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这一觉当真是补了昨夜的觉,睡得死沉死沉的,等到陆湘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
陆湘猛然坐起来。
天黑了,该去承岚亭见他了罢?
陆湘忽然踌躇起来。
昨晚说的是明日那个时候,昨夜见他是戌时一刻左右,这会儿是酉初,过去岂不是太早了?陆湘总觉得,自己要是赶早儿了过去,赵斐定然要得意,以为拿捏住了自己。
陆湘不肯承认自己被赵斐拿捏住,犹豫再三坐回了桌边,给自己点了一壶龙眼普洱茶,一边喝茶,一边数着时辰,堪堪等到戌时将至,方才匆匆出了门。
……
入了夜,宫里各处都有人把守,禁止随意出入。
但陆湘身为敬事房的大姑姑,手握夜间行走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
更何况,这阵子陆湘接了给教导皇子的差事,玄武门的侍卫早就眼熟了她,一见着她来了,忙把角门打开,让她出去。
路过筒子河的时候,陆湘不经意地扭头望了一眼。
昨夜河面上七八艘小船,船头船尾亮着灯,人头攒动,好一番动静。只不过隔了一日,河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黑黝黝地,静谧得可怕,看不出一点昨夜的动静。
陆湘收回目光,匆匆过了河,往北苑去了。
比起皇城中的层层把守和灯火通明,北苑显然清净多了。进了北苑大门,陆湘一路上都没碰见一个人,进了梅林,很快就到了承岚亭。亭中没有人,她还是来早了。
空中一轮明月高悬,夜风吹过,梅林中树叶沙沙作响,十分好听。
陆湘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对月望梅,颇得了一番乐趣。
“姑姑来得挺早。”
不高不低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陆湘猛然一惊,起身回过头,望见身后的梅林里有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六爷怎么从那边过来?”
陆湘以为赵斐没到,一直正对着碎石小路坐着,竟没想到冷不丁地他从背后的林子里出来了。
赵斐似乎轻笑了一声,口气比往日柔和了许多:“用过晚膳,我总会在这边走走。”
原来他一直在林子里,那他先前应该是看到自己来了,居然还一直等到约定的时辰才出来。真是讨厌。
见他依旧在林中并未上前,陆湘只得出了亭子,随他一同站在林中。
“六爷,书稿拿到了吗?”
“拿到了。”
陆湘打量他一眼,他就那么风轻云淡的坐在轮椅上,身上纤尘不染,哪里有一丝一毫书稿的踪迹。
“昨儿六爷说,叫我今晚来取书稿。”陆湘不咸不淡地提醒道。
他问了陆湘那么多话,难不成就是拿书稿诳她么?
赵斐并不意外陆湘的质疑,反是笑了起来:“姑姑知道沈约家里有多少书稿吗?”
多少书稿?
陆湘确实不太清楚。
但她知道,沈平洲从四十年前就开始收集书稿,立誓要编纂一本古往今来最齐全的工法全书。
陆湘为难地看向赵斐。
赵斐清亮的眸子亦正望着陆湘,口中不紧不慢道:“若是用璃藻堂的书架来装,沈约家里的书稿要装满一层,再加上他誊抄的各种书籍,怕是一整座书架都装不下。我的人在沈家进进出出了一夜才把书稿全部腾出来,眼下没地方放,他们找了家客栈租了一间客房,暂时将书稿存在那里。”
原来如此。
倒是可以想象得到,几十年了,书稿必然不会少。
“是哪家客栈?”
赵斐深深看着陆湘,眸光清亮,缓缓吐出三个字:“悦宾楼。”
悦宾楼?
陆湘心下诧异,沈家距离悦宾楼可不近,为什么不就近找一家客栈,反而要舍近求远去悦宾楼呢?
正嘀咕着,冷不丁对上了赵斐的目光。
那眼神……他在探究什么?
陆湘猛然想起昨夜他对自己的那些好奇,忽然就浮现出一个自觉不太可能的可能:难道说,赵斐是故意把书稿放在悦宾楼,借此来试探自己?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悦宾楼呢?
陆湘想起了她上次出宫的经历,她被赵谟和岳天意的马冲撞,临走前岳天意派镇国公府的马车送她回去。那会儿她身上疼着,走不动道,让马夫直接把她送到了悦宾楼。
如果赵斐是冲着自己来的,定然是从镇国公府传出来的消息。
可是为什么?明明自己在宫外的时候恢复了本来面貌,他怎么可能把宫外的自己跟宫里的自己联系起来呢?更何况,那日赵斐并不在场。
偶然,一定是偶然。
陆湘这样想着,迅速镇定了下来,昂首看向赵斐。
“想必六爷已经想法解决的法子了。”
赵斐漫不经心道:“我这长禧宫还算宽敞,平时又没什么来,腾出一间屋子不是难事。”
“六爷是说,把书稿放在长禧宫?”
“姑姑什么时候来看,或是什么时候搬走,都由姑姑自便。”
左右陆湘还有半年离开,放在长禧宫,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赵斐静静打量着陆湘。
天太黑,夜色在陆湘身上笼上了一层纱,将她脸上的细纹、蜡黄的肤色在黑夜中隐去,只看得到脸上五官的轮廓。
流畅的眉骨,沉静的眼神,利落的脸庞,微微嘟起的嘴唇……正与赵谟心心念念的那位少女一样。
可陆湘是那少女吗?
不,陆湘进宫已经十几年了,当年他被抱进坤宁宫的时候,陆湘就已经在了,皇后认识她十几年了,王德全认识她十几年了,连他和赵谟都知道她十几年了。
她的的确确已经是个三十岁的老宫女了。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方才他故意提到悦宾楼时,陆湘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大街上那个令赵谟一见倾心的少女,不会是她,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赵斐觉得自己可笑,竟会冒出那等荒唐念头,认为陆湘是赵谟偶遇的少女。
“六爷?”
赵斐紧紧盯着自己,令陆湘有些不适,忍不住出口喊他。
因她这声不低的声音,赵斐终于回过神。
“等书搬进了长禧宫,我让你的宫女去给你报信。”
我的宫女?
陆湘旋即意识到,赵斐说的是盼夏。
盼夏已经为他侍了寝,他竟然还说盼夏是自己的宫女。由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接受盼夏留在身边。
陆湘心里为盼夏有些难过,但一转念又觉得多余,盼夏求仁得仁做了赵斐的司寝,自己未必觉难过呢。
“多谢六爷。”
陆湘朝赵斐福了一福,欲离开梅林,忽然瞥见轮椅上的赵斐。
因着孱弱,他的肤色本就苍白,映着月色更显出一种奇异的冷白,陆湘心尖尖又是一颤。
可怜孩子。
陆湘走到他的身后,一声不吭地推起轮椅。
“你做什么?”
“送六爷回长禧宫。”
“谁说我回长禧宫了?”赵斐反问。
陆湘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一口:谁要你好心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不等陆湘说“奴婢告辞”,赵斐不紧不慢道:“这会儿回去尚早,还想去雁池,姑姑推我那边吧。”
北苑地广人稀,除了有这一大片梅林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湖,名曰雁池。
“我先送六爷回长禧宫,请陈公公推六爷过去,他路熟些……”
陆湘话还没说完,赵斐低头便咳了起来,打断了她的声音。
从前就听说过赵斐身子极弱,尤其到冬天,几乎不能出门,咳得非常厉害。如今正值盛夏,陆湘几回见他都没有咳嗽。谁想今夜咳得这样厉害?
到底陆湘心善,不能将他扔在这里,只得劝道:“夜风太凉,六爷还是回长禧宫吧。”
“我一年从夏咳到冬,与凉不凉的有什么干系?”
一番话说得陆湘没有脾气,只得吸了口气,推着他出了梅林。
方才陆湘的话,并非全然为着推辞,她素来不爱出门,每回来北苑也是匆匆而行,今晚又是前进,路也不太认得。
好在赵斐虽然孱弱,目力倒是极好,每到一个岔口便提前为陆湘指路。
“左。”
“右。”
“右。”
北苑不想皇城一般一马平川,尤其远离了宫殿群之后,保留了原有地势的起伏。
赵斐虽然瘦弱,到底是个男子,再加上他那副沉重的黄花梨轮椅。
地势往上时,陆湘要奋力往上推,地势向下时,陆湘要拼命稳住轮椅,以免连人带车冲下去。
这一路行得格外艰难,等走到雁池边上,陆湘浑身都冒出了薄汗,出气也略粗了些。
“姑姑平日在敬事房是养尊处优惯了,走了这么点路便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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