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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夜的她还全然沉浸在恋爱心情终于得到回应

  钤在道旁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新烟。如今已是电子支付逐渐普及的时代,但他仍保留着使用纸币与刷实体卡的老派习惯,慢条斯理地将找零在钱包里放整齐。此后,他似是忽而想起,说道:“现在南京博物馆展虞沅的画,还有清代其他画家。”
  “你又想去了。”她情不自禁笑,在爱好方面,他的心思总是很容易猜到。去年他心血来潮去苏州,也是为访书画。
  “下下周,去吗?”他问。
  “周末有竞赛课,南京太远了。暑假大约就没有了吧?可是五一休假,一定人多。”
  “等你有空与我说,抽不出空就罢了。”
  她却一时兴起动起歪脑筋,转过身对他眨眼,“你帮我翘课好不好?随便编个理由。反正你要带我走,老师肯定没法说什么。”
  “这种忙我不会帮的。”他用方言骂她是调皮蛋,走上来就要捏她的脸。
  察觉到彼此间的气氛稍缓,她长舒一口气,步履轻快地反溜至他身后,拽住风衣的腰带。而后,她迟疑着挽上他的手臂。
  起先,他不自在地躲避,但像是有意作出大度的模样,终于没有拒绝。见此情状,她偏得寸进尺,还想在嘴上占他便宜,“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就像老夫少妻?”
  他满脸不跟她计较的轻蔑,悄然放慢往前走的脚步,许久却道:“你一看就是小屁孩,故意打扮成大人。”
  她不服气正要争辩,但他抬眼望着道旁的树,先将话引向别处,“可以说说近日在学校的事吗?过得是否好?或者你愿意跟我说什么,都好。”
  “过得不好。”她被突如其来的关心惹得一阵酸涩,脱口而出就是一声不好。他明知彼此之间需要重新建立交流,却那么久都装聋作哑,似不等她闹,就意识不到事情的重要性。
  他问:“在新的学校,还是有人欺负你吗?”
  “那倒不是。”她挤出一抹笑缓解尴尬,“要我来说,肯定是你不爱听的话——”
  缓缓走至那棵樱花树下,她终于忍不住道:“我好想你。”
  随之而来的并非如释重负,而是更清醒的痛楚。渐沉的夕阳下,她已看不清未来的方向,唯有樱树接连坠落的伤怀,无可奈何地埋葬起懵懂的情愫。
  乱伦?果然她还是不敢。为一个心若浮萍的轻薄之人陷入苦恋,成为他的万千情人之一,甘愿被始乱终弃,彻底雪藏。宛若今日的岁月静好都不会再有。
  就在迟疑之际,他的敏锐却将这层未曾说破的薄纱彻底刺穿,“对你而言,执念来自于想要男人,还是想要乱伦?”
  冷峻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似拷问一般,就要撕碎所有的伪装,直剖开她赤裸的内心。
  “想要……你。你还不明白吗?你对我与别人都不同。”她实在无以忍受自己的感情被他一再怀疑,反反复复地翻出来确证,再鞭尸。后半句话,几乎是失态吼道。他也为此一怔。
  下一刻,他扣着她敏感的指尖,感知到所有的暗潮汹涌,恰到好处地亲吻她。
  干涩的双唇被渐渐润湿,灵巧的舌尖似戏蝶般流连回转,描勒她的唇形,脍不厌细地重新拼起破碎的心。但他的手却微微颤抖。他在紧张?可亲吻带来的感觉又不再迟疑,似深感此举是义不容辞。
  原来她缺乏的最后一点勇气,是要由他来给的。
  若他什么都不做,尚能自愈的少女也能学会舔自己的伤口。这一吻,却让一切都天翻地覆。不该纠缠的命运纠缠,未来偏移向未有人知的歧路。
  在公共场合被强吻的羞愤积蓄到极限,她猝不及防地将他推开,捂着嘴,虚张声势地数落道:“你既然对我无意,就不该做这种事。我只会觉得你轻浮不堪。别这样,你会毁了……”
  眼泪悄无声息地掉下来,后半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抱歉。”他眼底似有千言万语,说出口却只这简短一句。随后,他取出湿巾,擦去唇边的口红印,一边递给她另一片。她不接,他便打算亲自上手。
  她转身避过,掀了他的手,厉声斥道:“走开。”
  原来他随身携带湿巾是这样的用途,她竟今日才明白。
  可是又能如何呢?从他吻上来的时候,她就知自己逃不掉。若真的失去他,她又会凄凄惨惨地碎成一地。
  “抱歉。”他在身后又道一遍,很快追上来,从后抱住她。
  “钟杳,我爱你。”
  他哭了,在她耳边喘息着,咽下更多的话。
  “不该多情时多情,该重情时反而退却。你就是这样,才会沾染无数烂桃花,最后反落得个独自寂寞。”她没法像他那样足够成熟,压住想说的话,只说该说的。但此话一出口,她就已然懊悔不已,不敢回头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拉住她的袖角,问,“你想去哪?已经没法回头了。”
  “住嘴。”她回头瞪他。无趣的大人总是意识不到,魔法在说破以后就无从成立。
  “你还指望今夜又是个平安夜吗?”他的话还委婉,胸有成竹的眼神早已出卖言外之意,死的人是她。
  残余的泪痕还挂在眼边,心也隐隐作痛,她却不禁为彼此的滑稽模样破涕为笑,道:“你太自信,只会让我更想叛逆。”
  ·
  为给彼此更多思考现状的空间,她们决定在外面吃饭。简短的晚饭过后,她意犹未尽地挽着他,重新回到公园散步,闲听正在演出的越剧。是《西厢记·琴心》的名段,正唱到,“感怀一曲断肠夜,知音千古此心同。”
  钤知道没能听清最后一句——尽在不言中。
  到头来,谁也没有如愿变得清醒,反而越陷越深。
  这是她们第一次并肩漫步在夜里的这座城市,不怀别的目的,只是纯然欣赏。被爱的幸福令她飘飘然的,又像是喝醉酒,肆无忌惮地对他说胡话,“我试着读梅村,但他的诗用太多史事,好难。许多就算去查也查不到。”
  “是吗?我当年读着倒还好。”
  “谁像你,上班摸鱼读十七史。”她不服气道。
  他略垂着头笑而不语。
  她继续道:“我喜欢江文通。傍晚过来的时候,总想到‘孤臣垂涕,孽子坠心’那一句。他的才华好高,通篇望去全是才气。正因如此,真正读过他以后,反而觉得‘江郎才尽’是很恶毒的比喻,像是将凤凰引以为傲的羽毛根根拔去,非要他与庸常的野鸡无二才好。”
  “原来……你这样想。”他听她讲话时意外认真,哪怕是这般不着调的漫想。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我高中时在学校,也几乎没有朋友。当时因为跳级了,高一的时候还没长个,一直坐在教室前排。”
  “因为你个子小被欺负了。”
  他娓娓解释:“那倒没有,我记得我的同学们都还心思纯朴。只是相差一岁,偏偏成长的节奏慢了一拍,总是有微妙的距离。我也只知闷头读书,错过班级里发生的许多事。当时讲自由、讲人道,流行的是西学,厚洋薄中的风头很盛。好像谁都能谈两句萨特、韦伯、弗洛伊德,他们也靠关于西学的话题确认彼此的同类。”
  “你不是也学了很多西哲?”她问。
  “是大学时候遇到一个人才学的,我的法语也几乎是她教的。在那以前,我只对传统的旧学有好感,一直跟着一位退休还乡的老先生学习经史。你还有印象吗?大约在你六岁的时候,我带你去了他的葬礼。”
  她点头承认,却嗅到另一丝不寻常:“大学那个人,又是谁?没听你说起过。”
  “她……”他常常叹出一口气,长久纠结着是否该说。
  杳清楚自己果然踩到雷,连忙道歉,并终止这段话。
  默然走过一段路,他才终于说:“她人在欧洲流浪。留下你以后不久,她跟着当时的丈夫去到法国。如今许久没联系了。”
  他十多年都不愿说的话,今日竟被轻而易举套出来,她一时哭笑不得。
  “抱歉,让你知道这些。”见她陷入沉默,他又开口道。
  她心知沉默会带来更多误会,只好笨拙地开口试探:“你真是在意我的感受才一直不说吗?如果是这样,我没有关系,倒不如说,希望你能告诉我。”
  “前年末的时候,她与我说,她在比利时结束了一段短暂的婚姻,或许不久会归国一趟,想来看你。但她失约了。”
  她径自走到池边,看两尾身形肥硕的红鲤聚在如月的灯影底下,豁然想通许多事,忍不住委屈道:“原来你喜欢姐姐系,还诱骗有夫之妇。”
  他回想着往事,倚在仿古的漆栏边,自嘲一笑,“我是女儿奴。只是她愿意待我好。无论是读书、创作还是自己的家庭,什么事都与我说,完全不设防一般。”
  犹是他刻意说那样的话哄,她还是彻底想从这些话里逃走,迟疑着轻唤,“绍钤……”
  出人意料的是,他竟自然而然地应下,意态温柔地望她。
  “绍钤。”她难以置信地又唤一声。
  “别叫了,又不是孙悟空,你叫多少遍都收不了我。”
  “那我会闹。”她不屑瞥他一眼,道,“回家吧。”
  闻言,他缓缓敛起笑意,谨慎无比地问:“或者,你想去家以外的地方吗?”
  “去哪?你要带我去开房?”她反问。
  他含蓄地点头,“如你所见,我会毁了你,毁了你的家,你所有的容身之地。从今往后,你将不再属于自己。哪怕你想退却,想回头,我也会逼你将这条路走到底。我就是这样的人。”
  但那夜的她还全然沉浸在恋爱心情终于得到回应的甜蜜,对他在此所说的话毫无概念,反而逞强着应道:“你那么水性杨花,先说放弃的人一定是你。”
  他好像早就看穿她年少的天真,却彻底按下不表,只无可奈何地摇头,再度与她十指相扣。
  她义无反顾地坚定道:“回家吧,我想回家。”
  过后许久,在客厅只开一半的幽光下,她才回味出他那些瞻前顾后的思虑。原来昔日那些拒绝的话,归结起来,无非是他希望她还有未来,而不是陪他一并沉溺。哪怕到此时,他还想尽可能为她留有余地,将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深谋远虑几乎吓到她。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开始想到很久远的将来?这可一点都不像她所知那个随性而至的浪子。——他毕竟不再年轻。年少的她可以尽情因无知与新奇屡屡试错,讲鲁莽刻薄的话刺伤他细腻婉转的心,他却不得不用自己的成熟百般隐忍,为她想好收拾残局的方式。原来薄幸轻言爱恨是她,深情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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