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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无边的蓝色尽头有人缓步而来,月白的曳撒上金线纵横,在阳光下尤为流丽。她一凛,忙站起身相迎,南苑王行色迟迟,到了跟前亦是漠然,她欠身纳福,“给王爷请安。王爷荣返了,这程子辛苦。”
  他不答她的话,只是问她:“殿下午睡了?”
  铜环应个是,“才睡下不久,王爷怕是要等一等了,殿下不爱人打扰,奴婢得过一个时辰才能给您通传……”
  他抬了抬手,“用不着你通传,本王上里头等她。”
  铜环吃了一惊,“王爷,府里有规矩……”
  他忽然转过头来,一双深渊似的眼睛,半点温度也无,“自本王袭爵以来,还没有人敢和我提过这两个字呢。规矩?你在同我说规矩?公主与驸马分府而居的狗屁规矩,早就该废了。我不管京里如何,到了我南苑,便得奉行我南苑的规矩。你们这些服侍的人,不该拿教条来约束主子,反倒应当多规劝,才是你们做奴才的本分。我知道你们的私心,驸马进府要打点,得买通奶奶神们,放心,我这里一个子儿也不少你们的。只是打今儿起,不许再作梗,否则我可不管你是皇上派的,还是肖铎派的,一样留不得你。”
  他嘴角微微上扬,声调平缓,聊家常似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他,远不是他们跟在长公主身边时看到的谦恭有礼。他有睥睨万物的气度,面对在乎的人,也许是和风霁月的,但对于无关痛痒的人,则是冷酷到近乎残忍。
  紫禁城里发生的事,显然他都知道,所以她的来历他也了然于心。铜环吓出了一身冷汗,故作镇定道:“王爷误会奴婢了,奴婢的意思是殿下才睡……”
  他哂笑:“我知道殿下有床气,该当如何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多言,退下吧。”
  铜环无可奈何,让到一旁。他进了垂花门,绕过一树海棠,上回来这里还是大婚那夜,后来再想进来,她下了严令禁止他入内,他也只能隔墙兴叹了。
  当初把行在改建成长公主府,朝廷虽然下令藩司筹备,但真正操持的还是他自己,所以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熟悉。那金丝藤红漆竹帘垂挂在檐下,一片接着一片,或高或低地卷着,原先不过是死物,自从有了她,渐渐焕发出生机。
  这几日他在杭州,立在遍野的江水里,脑子在指派人救灾,心里却依旧惦记着她。不知她在金陵习不习惯,也不知她偶尔会不会想起他。以前回来后头一件事是给太妃请安,现在是来见她。虽然她依旧事不关己,但比起以前的天长路远魂飞苦,这点不解人意,又算得了什么!
  他渐渐到了台阶下,抬眼看,她的卧房保持行宫最高规制,檐下的金凤和玺翻新过,愈发鲜亮得耀眼。快见到她了,迫不及待,又隐隐生怯,站定后略缓了口气,这才提袍上了汉白玉的台阶。
  入正殿,一室空旷,只有莲花更漏发出轻微的滴答声。他知道她在东暖阁里,几重沉沉的帘幔后有她的睡榻。他放轻手脚,一层一层靠近,幔子底下香气弥漫,姑娘的闺房里就应该是这样的味道。他心里咚咚跳起来,站在最后一道纱幔前,透过疏朗的经纬,看到一个娇柔的轮廓侧身躺着,衣裳面料柔软,把她的身腰勾勒得异常玲珑。他伸手想打幔子,犹豫了再三,料她已经睡熟了,怕进去吵醒她,惹她不快。
  或者再等等也可以,他按捺住了,正想退出去,听见她低低的嗓音,问是谁。然后一肘撑起来,乌黑的头发缎子似的,流淌到罗汉榻下的波斯毯上。
  退是退不得了,只能往前。真好笑,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几次三番的大风大浪也没有让他却步,一个小女孩罢了,还能吃了他不成?
  他说:“是我。”伸手掀起幔子,朦胧的轮廓一瞬变得清晰,她卧在那里,面如桃花,唇如朱丹。
  婉婉有点头晕,只觉脑子困倦,神思也不大清明。帘后的人走进来,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竟然分辨不出他是谁。看模样身形是极熟悉的,是谁呢……她觉得自己在梦里,既然是做梦,管他是谁!
  她又躺回去,闭上了眼,喃喃说:“你来了……”
  他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语调平和得让他受宠若惊。他说是,“我回来了,殿下这段时间好么?”
  她笨拙地挪动了下,请他坐,也没回答他,自言自语似的问:“天要黑了罢?”
  他回头看了看槛窗,分明天光大亮,难道她睡迷了吗?
  他趋身在榻沿上坐下,她的袖口阔大,辗转之后高高撩到了肩头,一弯雪臂横陈,有种震心的美。他心绪杂乱,随口道:“我进来的时候瞧了,午时三刻。”
  她咕哝了一声,真不是个好时辰。大概戏文里老唱,午时三刻推出去问斩吧。
  这样宁静的时刻,他坐她躺,毫不起冲突,仿佛是长途奔袭后得到的最大的赏赐。他悄悄看她,她脸颊微红,似乎热得厉害,鬓角都洇湿了。中单的交领撕开了一点,露出脆弱的脖颈,颈上牵着红线,垂坠一面算盘珠子大小的银锁,他知道,是她幼小的时候徐贵妃留给她的。所以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在渴望亲情,他一直默默旁观,时间越久,越令他心疼。
  他忍不住,轻声问她,“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慢慢睁开眼,迷蒙地望他,一只手迟缓地探过来,爬上他的曳撒,攀过他的后背,然后环住腰,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带着隐约的一点哭腔说想,“可是……不行。”
  他听见她的话,脑子里嗡地一声,三魂七魄俨然要离开躯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说什么?是不是他听错了?就这么承认说想了?他心里五味杂陈,用力握紧她的手,俯身问她,“殿下说的,都是真心话?”
  她眼神涣散,好不容易聚焦,看了半天,看见刚毅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觉得他应该是她曾经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她委屈起来,好多话想说,怕梦忽然醒了,他又不见了。于是伸出手去,搭着他的肩膀向下牵引,他靠过来,两个人的脸颊贴在一起,她轻轻哽咽了下,手臂像常春藤,缠绕起来,牺牲所有的骄傲,把他困住了。
  ☆、第37章 难赋深情
  这样靠一靠,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就像东西是偷来的,见不得光,她一面感到羞愧,一面又深陷其中难以自抑。
  她曾经做过很多次尝试,知道不是她的不该觊觎,必须割断,必须舍弃。她在日光下行走,依旧高贵优雅,但是深闺梦里,怎么就不容许她肆意一回?
  她紧紧扣住他,一点都不想放手。他喃喃叫她“殿下”,她却希望他能直呼她的名字。她记得十四岁生日那天同他说过的,给他这个特权,用不着像别人那样一板一眼,因为害怕时间过得太久,连自己都忘了自己叫什么。可是他从来没有遵从过,也许是忌惮天威,也可能是不想和她扯上太多关系。
  可是他却叫音楼的名字,她头一回听见,难过了好一阵子……她离开紫禁城,出降江南,最想念的其实还是他。总在奢望他忽然出现,哪怕不是专程为她而来,即使是公务路过也好。
  现在老天爷大概也怜悯她了,她在一片昏沉里张开眼,看见他就在帘外。她唤他进来,还是勉力控制自己,不过一句“你来了”。可是越压抑越痛苦,实在忍无可忍,她把公主的矜持全抛了,就算对不起音楼,也让她自私一会儿吧。
  “我天天在想你,可我不敢说……”她微哽,手指轻抚他的发,“我怕说出来遭人耻笑,会有人骂我不知羞耻,自甘下贱。”
  她没有同他交过心,今天这番话,着实令他惊讶。她自己给自己戴上了重枷,下嫁给他俨然就是叛国,所以连想他都为天地所不容吗?
  他两手环过她瘦弱的脊背,把她半抱起来,“你不该顾虑那么多,功过都由我承担,你只要踏踏实实的,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她还是瞻前顾后,“不单是咱们两个人的事,只图自己受用,就不管别人了……”
  所以她到底还是容不下其他女人,他心里渐生欢喜,因为爱才要独占,不在乎,自然乐于分享。
  他真是小瞧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情绪隐藏得这么深,多少回了,他对她的无动于衷感到灰心,其实是还不够了解她。她的地位再高,终究是个年轻孩子,会排外,会吃味儿,会闹情绪。这些烦恼交织在一起,对外又要粉饰太平,于是只有加大冷漠的剂量,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越想越高兴,几乎要笑出来。坚冰包裹的心,早在她面前融化得不成人形,为得她几句心里话,即便是磨成齑粉也甘愿。
  “你放心,这事不必你过问,我自会处置妥当。”他恨不能把她揉碎,嵌进身体里。从杭州到南京也有不近的距离,他天放微光的时候就启程,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受了累挨了饿,果真都是值得的。
  脸颊贴着脸颊,犹不满足,他在一片混乱里寻到她的唇,吻上去,不同于上次,仅仅亲吻额头就惹得她勃然大怒。这次她居然懂得回应,温柔的海浪,鲜嫩得花瓣一样,和他唇齿相依,大有不顾一切的勇气。
  婉婉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声声轰然如雷霆,神思也愈发昏聩。这种滋味说不上来,真奇怪……她捧住他的脸颊,手指一遍又一遍抚摸,原来爱情这样浓烈又危险。
  两个人都如坠云雾,天地之间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卧房,什么都感觉不到,仿佛生死边缘游走,有种命悬一线的错觉。
  他解她领上的蝴蝶扣,银质的锁头骤然错开,叮地一声清响。低头看她,她皱着眉,咬着唇,似乎难耐,却绝没有生气的迹象。他重新吻她,她依旧是温柔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不安,试探着慢慢移下去,她仰起脖颈,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他起先没有在意,但是渐渐分辨出来,念的居然是“厂臣”。
  他愕然顿住了,千斤的巨锤轰然一声砸在太阳穴上,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太自以为是了,凭什么觉得她的态度在短暂离别后就会改变?她还是以前的她,油盐不进,一心念着肖铎!
  所以那么多的话都是对那个假太监说的,吻他,也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他忽然妒火中烧,她和肖铎之间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是不是还有他不知道的?他可以包涵她朦胧的爱慕,但是无法接受她到现在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她千娇百媚不是因为他,自己堂堂的藩王,在她眼里究竟算什么?替身吗?还是她喜欢起来随便逗弄的猫儿狗儿?
  他霍地站起来,无法指责她,咬牙站了片刻,拂袖而去。榻上的人依旧昏沉沉的,为“梦醒”伤嗟不已。略过一阵儿伤心淡了,蜷起身子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到了日薄西山。
  外面隐约有上窗户的声音,她倚着枕头睡眼惺忪,高丽纸外一团圆圆的光升高,升到滴水下去了,都已经掌灯了么?
  她撑身坐起来,铜环和小酉也正进来挂幔子,看她一脸懵懂的样儿讶然,“我的殿下,今儿睡到这时候!上夜的嬷嬷都在值房候着了,还计较着殿下是不是要连轴睡,一直睡到明儿早上呢。”
  她抚了抚后脖子,头痛欲裂。午后的梦多少还有些印象,现在想起来,依旧忍不住悸动。
  如果他真的来过多好,她不死心,小心翼翼问铜环:“我歇觉那会儿,有客没有?”
  铜环回头看了她一眼,“宇文王爷来过,他要进园子,奴婢拦不住他。”想想他离开时的满面怒容,迟疑道,“殿下那会儿醒着吗?和他说上话了吗?奴婢瞧他没多会儿就走了,只当殿下又和他置气了呢。”
  婉婉糊涂了一阵,泥塑木雕似的坐着,想了半天,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也不记得哪里得罪过他,反正懒得追问了,管他呢!
  “他真不把人放在眼里,照旧来去自由,还分什么长公主府、藩王府。”她抱怨着,懒洋洋挪下来,挪到镜前梳理头发。篦子篦过耳畔,忽然发现脖子上有指腹大小的红点,看上去像染了胭脂似的,用力擦两下,没能擦掉。
  小酉那里揭开博山炉清理灰烬,喋喋抱怨起来,“出了宫个个都松弦儿了,办事越来越将就……香也不知是哪个采买的,烧出来的灰怎么都发黑了。回头得好好问问,蒙事儿蒙到主子头上来了,不拿两个做筏子,往后愈发蹬鼻子上脸。”
  婉婉没理会她,叫铜环来,给她看脖子,“这是什么?是叫虫儿咬了吗?不疼不痒的,红了这么大一片。”
  铜环拉她到灯下,就着光琢磨了半晌,闹不清是什么,怕是江南的气候不对,引发了疹子,于是决定传医官来瞧瞧,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余栖遐领着府里的太医进来,太医先是请脉,脉象没有异常,再看长公主脖子上的疹子,一看顿时哑口无言,回头望了余栖遐一眼,“余大人,您瞧……”
  婉婉看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怕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了,以至于太医都吞吞吐吐的,大有隐瞒病情的嫌疑。
  她沉了脸,“究竟怎么回事,你据实说。倘或贻误了,我可是要治你罪的。”
  太医满脸尴尬,一迭声道是,掖着手想了半晌:“殿下这个病症,俗称紫痧,系外力相加,淤血凝结而成。臣给殿下打个比方,譬如人犯了暑气,中医上有刮痧、拔罐的疗法,您这个……等同于拔罐。”他艰难地比了下手势,“拿一个器皿,搁到这儿,用力吸……就有了。这个不是什么病,也不会对殿下玉体有任何损伤,稍稍将养几日,它慢慢儿的也就退了,退后肤色如常,不留任何痕迹,请殿下放心。”
  婉婉这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虫子在睡梦里咬的就好,否则屋里得杀虫,生石灰洒得遍地都是,实在太麻烦了。
  铜环陪同余栖遐送太医出了二门,余栖遐站定了,脸上表情颇为窘迫,“这种事殿下不明白,你怎么也不明白?”
  铜环莫名,“我又不是大夫,怎么能知道那些!好在瞧过了,没什么大碍,您忙您的去吧,我回去了。”
  她全没上心,也难怪,宫里平常不会有这种不雅的情况发生,即便偶有,后妃们也会想法子拿衣领遮挡。铜环年纪虽然比公主大,但没有对食,知道的也未必比公主多。太监则不然,外头走动见多识广,太医遮遮掩掩,他再不挑明了,里头的人就更闹不清了。
  余栖遐打扫一下嗓子,指了指刚才长公主“发病”的部位,“这是男女亲密时留下的痕迹,大抵是对方亲出来的。你们因这种事请太医,实在……殿下年轻不懂,你是她跟前的人,你也不懂,岂不是叫人瞧主子笑话!”说到最后自己也没脸了,皱着眉道,“往后警醒着点儿吧,明儿拿粉盖一盖,别让王府那些人瞧见,折损了主子威严。”
  铜环怔怔站了半天,终于弄明白那东西的来历,又懊悔又羞臊,气得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
  回到暖阁里,长公主殿下已经坐在食案前用晚膳了,铜环再三看她颈上那片紫痕,先前听她的话头,竟不知道南苑王来过似的,那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她忍了又忍,还是小声问她,“殿下今儿真没见过南苑王吗?”
  她漱完口才嗯了声,“我早早儿就睡下了,的确没见着他。要是我醒着,非得和他好好理论不可,这个没王法的,驸马尚主要遵的规矩他一点儿都不在眼里,真真天高皇帝远,他是打算占山为王了。”
  铜环犹豫了下,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毕竟人家夫妻间的事,她就算再心腹,也不能过多干涉。长公主现在的执拗,不过是孩子气的坚持,等再过上一段时间,经不得他软磨硬泡,终归还是会妥协的,自己何必空做那恶人!
  婉婉自己呢,嘴上不说,心里也有点发虚。她做的那场好梦,恰巧是南苑王进来的当口,不知自己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被他窥出一二来。她对厂臣的感情是不可说,跟前除了铜环谁也不知道。万一这个秘密泄露了,她往后只怕没脸见人了。
  不过她还是略存了侥幸心理,梦里的事,她不说,别人怎么能知道!这么一想心安理得起来,第二天一早澜舟来请安,站在边上捧食盒,伺候巾栉,她笑着邀他同坐。用罢了早点没多会儿,外面门上传话进来,说庶福晋们来给她磕头了,她站起身,携澜舟一道出去,他半路上总看她的脸色,细声问:“额涅,您怎么瞧府里的庶福晋?讨厌我母亲吗?讨厌澜亭的母亲吗?”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也知道名分和女人间的战争了。她低头笑了笑,“我不讨厌她们,她们来得早,我来得晚,为什么要讨厌她们?况且她们生了阿哥,又都是有位分的,瞧着你和二爷的面子,我也不能容不下她们。再说了,本来就分府而居,平常不大照面。遇着事儿了,聚到一块儿客气气的,就成了。”
  澜舟悄悄舒了口气,对于这位嫡母,从一开始的排斥提防,到后来的敬畏爱戴,看法发生了变化,因此不希望她和自己的生母为敌。站在阿玛的立场上,有了这位长公主,家里的侧室都能废除,之所以暂时没有打发出去,有一部分原因是碍于他和澜亭,更大一部分是因为长公主没有发话。自己人小力孤,唯一能期盼的是长公主有雅量,不要逼得他用手段才保住他生母的地位。毕竟他很喜欢这位嫡母,能找到一个谈得来,相处融洽的长辈,是件不容易的事。
  婉婉进银安殿时,三位庶福晋已经候着了。她没来,她们也不敢造次,只是捏着帕子站在一旁,等她坐定了,她们才裣衽跪下,恭恭敬敬磕三个头,口称:“请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婉婉受过了礼,离座下来虚扶她们一把,“不必拘着,坐下说话吧。”
  澜舟一一给她们打千儿,塔喇氏看见儿子,连眼睛里都含着笑,在圈椅里微欠了身道:“大阿哥调皮,原说留在跟前,我怕他不成器,给殿下添麻烦。如今瞧他,十来天没见,像是又精进不少,全赖殿下的教导。殿下独个儿住在公主府,咱们要伺候,也够不着手。我琢磨来琢磨去,他在您身边叨扰着,就是跑个腿也好。殿下别抬举他,有什么只管吩咐他,他要是不听话,求殿下狠狠教训,就是赏奴婢脸了。”
  她一句一句谦恭卑微,婉婉听了不过一笑,“你客套了,大阿哥懂分寸,知进退,你养了个好儿子。先头他在病中,我不放心才留下他的,如今他已然大安了,瞧他的意思,要是想回王府去,我也不虚留。到底哥们儿要在一处,课业和骑射落了哪头都不成。王府里内外谙达都是现成的,在我这儿还得来回奔波,反把他累着了。”
  塔喇氏诺诺称是,倒是澜舟拱了拱手,“儿子在额涅身边尽孝,是儿子的福泽。本来也是两头跑,住在哪里都一样。儿子要回去,留额涅一个人在公主府,叫人怎么放心?倘或额涅也移驾藩王府,那就两全其美了,这是儿子的想法,还请额涅裁度。”
  婉婉不好回答,葫芦提儿拿话搪塞过去了。
  边上听了半天客套话的周氏见她们凉下来,终于插上了嘴,“咱们今儿来,一则为给殿下请安,二则来接殿下过府。明儿王爷千秋,太妃千叮咛万嘱咐的,从前没有福晋,爷是囫囵过,今年咱们有了正经主子,好歹请殿下回去主持。您别怕,绝没有琐碎事儿麻烦您,该办的奴婢们都料理妥当了,殿下就喜喜兴兴儿的,和王爷并肩坐着,受底下人拜贺就成。”
  婉婉倒很喜欢周氏说话的爽快劲儿,寥寥几句,把缘由都道明了,不奉承不谦卑,恰到好处。明天是正日子,今天她也准备好了要上王府去的,只是因为上回半夜闹得不欢而散,再回去总有些难堪。原本打算推辞一番,或者等明天再过去,刚想张嘴,余栖遐进来回禀,说王爷已经打发銮仪在门上恭候了。既然绕不开,只得让铜环准备起来,自己架着余栖遐的胳膊上了圭路。
  长公主府的大门宫照亲王府规制建成,共五间,三门开放两门关闭,俗称三明两暗。饶是如此,那宽敞的面阔也足以叫她看清门外的景象了。长公主要么不动,动起来就得大张旗鼓,一架玉辇停在正门外,前后执拂尘、挑金炉、抱金瓶的,一个都不少。她迈出去,见宇文良时立于阶下,脸上半点笑容也没有,只是揖手向她行礼。婉婉本来还想给他祝个寿,没想到他一副债主临门的模样,顿时就不大高兴了。寒着眉眼上辇,也不等他发号,自己拿象牙扇骨敲敲车门,銮仪得了令,直接便往前推进起来了。
  她蹙眉坐着,本来心情不错,一瞬跌到谷底,越想越着恼,自己究竟哪里对不住他了,他要摆这副脸子?也是自己没出息,为什么要管他高兴不高兴,倒弄得自己很关心他似的。
  她扭了扭身,重新四平八稳坐好,窗外春光明媚,从小小的雕花窗里照进来,她靠过去一些,宜人的气候,把心上的阴霾也驱散了。默默安坐一阵,挑起帘子往前看,宇文良时策马走在前面,马上的背影看上去挺拔俊朗,也有种生人勿近的味道。
  ☆、第38章 缓引春酌
  藩王府建在朱雀街,毗邻应天府衙门,和承恩寺靠得很近。当然距离大纱帽巷是有一程路的,从南到北,辇车走了有三刻钟,抵达王府时,已经将近午时了。
  婉婉下辇,原本还以为他会来接应,不曾想并没有。庶福晋们上前搀扶,小心翼翼十分周到体贴,毕竟她挂着王妃的名号,那些人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夹紧尾巴是最要紧的。她不大痛快,因此脸色不佳,所有人都惶惶的,不知哪里触怒了她。她也自省了,不能这么由着性子。再说和他怄气,真是拿他当回事了。
  她提起裙裾上台阶,太妃为示隆重,早就在殿里等着了。听见门上有击节声传来,忙领着众仆妇出门相迎,大老远的就伸出了手,笑道:“我盼了半晌,可算来了。”转头打发婢女,“叫侍膳的预备起来,等殿下歇了脚力就排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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