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掀开墨色帘布,容温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这是班第的居所。
  无它,这里的布置与京城郡王府内,他所居西院内的粗简陈设如出一辙。
  除了必要的几条桌案垫毯,这帐篷里最显眼便是各式各样,乌漆嘛黑但又寒光凛冽的兵器。
  比之金碧辉煌的王帐,这里简直像个无人居住的兵器库。
  容温小心翼翼碰了碰挂在壁上的火铳,忽然想起宫中的传言——皇帝之所以重视班第,便是因多年前,十三四岁的班第曾用一把火铳,独身剿灭银狼群,救驾有功。
  又是十三四岁与救人。
  容温眉间露出一丝沉思。
  凭班第如今这幅眉目肃杀,气息冷戾,一身沉重的形容,她实在很难想象他年少时是何种模样。
  ——大概意气风发,纵马驰骋天地间,一头高束的墨发神气又张扬。最特别的应该是那双鲜见的灰眸,不仅盛着少年人的傲气,更有掩于不羁之下的良善。
  反正,肯定与现在的他,截然不同。
  容温半垂眼睑,视线虚浮。
  似在打量这把火铳,又像在透过火铳看别的东西。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才堪堪回过神来。
  转身,发现卫长史领了一群公主府的宫女仆役站在门口,正恭恭敬敬的向她请安。
  容温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卫长史上前一步,诚惶诚恐答道,“公主府未修缮好,不敢恭请公主入住,只得委屈公主在帐篷内将就几日。奴才特地替公主把使唤宫女及日用物什送来,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公主明示。”
  “你看着安排便是。”反正再差总不能差过苏木山那顶小帐篷,容温不太在意的摆摆手,“有些日子没在府中了,本公主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卫长史,其余人先退下吧。”
  桃知樱晓识趣的领了一大帮宫女仆役退出帐篷。
  待确定她们离开后,容温循了处垫毯坐好。低声开口,问的却不是公主府的事。
  “恭亲王是如何在那些巡卫身上动手脚的,你可知晓?”
  “这……”卫长史对一向明哲保身的容温主动涉身这等浑浊事儿,颇感意外。愣了愣,忽然记起了先前容温与班第同骑回公主府的画面。神色一动,似是悟出了什么。
  世间男女,情关难过。
  卫长史犹豫片刻过后,忽地掸掸袖子,双膝跪地,对容温长施一礼,郑重唤了一句“公主”后,便没做声了。
  容温懂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是大清的和亲公主,所有荣宠尊贵,皆系于皇室。一朝行差就错,满盘皆输。
  容温轻扯唇角,无意泄了几分讥诮。
  哪怕明知就算没有班第为救她违抗皇命之事,皇帝照样会找其他理由削弱科尔沁。
  实话实说,科尔沁如今的困境,与她是否被救,干系不大。
  但容温仍旧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除去对科尔沁的愧。
  更多的,还是恨——恨被当做弃子;恨她在无意间,给皇帝的野心助推了一把。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助推的这一把,自然得她亲自收回来。
  容温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卫长史,漠然道,“多谢你此番好意提醒,关于‘身份’二字,本公主也想赠你一句话——想当忠良谏言的心腹,首先要学会做听话的奴才。”
  卫长史瞪大眼,唇角翕动,面色变幻莫测。良久,才涩着嗓子,吐出一句,“恭亲王的辣锅子里,不止有西南之地的番椒,更有云南边陲特产的莺粟壳。莺粟壳混入食物之中,会使人上瘾及轻微兴奋。”
  “轻微兴奋。”容温蹙眉道,“那些巡卫武力暴增,比试时意识模糊,可不像轻微兴奋。还是说,这是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公主聪慧。”卫长史叹了口气,“先前达尔罕王爷怀疑恭亲王在辣锅子里动了手脚时,恭亲王便以莺粟壳为遮掩。
  蒙古之地有封关令与禁文令在,鲜少与外面接触,也无法从书上获悉外界。科尔沁的蒙古大夫根本不知莺粟壳是何物,还是多罗郡王亲自往咱们府上走了一趟,问过御医,确认莺粟壳只能致人轻微兴奋后,又亲自试吃后,才不得不暂且信了恭亲王的话。”
  多罗郡王与达尔罕王暂且信了,卫长史这个在京中各王府、贝勒府辗转任职了小半辈子的人,可是半句没信。
  恭亲王是皇室子弟,长于宫廷。
  宫中阴私禁药与使毒手段,让人防不胜防,哪是明面上这几颗莺粟壳的事。
  恭亲王此举,分明是在欺科尔沁部的人只知逞武斗勇,是毫无见识的‘井底之蛙’,可任其耍弄。
  容温也是宫里出来的,卫长史有些话勿需说得太明白,她自也清楚。
  堂堂一个大清王爷,竟用毒这般下作的手段。
  不愧是皇帝的亲兄弟,两人真是一脉相承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容温心里唾了一声,闭目冷静片刻,呼出一口浊气后,对卫长史道,“去王府演武场。”
  她耽搁这会儿功夫,班第怕是已经上场了。
  “王府演武场动辄见血,公主万万不可啊。”卫长史知晓容温晕血,赶紧劝道,“昨日恭亲王已赢了一局,今日听说演武场那边依旧是恭亲王占了上风。此事局势基本已定,公主何苦白走这一趟。”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容温坚持要去。
  卫长史对容温的固执很是无奈,“公主何以见得?”
  “有额驸在。”
  第42章
  王府演武场。
  擂台上, 巡卫与精兵各以五人为伍,双方交战正酣。青壮男子的暴呵与汗珠,伴着刺鼻的血腥味,肆意在空中荡开。
  相较于擂台上比武者的热烈刺激, 擂台下的看客则显得格外古怪沉静。
  眼看上场时气势滔天的五名精兵, 在与巡卫交手百来个回合后, 便露了颓势, 毫无还手之力。
  魁梧高壮的汉子,被压在地上打不算,最后竟还被人扔抹布似的,飞旋摔下了擂台, 砸得满地尘沙飞扬。
  好巧不巧, 这人正好砸在多罗郡王跟前。
  ——不仅要稀里糊涂输掉十万精兵,还得吃他娘的满嘴灰!
  多罗郡王记不得自己多少年未曾这般灰头土脸了, 一气之下, 猛地把手里把玩的玉佛扳指怒掷于地。
  鄂齐尔见状不对,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阻止他起身的动作,“阿哈(兄长), 莫要冲动,你这身份上场不合适!”
  今日比试的规则, 说白了就是一出简单粗暴的车轮战。
  共计一百人参加, 精兵与巡卫各占五十人。
  但双方每次上擂台的, 只能五人。其余人等, 都充作候补。若己方有人倒了,直接上台替补就是。
  铁拳劲腿,不讲规矩,哪方先打到对方无人可替,哪方便是赢家。
  眼看精兵这边只剩三名替补,而巡卫那边起码还有二十余人。
  多罗郡王这暴脾气,哪还坐得住。与其在下面急得脸红脖子粗,不如他自己顶替兵勇上场,痛痛快快来一场。
  奈何,鄂齐尔死命拽着他。
  多罗郡王抬手便要甩开鄂齐尔,虎着一张大黑脸,气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去你的狗屁身份,本王哪里不合适了!”
  “年岁。”两人身后,忽地插入一道低哑嗓音。
  多罗郡王兄弟两争执的动作一愣,同时回头。
  “老五!”多罗郡王又惊又喜,顾不得问班第为何会提前回来,也顾不得班第故意刺他年纪大。
  大掌抓过班第的胳膊,毫不犹豫往擂台方向推,“快去去去,让那些人好生瞧瞧,我科尔沁部真正的巴图鲁是何等风采。”
  多罗郡王说这话时,一直死死瞪着恭亲王,故意把‘真正’两个字,咬得极重。
  这几日真是气坏他了。
  心知肚明恭亲王动了手脚,却苦于没有把柄,只能忍忍忍,憋气憋得他腰上像是多了层肥膘。
  班第漫不经心往恭亲王身上扫了一眼,灰眸携捎霜雪,转瞬即逝。
  右臂郑重抬起,对多罗郡王兄弟行了个躬礼,朗声保证,“定不辱命。”
  而后,利落翻身跳上擂台。
  -
  班第从少时起,便打遍草原同辈男儿无敌手。
  长成以后,更是不得了——斩杀庶兄、孤身救驾、训练精兵、协理旗务。
  桩桩件件,别说把同辈男儿远远甩在身后;就连先辈能者,也多半被他拍死在沙滩上了。
  是以,科尔沁部这些兵勇,无论老幼,对他是又羡又敬又畏。
  见他上台,原本杀红眼的双方兵勇,竟同时停了手。面面相觑过后,默契十足的对他行了一礼。
  班第面无表情,略点下颚当做回礼。
  双眸淡漠扫过擂台上的众人,对几个浑身是血、形容凄惨的精兵利落道,“退下。”
  精兵都是知晓他周身本事的,只当他是打算以一抵五,并未过多推辞,拖着一身狼狈便要下场。冷不丁的,又听见那道淡漠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一起上。”
  什么一起上?
  精兵们回头,发现班第已把对方剩下的二十多人尽数叫到了擂台上。
  若是放在平时,班第以一抵二十决计不成问题。
  但如今,这二十多人身上摆明是被动过手脚。一旦打斗起来,几乎是六亲不认、不死不休。
  不止精兵纷纷出言阻止,连‘敌方’的二十几名巡卫,也一副欲言又止,缩手缩脚的模样。
  班第不为所动,只挑眉无声朝多罗郡王等人落座的方向望去。一身飒然,更显睥睨。
  多罗郡王怔然与他对视片刻,读懂了他的执意如此逞凶斗武的因由。
  恭亲王手段下作,给他们下套。他们无法识破,却也憋不下这口气,说什么甘拜下风。
  若想扳回一城,目前最好的办法便是——打到恭亲王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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