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小王八蛋程旷不为所动地看了他一眼,没一会儿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刀来,由于他的位置逆光,唯独刀背被天光照得晃亮。章烬嘴里的奶糖粘着牙,差点说不出话:“……你干什么?杀人灭口?”
“闭嘴吧渣渣,”程旷跨过炭火盆,带着点笑意说了一句,“我杀鸡。”
“嚯,挺能的啊,还会杀鸡?”章烬跟着站起来,问,“我能围观吗?”
“你随意。”程旷说。
章烬在柚子树下看见了一只脚上绑着红绳的鸡,那只待宰的鸡端的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正伸着颈子神气扬扬地来回溜达。神气了没一会儿,它看见明晃晃的刀,瞪圆了一双绿豆眼,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对弱肉强食的烟火人间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扑腾着翅膀想逃跑,结果被程旷拎着绳子拽了回来。
姓程的小王八蛋心狠手辣,欻——给它抹了脖子。
嘶。章烬冷不丁地感觉脖子一凉,搓了搓手,贴在脖颈处。程旷分神看了看他,问:“你干嘛?”
章烬:“……”我压压惊。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干巴巴地撒了个谎:“有点冷。”
程奶奶忙活了一上午,都是为年夜饭做的准备,章烬听着高压锅里咕噜噜的炖老鸭汤的声音,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饭桌,才忽然意识到——这顿饭是团圆饭。
他家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团圆饭了,自从章昊跟向姝兰离婚以后,向姝兰逢年过节就再也不着家了。她喜欢热闹,怕冷清,尤其是在张灯结彩的日子。章烬姥姥家就很热闹,比程奶奶家还要热闹。
程奶奶的三个儿子和儿媳都来了,包括常年在外地工作的老二程有良夫妇。程有德虽然跟程奶奶撕破了脸,还被程旷以下犯上吓得不轻,但他还是带着自个儿的毒蛇老婆和孩子,腆着脸来了。这老畜生笑里藏刀惯了,装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一进门就亲切地跟程旷打招呼:“看看这是谁,我们老程家的高材生啊。”
程旷眼神兀的冷了,正要剜向程有德,结果一扭头却看见程奶奶朝他摇头。他咬了咬牙,嘴唇抿成一条绷直的线,终于忍气吞声,把憎恶和反感都咽了下去。
少年人的喜怒哀乐总是有迹可循,尽管程旷“不动声色”,但章烬仍然看得出来,程旷并不待见他这位大伯——哦,不仅仅是他大伯,就连他爹,程旷都懒得多看一眼。
据章烬观察,铁石心肠的学霸也就对他二伯稍微客气一点。
按照惯例,长辈和小辈年夜饭是分桌吃的,程旷还没成年,跟程有德家的几个孩子在同一桌,正好也不必听程家三兄弟虚与委蛇。
那些孩子都端着碗跑到屋里看电视去了,章烬盯着程旷看了一会儿,有些丧气,心说:没名没分的,我跟他过什么年?这时,忽然有人夹了一箸小黄鱼放入他碗中,他余光一看,程旷碗里也有。
章烬抬起头,却见程奶奶食指竖在嘴唇前,悄悄地“嘘”了声。
程奶奶弯着眼笑,双眼似水里的月,脸上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水纹,她说:“好吃不?”
程旷愣了愣,她又说:“趁热抓紧吃,瞅这一个个虎狼相儿,等会儿该被抢光了。”
章烬往程旷的方向看,只看见他低下了头,似乎在认真地扒饭,可章烬却有一种感觉——他总觉得程旷心不在焉,就像藏着什么难以下咽的心事。
程旷是不是有什么难以下咽的心事他猜不着,但是很快章烬就碰上了一桩让他难以下咽的糟心事。
“现在的熊孩子真是不得了……我刚才去买啤酒,看到大商店门口倒了一辆摩托车,哎唷,也不知道是谁的。一群捣蛋鬼在旁边玩炮仗,砰的一下,车胎都给人爆了,吓我一跳。”程老二的媳妇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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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章俊俊这口是心非的怂蛋。
第33章 老子喜欢的人凭什么由着你这么糟践?
操。
章烬站在大商店门口,目眦欲裂地盯着瘪成一张饼的车胎,旁边散落一地的爆竹皮儿和炮仗屑红红火火,显得格外扎眼。
搞破坏的熊孩子早就溜得没影了,也不能捉回来挨个儿抽一顿。章烬窝着火,扭头问大商店的老板:“这附近哪儿有补胎的?”
“附近没有,想补胎得走个两公里,过了这条马路差不多就到了,”老板正在跟人打牌,抽空又补了一句,“不过现在正过年呢,谁这个点还开业啊。”
这可真是倒了大霉了,果然清早碰见那倒霉老太婆,一整天都没好事。章烬略一思忖,扶起了车,应道:“行,谢谢。”
然后他转头看了眼程旷,摆手说:“你回去吧,我去那边看看。”
程旷却没打算走,他沉默了半晌,说:“别走了。”
乍一听见,章烬有些意外,心跳怦怦然快起来,接着就听程旷说:“那边早收摊了,谁给你补车胎?”
“那我……”章烬掏出手机,正要说“那我看看能不能打到车”,结果被程旷的后一句话给堵住了。
“你睡我那儿。”
章烬怀疑自己听错了,倏地抬起了眼睛。
操操操操操操操!章烬在心里唱了一首操操歌,差点立地成佛,他竭力压着上扬的嘴角,十分惺惺作态地问了句:“那你呢?”
程旷说:“床挺大的。”
章烬心里咯噔一下,欢欣雀跃削尖了脑袋钻到了嗓子眼,呼之欲出了。
稳稳、稳住!稳住!
——可惜稳婆·炮儿修为不够,镇不住那颗躁动的心,章烬没克制住,声如洪钟地说了声“好”。
程旷无意间对上了章烬发亮的视线,怔了怔,很快别开了眼。
程家的“三有”兄弟是一脉相传的妻管严,个个怕老婆,把酒言欢不到一个小时,牛皮还没吹够,就被赶回家了。章烬跟程旷回到程奶奶家时,饭桌上已经没人了,只剩下满桌满地的杯盘狼藉。
明儿大年初一,要到处走亲戚拜年,程怡被程老二接回家了,屋里只剩下程奶奶一个人。章烬远远地就看到她蹲在柚子树下洗碗。
程旷在她旁边蹲下,不声不响地拿过了程奶奶手里的碗,程奶奶抬头望了一眼,皱着眉说:“不用你洗,水冷,等会儿衣服鞋子全要湿掉……我马上就洗完了。”
章烬看着程旷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动。
老人家想把孙子哄走,可是她那不听话的孙子选择性失聪,还鸠占鹊巢,反而让她摸不着碗了。程奶奶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程旷的腿,嗔怪道:“欺负我老太婆是吧?洗碗都跟我争,扫地总不跟我抢了吧?”
程旷弯了弯眼睛,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程奶奶回屋去拿扫帚,却发现屋里已经有个高高的小伙子在扫地了,她“哎哟”了一声,惊讶地说:“怎么是俊俊啊?哎快别扫了,怎么能要客人扫地,像什么话!”
可“章俊俊”也是个“不听老人言”的小朋友,程奶奶没拿到扫帚,只好去抹桌子。她看看程旷,又看看章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们哪……一个两个的,都忒不懂事。”
章烬隔着灯笼望向柚子树下蹲着的人,颇有些鬼迷心窍,再一次确定了,这个姓程名旷的小王八……帅哥就是他揣在心里的人。
哪怕是要我跟他捡垃圾、收破烂——章烬忍不住想——老子都甘之如饴。
遍地都是爆竹皮,两个人从程奶奶家出来,天上恰好放起新一轮的烟花,路边的水沟被照得亮晃晃的。章烬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开着手机闪光灯,朝他们这边摆了摆手。
“程旷!哎哟我去,真是你啊。”
章烬眯起眼,认出此人就是当初坐在桑塔纳里骚扰程旷的垃圾。
“唷,这哥们儿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同学?”石宝上下打量着章烬,觉得十分眼熟,但凭他那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脑瓜子,已经想不起这号人物了。不过这位一看就不太好惹,他笑嘻嘻地补了一句:“都带回家过年了,关系够铁的啊。哥们儿怎么称呼啊?”
章烬看他不怎么顺眼,挑起眉,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句瞎话:“章大炮。”
石宝愣了一下,望着程旷,结巴着确认了一遍:“大炮……哥?”
“炮哥儿。”
离开的时候,程奶奶给他们俩一人塞了一个钵仔糕,红豆味的,大概是嚼着钵仔糕的缘故,章烬从程旷的声音里咂摸出了一丝甜味。
他倏地转头盯着程旷,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第二次了。
要是再有一次……再有一次……我就亲他。章烬心说。
“你是炮哥儿?”章烬初中开始就在夜市摊子那片混,颇有些名气,石宝的学校刚好在附近,他听到这个称呼有点耳熟,忙不迭地冲章烬一哈腰,顺便套了回近乎,“哎哟牛批了!那个什么,我石宝,旷儿发小,穿开裆裤玩到大的铁哥们儿,他朋友就是我朋友。”
章烬悄么声地瞥了眼程旷,促狭地想道:剃头挑子一头热……旷儿也是你叫的?
“嗐,要不是我现在有事儿,非得请你俩上我那儿去耍耍,”石宝晃了晃手上的打包盒,程旷蓦地怔愣了一下,这时石宝扭头问他,“旷啊,你看见我叔了么?”
“没有。”他说。
石宝郁闷地挠了挠头:“平时一天到晚在这附近躺尸来着,怎么今天一整天都不见人呢……唉,不跟你们说了,我去找那倒霉疯子,我妈就是事多,非让我给他送口饭吃。”
程旷咽下最后一口钵仔糕,下意识地理了理围巾,倏忽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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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幼珍一眼认出章烬就是上回在店里吃饭的那个“板寸儿”,很惊讶居然能在家里再次看到他。她笑眯眯地往章烬手里塞了两个橙子,借机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不细看还好,一瞧方幼珍就紧张兮兮地发现:这个板寸儿实在不太像个正儿八经的好学生,别的不说,就说他那耳朵——居然打了耳洞!居然还戴了耳环!
所幸现在是冬天,方幼珍看不到他的纹身,不然“小流氓”的头衔就板上钉钉了。
“谢谢阿姨,我进去了。”章烬揣着俩橙子,看了眼程旷那屋的门。
“哎好,早点睡啊。”方幼珍不太自然地笑了下。
我们旷不会被板寸儿带上歪路吧?她看着那间阖上的屋门,莫名有些不安。
屋里,程旷从柜子里抱出一条新被褥,问章烬:“你睡哪儿?”
“哪都行。”章烬说。
此话一出,章烬那点心头血蓦地沸腾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就要跟程旷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章小流氓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他不止一次地肖想过程旷,养出了满满一胸膛、枝繁叶茂的歪念。可他在程旷身边躺下,歪念还没作祟,怒意就先上头了。
因为程旷解下了围巾,章烬余光一瞥,一不小心就看见了他脖颈上的淤伤。
冲动是魔鬼,能沉得住气的都是圣贤——章烬知道自己绝不是圣贤。他没沉住气。
“谁干的?”章烬死死地盯着程旷的脖子,好似要从那些痕迹里辨认出施暴者的指纹。
程旷把衣领往上提了提,避开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事。”
又是“没事”!去他妈的“没事”!个欠抽的玩意儿……章烬压着满腔怒火,恨不得立刻剜自己一刀,把心剖开了给程旷看,让这个麻木不仁的王八蛋也感同身受一回。然后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摁在门上,朝他吼:“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老子喜欢的人凭什么由着你这么糟践?”
可他到底还是没对程旷吼出来,某个瞬间,他又想起程旷那个叫“疯子”的外号,忍不住刺激程旷,语气不善地嘲讽道:“你真是疯子。”
说完他又马上在心里否认了:疯子还知冷知热、懂得趋利避害,姓程的懂么?
谁知程旷并没有被激怒,他沉默了一阵,在章烬心灰意冷的时候,忽然开口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被人叫‘疯子’吗?”
章烬没说话,程旷接着往下说道:“十二岁的时候,我把一个人打进了医院,那个人出来以后就疯了。”
是……李呈祥吗?章烬如鲠在喉,半晌问了句:“怎么打的?”
“拿钢管打的,当时他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我以为他死了。”
程旷三言两语说得很简单,也很明白。他半垂着眼的神态让章烬产生了某种错觉,就好像冷冰冰的审讯,在他面前的程旷正以嫌犯的口吻陈述自己的罪行。
章烬突然想起胡淼在火锅店里朝他吼的那些话。
“姓程的就是个疯子!他打小就不是什么好货!……十二岁就能把一个成年人弄成那副鬼样,这种人不是变态就是神经病!”
那会儿程旷才多少岁?面对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他会不怕吗?章烬不是合格的审讯人员,做不到公私分明,他不想追问程旷,为什么要打伤李呈祥。
尽管原因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程旷却反问他:“你不问我为什么打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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