏漏之处,您不用记挂。”
  太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臂,“也好。四处转转,便回房歇息一阵,可别累着。”
  徐幼微笑着称是,又用眼神笑容照顾到就近的林漪和几位夫人,方款步离开。
  锦衣卫指挥常洛的夫人赶上来,“夫人,我陪您去吧。”
  常洛比孟观潮年长几岁,但在三年前才成婚,常夫人今年只得十八岁,身量高挑,样貌秀美。
  徐幼微客套两句,见对方心诚,便一同去往后园。
  一同坐在青帷小油车上,叙谈一阵,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言辞间省去了那些门面功夫。
  “先前我夫君吩咐,让我得空过来请安,但是公公婆婆要去庙里上香还愿,我便陪着两位长辈到庙里吃了几天的素。”常夫人说道,“昨日赶回来的,夫人别见怪。”
  “怎么会。”徐幼微笑道,“先前也没打听过,倒是不知道,我们年纪相仿。”其实是知道的,但在今生,这是初见,只能这样寻找话题。
  常夫人有些不自在,更多的则是喜悦,“先前我夫君的婚事,把亲人愁的什么似的。后来不知怎的,他看中了我。自定亲到成亲,也只有半年光景,我让他扰得头昏脑涨的。我婆婆总担心儿子是一时头脑发昏,对他说,日后要是和离,我打断你的腿——有丫鬟偷偷告诉我的。”
  徐幼微忍俊不禁。
  常夫人笑道:“如今想想,夫君年长一些也好,平日好些事,他都能事先考虑到。”
  徐幼微由衷点头,“的确是。”
  “太傅大人,就更不用提了。人们只远远看着、品着一些事,便已动容。”常夫人握了握徐幼微的手,“在如今,你们已是佳话。”
  “是么?”徐幼微讶然。
  “真的。从官场到市井,没有不知情的。甚至于,上香的时候,与主持谈及太傅,主持也说,太傅是修善因得善果。”
  徐幼微睁大眼睛,“出家人怎么有闲情评说这种事?”
  常夫人笑出声来,“太傅的地位摆在那儿,谁想装聋作哑都不成。又是好事。”
  好事?在她清醒之前,再坏不过。徐幼微笑,“人们想说的、肯说的,也只是太傅罢了。”
  “先前好些官家女眷也都这么想,今儿过来见到了你,便改观了。”常夫人由衷道,“夫人若是不嫌弃我高攀,日后当常来常往。”
  徐幼微笑说:“你本就是值得一交的人。”大方、坦诚的女子,谁能不愿意结交?更何况,是观潮友人的枕边妻。
  “那我日后就少不得登门叨扰了。”
  “再好不过。”
  说笑间,两女子在仆妇的陪伴下进到后园,在各处看了看,一路与宾客寒暄着,间或提点下人两句。
  随后,常夫人催促徐幼微去歇息,“我留在这儿,帮你留心着,万一有什么事,便遣了下人知会你。”
  徐幼微的确已觉得很累,便诚恳道谢,留了李嬷嬷照应着常夫人,带着侍书怡墨回了卿云斋,又差人唤林漪回房歇息片刻。
  .
  外院的情形,大同小异:二老爷、三老爷、孟文晖、孟文涛、孟文麒、孟文麟几个人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帮孟观潮款待各路亲友官员。
  宴席间,孟观潮与外祖父柳老爷子、原老爷子、原冲、徐如山、常洛、坐一席,谈笑风生间,推杯换盏。
  宴席撤下,男人们选的消遣只有两样:看戏、推牌九。
  这两样,孟观潮和原冲都没兴趣,看戏会犯困,推牌九的话,便是他们愿意奉陪,也没人跟他们赌:两个人眼力好,会不自觉地记下每张牌的特点,这样的话,便始终对桌上局面一目了然,除非故意,否则没个输。
  起先也没人知道,是到近几年,时不时有人缠着两个人小赌几把。他们早就没了兴致,索性就交了底,说你要是银子多了,就分我们一些,不用坐赌桌前磨工夫。
  一来二去的,人们就都知道了。
  于是,今日一如以前,大家由着他们闲坐一隅,执杯叙谈,自顾自呼朋引伴,找自己的乐子。
  孟观潮记挂着在后花园的梧桐书斋里的皇帝,跟原冲说了,末了问道:“去看看?”
  原冲颔首,起身往外时道:“在你书斋闷着,也不肯早些回去?”
  “嗯。”孟观潮微笑,“来家里了就是客,总不好惹得他撒泼打滚儿。”
  原冲失笑。
  皇帝起初习武的时候,有几次真是跟观潮打滚儿耍赖。
  先帝听说了,大手一挥,说只管变着法子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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