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地上这道脚印,后脚脚印却跟远比脚尖清晰。
一个人鞋码可能穿错,但走路的方式,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
班第目光从惨死的小白马,游移到短铓与衣料上。
这些,八成是有人给他们使的障眼法。
故意造成容温已死的假象,不想让人找到她。
这便意味着,她此时,至少还活着。
班第一把把短铓扫进怀里,灰眸幽光闪烁,朗声道,“下山,进归化城!”
有人把他们往山上引,那人肯定不在山上。
再一联系多尔济所说,他们出城路上,有人千方百计阻拦。
如此来说,容温极有可能被留在了城中。
第61章
通往山下的泥泞小径不好走, 脏泥粘得人每行一步, 鞋底便发出‘嘎叽’一声的怪响。
察哈尔偷瞟前边儿唇角平直的班第一眼, 肃目出言提醒。
“台吉,此次噶尔丹是以大军主力前来攻城。归化城内的守军与之相较,犹如螳臂当车。先前我等随护送公主出城之时,归化城守军已现了败势, 噶尔丹攻占归化城是必然之事。这般情形, 你进城大海捞针般去寻公主, 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如耐心等待两日,等小七爷从科尔沁调来援军, 我们一同杀进城去。反正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不论抓她的人怀有什么目的,绝不敢轻易动她。”
按察哈尔猜测, 容温极有可能是被潜伏在归化城中的噶尔丹部下劫走。
噶尔丹八成是想用容温这个和亲公主向大清与科尔沁谈条件。
若真如此,在噶尔丹目的未达成之前, 容温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顶多名声受损。
反正……蒙古这地儿,规矩松散。
就算发生什么辱没清白的意外,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追究便是。
察哈尔比班第年长几岁, 曾是班第长兄达来的随侍,几乎是看着班第长大的。后达来英年早逝, 他才被调去多罗郡王帐下。
在察哈尔眼里, 容温是个好姑娘, 也是个好主子。但若拿容温与班第的安危相比,他肯定毫不犹豫选择护住班第。
班第领悟到察哈尔的言下之意,凌厉的眼眸斜乜过去。若不是他还记得事有轻重缓急,找人要紧,紧攥的拳头八成也得跟着飞过去。
“我曾击掌许约于她,那达慕见——决不食言!”
班第厉声说罢,下意识凝向远方已完全隐没在山头的昏沉夕阳,心也随之往下坠了几分。
天要黑了。
没功夫再瞎耽搁,班第健步如飞,自顾寻到先前拴马的地方,飞身而上,甲胄与马鞍接触,发出几声脆响,猛调马头往归化城疾驰而去。
马蹄阵阵中,六月夜风卷来男子狂戾的纠正,“还有,在我这里,她先是我的额和呢尔(妻子),再是公主。”
她经受的任何意外与伤害,都在印证他的无能。
“这……”察哈尔一番未出口的劝说被班第这话尽数堵回肚子里。
一怔,目不转睛盯着不管不顾往归化城冲的人影。
恍惚间,竟看见了当年舍弃即将到手的郡王世子身份,披星戴月往西追逐,最终只余下一副白骨返乡的达来,喟叹一声,“郡王爷的王帐莫不是风水有问题,怎净养出这些不要命的情种!”
察哈尔怔忡间,没留神遮掩,这一嗓子声音算不上低,侍卫们都听了个清楚,面面相觑过后,有个尖嘴猴腮的侍卫被众人推了出来顶枪,挠着后脑勺大咧咧问。
“将军,你在说啥?啥情种?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咱这些人入城后到底该去何处寻公主,台吉也没安排清楚,您倒是给咱仔细讲讲啊,别耽误正事儿。”
“你入城个屁!归化城形势危急,朝不保夕,科尔沁族人落噶尔丹手里会是什么下场,需要我明说?台吉没安排,便是不想你们这些人跟进城去白送性命,明白吗?”
察哈尔没好气道,“这样,我进城去帮台吉寻公主。你们这些人,就留在城外仔细探听前方战况,以便随时接应小七爷领来的援军。对了,如果有机会,你们最好再想办法绕路到噶尔丹大军后方去打探打探,清军为何迟迟不至。”
清军与噶尔丹部明明一直僵持对战于赤峰城内外,没道理噶尔丹转向攻了归化城,清军却不见踪影。
侍卫们听过察哈尔的安排,立刻炸了,激动道,“探听消息五六人足以,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我等这可有二十多人,总不能其余人都干等着。哪有主子身陷囹圄,侍卫小意保命的道理。”
“我等从军,就是冲抛头颅洒热血、卫戍族人来的。这敌人都打脸上来了,让我等藏在城外当缩头乌龟算怎么回事!再则,公主本来就是我等护卫不力弄丢的,若是台吉再出了意外,我等怕是没脸再回科尔沁了。”
侍卫们纷纷应和,七嘴八舌道,“说得对!”
“将军让我们入城去吧。”
察哈尔快速扫过侍卫们义勇慷慨的脸,眸中有欣慰之色一闪而过,啧啧笑出声,“行啊,小兔崽子们,不枉郡王与台吉平日悉心栽培,算你们有良心。如此,那便听我重新安排!”
-
这个点儿了,往东城门仓皇逃命的百姓散得差不多了,城门寥寥落落洞开着。
归化城这座昔日草原第一名城,目之所及,四处狼藉,街上清冷得很。
班第轻而易举的进了城中,他曾来过归化城数次,路还算熟,凭着记忆,径直纵马往土默特王府去。
既然确定容温是被人带走的,自然得想办法捋出线索,尽快追查。
这归化城中,人脉与消息最广的——自然要数地位尊崇的大长公主府与扎根多年的土默特王府。
大长公主府与科尔沁素无往来,容温又多次驳大长公主面子,不肯亲自上门去‘聆听’教训,双方算不得友好。
班第要找人襄助,第一选择,自然是与科尔沁部交好的土默特王府。
因西城门外战事凶险,随时都有破城之势。土默特王府此时,已团团戒严。
班第被王府守卫拦在王府长街之外,与守卫周旋之间,察哈尔领着十余人策马赶了过来。
不等班第冷脸赶他们出城去,察哈尔先朗声笑道,“我等此行不是为寻和亲公主来的,而是见不得台吉年纪轻轻当鳏夫。台吉欠我等一顿酒,莫忘了。”
班第紧绷的脸有细微震动,哑声道,“行!”
抽着守卫用班第腰牌去禀报王府的间隙,有名科尔沁侍卫低声给边上人嘀咕。
“这城里百姓逃得差不多了,怎这土默特王府与大长公主府还这般沉得住气,都不带换个地儿的,还在府里坐着,不怕落噶尔丹手里啊?”
察哈尔闻声,恨铁不成钢的睨那侍卫一眼,低斥,“没脑子的东西。这两府一个是归化城属部,一个代表大清,若此时他们也跟着百姓跑了,必定动摇城门守军的军心。”
军心动了,归化城愈加守不住。
侍卫恍然大悟,“噢,原来如此……”
几人说话间,王府大门开了。吊着一条胳膊,满脸血痕的土默特王爷由人扶着,疾步走了出来。
土默特王爷乍见一袭戎装的班第,激动不已,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大力扯住班第,“老五,可是科尔沁得到消息,让你领兵前来增援了?”
“援军最快明日日落至。”班第半搀住土默特王爷,目光扫过边上重重守卫,沉声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王爷。”
土默特王爷见状,还当是科尔沁援军出了意外,心头狂跳,焦急挥退守卫,“说罢,什么事?”
班第开门见山,“公主在城门口失踪了。”
“什么!”土默特王爷大惊,这归化城总共就两位公主,能惊动科尔沁部来人的,自然是容温了,“怎会如此?本王深知纯禧公主身份敏感,不宜留在归化城。先前战事起时,特地派人确认过,说纯禧公主一行已趁乱出城。”
“并未。”班第言简意赅说明了容温一行出城时遇见的重重阻碍。
“野骆驼踩踏拦路、冷箭刺杀、让人假扮你混淆视听、趁丫鬟坠马制造混乱劫走公主,甚至还故意在大青山上弄出公主坠崖的假象……”土默特王爷喃喃念叨,将信将疑,“这一环接一环的手段,未免过于紧密,本王瞧着……”
土默特王微妙一顿。
班第目色一闪,直言不讳道,“王爷也认为,几次三番阻拦公主出城的人与劫走公主的人,并非同一拨人?”
“公主到归化城日子浅,结过怨的人都有迹可循。劳请王爷代为探查——大长公主府、魏昇、及王府的侧福晋完颜氏与乌云珠格格母女二人,今日动向。”
这些日子,除了容温自己会隔三差五给他写信说说在归化城的玩乐消息。多尔济亦会把容温每日动向,事无巨细写信到漠北军中告知他。
来王府的路上,班第已根据今日情形,在脑中判断出可能对容温动手的三方人。
至于察哈尔猜测的容温为噶尔丹部下劫走,班第认为这个猜测最不可能。
原因极简单,若容温真在噶尔丹部手里,以噶尔丹狂妄肆意的性子,八成会把自己俘虏了和亲公主的事宣扬出来。一能羞辱大清与科尔沁;二能振奋己方军心。
绝不可能费尽心思,故意在大青山弄出公主坠崖的假象。
劫走容温的人之所以使出坠崖这般瞒天过海的手段,分明是害怕被他们查出。
“固然,老五你说得有道理。”土默特王摇头道,“但本王那侧福晋与幼女都是秉性柔弱的女流,万万不可能有胆子去行刺甚至绑走公主。如今归化城危在旦夕,府中女眷能陪本王留在府中安抚前方军心,本王已觉得心内甚慰,哪好无凭无据,贸然去查她们。”
土默特王这话有维护侧福晋母女的意思,实则更是在敲打班第。
——土默特王府与大长公主府,乃是这归化城内两根定海神针,身系军心稳定,轻易动弹不得。
这般危机时刻,别说严查,最好连一丝波澜都不要起。
今日如果班第执意要动这两府的人,来日若被有心之人提及——轻则说他有扰乱军心之嫌,重则说不定把战败的屎盆子扣他头上。
土默特王爷与科尔沁部交好,心知肚明班第手握实权,得部族看重,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多罗郡王。
若此时他放任班第因一时冲动,为一个生死未卜的和亲公主惹祸上身,而不规劝。来日科尔沁部因此对他生了龃龉,影响两部之间的关系,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再则,若真被班第查出纯禧公主失踪,与王府有关,他麻烦可就大了。
于公于私,土默特王都不愿意见班第查探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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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长辈的关系,班第与土默特王还算熟悉。深知他这大肚子里,装的花花肠子不少。否则如何能从老王爷几十个庶子中胜出,顺利接任这土默特王爷之位。
“多谢王爷提醒。”班第单手按上佩刀刀柄,眉目冷戾,一身肃杀,“今日,公主我是一定要寻回来的。王爷愿意配合,甚好;若不配合,那便由我安排。”
察哈尔等人见状,手也纷纷摁上刀柄,气氛一触即发。
“班第!”土默特王好歹也是个王爷,脾气还是有的。见班第如此不识趣,也恼了,厉声呵斥。
“归化城城中男丁,除了两府外的守卫,此时都在城楼苦战,本王抽不出人替你探查公主下落。你若有本事,便凭你身后这十几个人,去把偌大一个归化城翻过来。”
班第握刀的手不自觉攥紧,指骨凸显泛白,眼角往上挑着,凛冽似霜雪。
察哈尔观当下形式,黑脸凑近班第,轻声提醒,“台吉,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土默特王在归化城经营多年,肯定比我们这些外来人强。找公主要紧,你别和他硬来,服个软。”
班第头一偏,两指拨开察哈尔。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不知‘服软’二字怎么写。
“你真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入城寻人?”班第微阖双眼,目不转睛盯着已隐没最后一丝天光的残阳,面色比天色还阴暗。
“在大青山听闻难民说起噶尔丹攻城时,我已让随行的乌恩其折返北上。至于他是径直去往数百里外的漠北给达尔罕王等人送信,还是去偏北处就近找喀喇沁部借兵暂解归化城之危,全在王爷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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